汝州十一月就進(jìn)入了最冷的季節(jié)，十天里有八天在下雪。
    大雪封門，也堵了道路通衢，大臣們一開始乘著雪橇上班，后來皇帝下旨，著令臣子們可以居家辦公，每五日臨朝集議，也算減輕了每日雪地里奔波的苦楚。
    臣子們卻沒有多少感激，以往汝州也年年大雪，但他們行走的道路不會有積雪，各家的護(hù)衛(wèi)，五城兵馬司，都會派出來清掃積雪，每年宮中也會發(fā)上好的銀屑炭，府里上下熱氣騰騰。
    可是今年的炭沒有了，不僅沒有了，而且每年例行發(fā)給大臣的各年節(jié)禮也分外簡陋寒酸。中秋節(jié)就一盒宮內(nèi)太監(jiān)們自己做的月餅配咸菜，端午節(jié)每人一串白粽子。春節(jié)更好，一人發(fā)一個“福”字，若是皇帝親筆寫的也罷了，據(jù)說還不知道是哪位內(nèi)侍濫竽充數(shù)的。
    沒了福利，沒了掃雪的人，當(dāng)然自己還是有錢的，也可以自己掃，但問題是誰也不敢把家里烏泱烏泱的護(hù)衛(wèi)派到大街上去為自己掃雪，怕這種“奢侈講究”的做派落到皇帝眼中，沒多久就找各由頭，來“查看家產(chǎn)”了。
    之前右相國尹逢過壽時，鋪張奢華，以明燭燃至夜，彩障飾長街，派出家將百人迎客。
    不過一旬之后，尹逢就因曾在戶部任職時和人勾結(jié)，倒賣陳糧以次充好的罪名下了獄，隨即被查看家產(chǎn)，那些明燭彩幛，珠寶美玉，統(tǒng)統(tǒng)被賣掉，換了錢直接送往破鏡城。
    這并不是孤例，在慕容翊執(zhí)政的這兩年內(nèi)，倒下的豪門貴族不計其數(shù)。家產(chǎn)全部都被查抄，除了一部分用來修葺汝州危房，賑災(zāi)救民，增補(bǔ)國庫，供應(yīng)戶部調(diào)撥外，大部分都送往了破鏡城。
    以至于百官中流傳著一個心照不宣的說法：破鏡城一磚一瓦，都浸透了汝州官員的血淚。
    在這樣的風(fēng)雪天氣，卻有一隊車駕，艱難地離開了皇宮，頂風(fēng)而行。
    宮門前慕四正端著千里眼查看情形，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車架過來，唇角冷冷向下一撇。
    他身邊隨從搓著手道：“將軍，太妃娘娘又出宮啊？”
    皇帝這種天氣從來不會出宮的，甚至不會出乘龍殿，整個人幾乎長在了榻上。
    倒是寶太妃，似乎轉(zhuǎn)了性，這半年來，對大臣態(tài)度和藹，出宮也出得勤，一開始是說想出去散散風(fēng)，后來說是代替不愛出宮的皇帝陛下查看民生，慕四和慕容翊說過幾次，問是不是要派人跟著，慕容翊總是笑而不語，慕四也就不提了。
    今日依舊是一個非常動聽的理由，太妃娘娘心系汝州百姓，要去查看貧民窟那邊有沒有棚子被雪壓倒了。這事兒報到乘龍殿，乘龍殿直接命宮門開門。
    慕四的唇角往下一壓。
    一向只關(guān)注自己的人，什么時候這么悲天憫人了，這種天氣也急吼吼地往外跑。
    車駕到了門口，卻沒有直接走，后頭的馬車?yán)锵聛韺m女，命小內(nèi)侍搬過來一個大桶，揭開桶蓋，是熱氣騰騰的羊肉餛飩，宮女脆生生地道：“太妃娘娘說了，天寒地凍，值戍的各位辛苦，喝點熱湯暖暖身子。”
    近期太妃常常這個做派，出出進(jìn)進(jìn)總給他們帶吃食，也給慕容翊宮里經(jīng)常送些花果吃食，慕容翊有時候收，有時候就扔了。
    慕四帶著屬下跪在雪地里謝恩。
    宮女急忙道：“太妃說了，慕將軍免禮，慕將軍快去吃點熱食吧。”
    慕四點頭謝了，端著一碗餛飩，看那行輦車消失在風(fēng)雪里。
    兩刻鐘后，輦駕在城西停留，太妃下輦來，進(jìn)入汝州府搭的棚子里休息，自有官員來和她匯報可能導(dǎo)致的災(zāi)害情形，不用她親自去那種地方查看。
    太妃進(jìn)入棚子后，簾子就放了下來。
    棚子內(nèi)，太妃迅速地?fù)Q了一身衣裳，進(jìn)入了棚子后等候已久的馬車。而一個身形和她仿佛的宮女，則披上她的大氅，代替她坐在主位上。
    形制普通的馬車行了一段，依舊在城西不遠(yuǎn)的一座普通三進(jìn)小院前停下，大雪天，四面無人，掀簾的宮女依舊警惕地四處看了看，才扶下穿著普通的太妃來。
    大門打開，一個老仆面無表情地領(lǐng)路，穿過前面兩進(jìn)院子，繞過回廊，東廂的門打開，里面滿滿地坐了人。
    太妃邁進(jìn)門去，人未至已經(jīng)展開親切的笑容，溫聲道：“讓各位大人久等了。”
    屋內(nèi)一群老少起身相迎，大多穿得樸素，但如果經(jīng)常出入朝廷，就會發(fā)現(xiàn)，眼前人，個個是衣朱腰紫的朝堂風(fēng)云人物。
    大司徒、司空、御史大夫、郎中令、廷尉、衛(wèi)尉……幾乎集中了文治、武備、司法、安全、裝備、皇宮各處執(zhí)掌最該權(quán)柄的高官。
    這些人有些是政敵，有些互相不太對付，有些還是世仇，朝中見面都各朝一邊，不想今日風(fēng)雪之中，竟然齊聚這不起眼的小院。
    他們對著太妃一禮，神態(tài)謙恭。
    太妃也比往日親切許多，急忙扶住，隨后在主位坐了。
    坐下后也不及寒暄，她便急不可耐地道：“諸位大人，可商量出章程了？”
    大司徒和大司空對望一眼，三公之二，除了新提拔的大司馬沒出現(xiàn)，來了兩人。
    眾人自然以兩人馬首是瞻。
    猶豫一會，大司徒道：“臣等商量過了，汝州防衛(wèi)目前緊緊掌握在陛下手中，我等便要起事，風(fēng)險很大……”
    大司空嘆息道：“說實話，陛下即位以來，尚算勤政，也與民休息。為政并無太大錯處，我們這樣聚在一起商議此事，是不是……”
    廷尉憤然道:“他對百姓是不錯，但他待臣下也太過酷厲了些！知道的知道是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對付仇敵呢！”
    “是啊，裁撤了繡衣使，卻又搞了一個瓜田下。這些陰溝溜子一樣的人物，能連你今天吃了什么飯上了幾次茅廁睡了幾個小妾都知道，瓜田李下，處處興風(fēng)作浪，攪擾得我等食不下咽，睡不安枕！”
    “貪賄一百兩就殺頭，還不許擁有太多田地產(chǎn)業(yè)，這么一大家子，叫我們怎么養(yǎng)！乞討去嗎！”
    “朝上動輒得咎，每日恨不得抬著棺材上朝，我都在官署睡了一個月了！”
    “我的親家犯了點小事，就被他全家趕出了汝州，一家子天天在我府門前哭鬧，我那兒媳婦懷著六個月的肚子，要和我兒子鬧和離，我硬著頭皮去求情，被打了十大板，捂著屁股回家，兒媳婦已經(jīng)走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一時間說得熱鬧，罵得來勁，幾乎成了崇久帝討伐大會。直到大司空聽不下去，擊掌幾聲眾人才停止。
    寶太妃在上首聽著，神色變幻，她久居深宮，慕容翊又不給她任何機(jī)會結(jié)交大臣，也不會和她說起任何事，這些事她也是第一次聽見。
    此刻聽著，也嘆為觀止，想著慕容翊當(dāng)初就這么能氣他老子，現(xiàn)在顯然功力更高深了。
    但氣他老子，他老子雄才大略，不計私仇，只顧大局，反而越發(fā)下定決心要他即位。
    可是氣這些大臣，大臣可不是你爹會包容你，大臣有私欲，有私心，你逼著人家人人做直臣，做純臣，人家又憑什么？
    逼到最后，忍無可忍，看，這不，風(fēng)雪天，滿朝高官，一半都聚到了這里合議對付你。
    連你娘，也給你逼得，不得不和你的臣子們聯(lián)合起來，對付你。
    有你這么對親娘的嗎？即位兩年，太后都不封！
    你叫母妃怎么面對群臣和世人，百年之后怎么面對慕容氏列祖列宗！
    你還當(dāng)真打算把你親娘葬入妃陵嗎！
    你想過沒有，我夫君是皇帝，我兒子是皇帝，我自己卻不是太后，我要如何自處！
    你這個瘋子，把最重要的屬下，最親的唯一的親人，生生逼成了敵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世聰明，當(dāng)了皇帝就糊涂了？
    她深深吸一口氣，看一眼外頭風(fēng)雪，冷聲道：“夠了，現(xiàn)在不是開討伐大會。”
    眾人悻悻住口。
    太妃道：“起事只能在近期。本宮知道他，他即位之時留了病根，每到雪天便分外難熬，一步也不會出宮。所以咱們不掌汝州防衛(wèi)無妨，只要掌握宮中防衛(wèi)，能困住乘龍殿便可。”
    眾人便都看向負(fù)責(zé)宮門防衛(wèi)的衛(wèi)尉房秋。
    房秋露出一絲苦笑，道：“我這個衛(wèi)尉說是宮衛(wèi)最高長官，但其實名不副實。畢竟大家都知道，陛下最信任的，依舊是慕四，他雖然只是個副將銜，屈居我之下，但卻掌著所有宮衛(wèi)的調(diào)動指揮之權(quán)……”
    太妃道：“慕四不足為懼，近期本宮頻頻出宮，每日都賜湯水給他們。慕四一開始還防備著，后來用了見始終無事，也便接受了。如今他既然去了戒心，之后本宮安排湯水，總要他一場好睡。”
    眾人便贊太妃思謀深遠(yuǎn)，太妃微微抬著下巴，神色得意。
    房秋道：“既如此，我調(diào)動我的親信，圍住乘龍殿是不難的，屆時宮門之外，還請諸位大人周全。”
    大司空道：“我等會監(jiān)視并絆住汝州各級將領(lǐng)。如果太妃能幫忙留住陛下，我等可以傳旨大司空，召集在京武將開軍備會議，將他們都絆住。只要留住他們一夜，之后便翻不了天了。”
    太妃笑道：“這個不難。”
    大司徒道：“陛下性情審慎多疑，且……”
    他看了看太妃，終究不敢說你們母子情薄，到現(xiàn)在你連太后都不是便可見一斑，你真的有把握想控制陛下就能控制陛下嗎？
    寶太妃隱約看出了他的意思，心中惱怒，忍不住道：“若本宮沒出手，你們以為，他真的就會一直纏綿病榻嗎？”
    一言出，眾人皆驚。
    有人忍不住道：“您這是……”
    寶太妃神色有點不自然，卻也沒太多掩飾，道：“近期本宮給乘龍殿送了許多花果吃食……”
    她說了一半便不再說。她的宮女看了她一眼。
    真沒見過毒兒子還這么坦然處之甚至洋洋得意的。
    寶太妃深宮多年，野心大性子辣卻始終保得性命，自然不會是王后她們太過溫柔。論起宮中陰私手段，她也算是個十級高手了。
    給皇帝送去的東西，五花八門，什么都有。但毒不會下在吃食中，也不會下在花瓣上，多半都是在容器，盛水，炭塊……這些不顯眼且讓人想不到的地方。
    盤子里的點心可能不會吃，盤子卻不會隨便砸了。
    插著梅枝的梅瓶價值千金，梅枝被扔了，梅瓶卻一定還在。
    銀霜炭上依附著一些不起眼的紙屑，這也是常事，包裝的紙沒有撕干凈，誰也不會特意再去撕。
    一旦燃燒起來，那吸附在紙屑上又被曬干的毒，便混入了煙氣里，無跡可尋。
    都是些奇巧陰私的宮中手段。
    下的毒自然不是什么要人命的毒，太妃算是還知道虎毒不食子，但是能讓本就留有病根的獨(dú)子頻頻發(fā)病，纏綿病榻，也是夠讓人心涼了。
    宮女心中滋味雜陳，下意識又往后挪了挪。
    大臣們聽了，也不再問，只是看寶太妃的神色難免有些復(fù)雜。
    寶太妃便將這神情當(dāng)作敬畏，倒也怡然自得。
    大司空又道：“如此，善后之事也該籌謀一二。如果事成，我等會敦請陛下退位，這即位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