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少年凝視著眾人：“現(xiàn)在的情形，不需要我多說了，其實大家心底都清楚。”
    “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痂沙、針金他們來拯救你們，這種可能性太小了。”
    眾人仍舊戒備，但目光閃爍，顯出微微的猶豫。
    少年的說到他們心里去了，痂沙和他們相處的時日很短，表現(xiàn)也越來越不堪。痂沙對神器占有欲望太強烈，很不可靠。
    但這時，第四層傳來痂沙的笑：“呵呵呵，替身，你一個人想要沖上來送死，也就算了。你還想蠱惑他們也和你一同來送死嗎？他對局勢都是猜測，所以你不能肯定。你就像攛掇他們，讓他們?yōu)槟惴謸?dān)風(fēng)險？”
    “不要上當(dāng)了，諸位！閃電無序，會要了你們的命。就算你們沖上來，難道你們要殺了我和針金不成？殺一位神父和圣殿騎士？你們這是在和帝國為敵。就算你們勝利了，活下來，也會被圣明帝國通緝，你們今后就只能活在四處流竄，擔(dān)驚受怕的生活。而一旦被抓捕，等待你們的是比絞刑更加殘酷的懲罰！”
    痂沙當(dāng)然不會坐視少年鼓動其他人，他的這番話，讓眾人更加猶豫起來。
    替身少年便看向鬃戈，他需要獲得支持，而鬃戈顯然是當(dāng)中最具威望的人。
    但是此時的半獸人眉頭緊鎖，沒有任何表示。
    針金哈哈大笑，嘲笑道：“替身，你還以為是我？你根本不是圣殿騎士，也根本不是貴族，你體內(nèi)流淌著卑賤的血，你憑什么讓他們?nèi)ジS你？你只是個替身，一個工具。你居然想一呼百應(yīng)，想領(lǐng)導(dǎo)一群人，來對付我們？是剛剛的閃電把你劈傻了嗎？”
    針金效仿痂沙，嘲諷了少年一通后，又繼續(xù)對其他人呼喊道：“他就是想利用你們。他能活，你們不能再受騙了！”
    “我以貴族的名譽法師，你們都能得救！”
    “相信我，我是圣殿騎士，而他不過只是個替身，一直在欺騙你們！！”
    人群騷動起來。
    替身少年在心中嘆息。
    紫蒂曾經(jīng)在第四層的時候說過，她對局勢的理解一旦都沒有錯。當(dāng)針金暴露了身份，損失非常巨大。人們不會信任針金，同時更對替身戒備?，F(xiàn)在他們看向替身少年的目光都在閃爍，都懷疑他居心叵測。
    “在過去的同行時光里，你一直在欺騙我們。你到底是誰？”
    “究竟想怎么樣？”
    鬃戈終究開口，他眉頭深深緊皺，聲音低沉。
    人群安靜下來，都在等待少年的回答。
    曾經(jīng)他們對少年遵從，乃至狂熱，但現(xiàn)在臉面上皆是冷漠和懷疑。
    少年深吸了一口氣。
    他仍舊是針金的模樣，金發(fā)碧眼，相貌英挺。但他很狼狽，他身上有傷，帶著血跡，還被閃電劈中，衣服和皮膚都有許多漆黑之處。
    “痂沙、針金他們說的沒有錯?！鄙倌暾f出第一句話。
    眾人都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少年又重復(fù)道：“他們說的一點都沒有錯?！?br/>     他以一種低沉、略帶沙啞，但坦誠的姿態(tài)徐徐道：
    “我不是針金。”
    “我也不是天才。”
    “我的身上沒有高貴的血統(tǒng)?！?br/>     “我不是圣殿騎士。”
    “我的身邊曾有一個美貌動人的女子，我以為她是我的未婚妻。但她并不是我，本質(zhì)上她是一個陰謀家。”
    “我也不是你們的領(lǐng)袖。因為我沒有資格來領(lǐng)導(dǎo)你們。”
    眾人更加安靜。
    如果少年否認或者躲避這些事實，他會得到更多的懷疑和戒備。
    但現(xiàn)在，眾人開始認真聆聽他的話。
    少年接著露出苦澀的笑：“我是誰？我曾經(jīng)不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
    “然而直到現(xiàn)在，我也根本無法回答我自己?！?br/>     “我原本的記憶都被清除了，現(xiàn)在的記憶都是被他人灌輸?shù)?，并且仍舊是殘缺不堪的。”
    “諸位都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不如你們，因為我連自己都名字都不知道。”
    少年悲愴的語氣，讓眾人都凝視他。
    “甚至連我自己的這副模樣，都是別人的，我應(yīng)該是受到了戰(zhàn)販的調(diào)制和改造。”
    “事實上，如你們所見，我是一個獸化人，頂多算是一個比較特別的獸化人。”
    說到這里，替身少年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鼓起勇氣。
    “我是一頭槍蝎?！?br/>     說著，他催動心中魔核，涌出紅光，異變出暗金色的堅硬蝎殼。
    沙漠的夜晚，槍蝎少年吃著金麻石，心中雀躍：“好吃、好吃！”
    這番異變讓眾人驚呼，大多數(shù)人猛地后退一大步。
    “我是一頭酸液綠蜥?！?br/>     森林中，綠蜥少年苦練甩尾。結(jié)果受傷，第二天臀部尾椎生疼。
    少年忽然變出尾巴，眾人再次驚呼，許多人又不禁退縮一步。
    “我還是一頭蝠猴?！?br/>     少年長出了蝠翼，還有蝙蝠的耳朵。
    那一晚，月光如水。蝠猴少年第一次聽到無數(shù)美妙的聲音，感受到大自然的邃的動人至極的美！
    眾人被連續(xù)驚嚇，驚呼聲小了，更多人駐足原地，很少有人下意識地后退。
    “我是一頭猴尾棕熊?！?br/>     少年攤開雙手，眾人便看到紅光涌動又消失，然后少年的雙手變成了猴尾棕熊的利爪。
    許多個深夜，棕熊少年在山洞中哼哧哼哧地挖礦，勤奮不已。
    人們沒有再退，恐懼和緊張削減了許多，開始有驚奇之色。
    蒼須則看著這雙熊爪，似乎想到了某個問題，陷入沉思。
    “我是一頭刀鋒蜘蛛。”
    少年變出刀鋒利刃。
    森林中，蜘蛛少年陷入苦惱當(dāng)中：“看來蜘蛛編網(wǎng)也是需要苦練的！”
    “天吶。這才是真相！”有人低呼，他認出來了，這是少年和魔獸們廝殺，越來越常用的那柄刀劍。
    “我還是一頭飛鼠，能夠放電?！?br/>     少年異變出來的刀鋒上開始電光繚繞。
    為了能夠放出電來，他可是苦練了很久，不惜活捉飛鼠，忍受電擊努力去找到放電的竅門。
    “沒錯，我是一個野獸，更是一頭怪物?！鄙倌甑纳袂槌林?zé)o比，此時此刻的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赤身裸體置身冰天雪地。
    和他想的一樣，人們看著他的目光，流露出濃郁的驚恐、排斥，想要遠離。
    但也和他想的不一樣，除了驚恐、排斥、躲避的情緒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情緒，這讓許多人的臉色變得復(fù)雜。
    第四層沒有傳出聲音來。
    痂沙也是第一次見到少年這樣的變化，他感到十分驚奇。
    怪獸少年接著道：“我雖然是一個野獸，一個怪物，但是我想成為一名騎士，所以我一直用騎士的準(zhǔn)則來要求自己。”
    “我想成為一名神眷之人，所以我一直祈禱，卻圣明大帝一直都沒有回應(yīng)我。”
    “我想成為一位貴族，一個大家族的唯一繼承人。所以我一直督促自己努力振興家族?！?br/>     “我想成為領(lǐng)袖，所以我努力沖鋒在前，全心主持公正?！?br/>     “我多么希望我是！”
    “我差點以為自己就是了?！?br/>     “但我不是?！?br/>     “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記憶，是別人的?！?br/>     “我的名字是別人的。”
    “我的未婚妻也是別人的。”
    “從我島上蘇醒，我就活在謊言之中。”
    少年苦笑：“你們知道嗎，當(dāng)我第一次獸化異變時，我的心里有多震驚！”
    “我懷疑過這是血脈覺醒，也懷疑自己誤服了某種變身藥劑?！?br/>     “當(dāng)我一步步發(fā)現(xiàn)我能獸變更多，我飽受煎熬。”
    “恐懼、懷疑、彷徨……我問自己，為什么我會成這樣？”
    “我不想讓紫蒂擔(dān)心，我也不敢說出真相。”
    “我多么希望這是一場噩夢，但是它們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我想遺忘，但遺忘不了，因為嚴(yán)苛的環(huán)境總是逼迫我不得不使用這種能力?！?br/>     “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它們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是我的一部分。我厭惡和逃避它們，就是厭惡嫌棄自己?！?br/>     “我同情大個子，因為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br/>     “當(dāng)同伴獸化發(fā)狂，我最懼怕。我特別恐懼未來會有一天，我會神智喪失，獸性大發(fā)，對身邊的人下殺手?！?br/>     少年看向鬃戈，坦誠無比地道：“剛剛有人說我騙了你們，是的，我欺騙了你們。如果有可能，我還想騙你們一輩子。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把我自己都欺騙住?！?br/>     “因為我不想自己是一個怪物！不想自己是一個獸化人，一個替身，一個工具！我不想被排斥，我不想被厭惡，我不想被歧視。”
    眾人皆有動容。
    少年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苦笑：“其實一路上有很多破綻，但為什么我到現(xiàn)在才發(fā)覺？”
    “因為我更想騙自己啊?！?br/>     “我想騙自己是一位高貴的騎士，有著精致的鎧甲，騎著高大的白馬。”
    “我想騙自己是一位貴族。有自己的城堡，避暑的莊園。還有一位美麗動人，財力不俗的未婚妻?！?br/>     “我想騙自己得到了神明的眷顧和賞識，我想證明自己有著堅定的信仰。”
    “我失敗了?！?br/>     “如你們所見，我不是?！?br/>     “我什么都不是！”
    “我現(xiàn)在只能告訴自己：嗨，你個蠢貨，別騙自己，拋掉你那些可笑可憐不切實際的幻想，你不是！認清現(xiàn)實吧，你連常人都不是，你是個被改造的獸化人，一個怪物?！?br/>     說到這里，少年眼眶明顯泛紅。
    這是他的真情流露。
    眾人沉默。
    大家都靜靜地看著少年。
    他們臉上的戒備消失了，警惕的神情也在逐漸消失。
    “哈哈，你很有自知之明啊，替身。”第四層傳來針金的嘲笑。
    人們頓時皺起眉頭，許多人流露出厭惡的神色。
    但緊接著，少年的聲調(diào)陡然拔高，話鋒一轉(zhuǎn)：“我雖然什么都不是，但想都不能想嗎？”
    “我不是，就不能做嗎，”
    “我不是，就不能嘗試嗎？”
    人心震蕩。
    “哼，癡心妄想。”痂沙極為不悅，貶斥道，“人一生下來，就決定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你要認清現(xiàn)實，安分守己，才能得到屬于你的幸福。而被貪婪和欲望驅(qū)使，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必然下場凄慘暗淡。這就是你最大的原罪，你抱著這樣的想法，就是社會動亂的根源。你怎么有臉說出這樣的話？現(xiàn)在認罪或許還能得到救贖和寬恕！”
    眾人眉頭皺得更深。
    替身不理痂沙，繼續(xù)道：“如果有機會，我想成為騎士，我想成為貴族，我想成為神眷之人。這些我都想，別告訴我，你們不想！”
    眾人身心大震。
    “如果你們不想，你們?nèi)セ囊按箨懜墒裁矗浚￠L途跋涉，跨越海洋，冒著巨大風(fēng)險，去一個充滿戰(zhàn)爭風(fēng)險的地方干什么？！”
    “我是一個怪物，我被排斥，但你們呢？你們難道沒有被排斥過嗎，難道沒有被唾棄、被厭惡過嗎？沒有被權(quán)貴碾壓嗎？沒有被生活欺騙嗎？沒有被你們的理想，你的夢折磨過嗎？！”
    少年忽然一連串語速極快的質(zhì)問，讓全場鴉雀無聲。
    少年深吸一口氣，語氣變緩，目光深沉地道：“我們其實是同一類人。”
    “我們生來平凡。”少年看向白芽，白芽面色泛紅，神情激動。
    “我們被人排斥厭惡。”少年看向大個子。大個子的眼皮子微顫了幾下。
    “我們被親人背叛?！鄙倌昕聪蛏n須。老學(xué)者瞇起雙眼。
    “我們總是得不到公平對待?！鄙倌昕聪虬氆F人。半獸人的呼吸已經(jīng)變得粗重。
    “我們還犯過罪，自己無法饒恕自己?！鄙倌昕聪蛩{藻。自從少年蘇醒站立，藍藻一直在半跪在地上，此刻正仰望著他。
    “我們被唾棄，被流放，被通緝，被群嘲。那又怎樣呢？”
    “我們不應(yīng)該去想嗎？”
    “我們不應(yīng)該去做嗎？”
    “現(xiàn)實已經(jīng)讓我們?nèi)绱送纯?，生活糟糕的讓我們難以忍受，我們只有去想去做，我們才能變得更好?！?br/>     “事實上，我們一直在嘗試?！?br/>     “一起淪落到這個海島山，我們并肩作戰(zhàn)。我們?yōu)榱耸澄锖退メ鳙C，我們中毒。我們在沙漠中掙扎，遭受獸群的追殺，我們在營寨中打退魔獸軍團的進攻，我們長途跋涉，沿途采集物資，我們在小山谷中建造新船，我們起航在煉金工廠沖破艱難阻礙?！?br/>     少年在人群面前踱步，復(fù)述著這段時間以來的精力。
    “我們?yōu)榈氖鞘裁矗俊鄙倌陱堥_雙臂，再次質(zhì)問。
    “我們想活下去?！?br/>     “但這還不夠！”
    “遠遠不夠。”
    “我們還想活得更好！”
    “我一直這樣想，我不信你們不想！”
    “閉嘴，閉嘴。你這個魔鬼，你在蠱惑人心，你是如此的大逆不道。你身上的罪太大了，在這樣錯下去，你將得不到救贖！”痂沙嘶吼，少年的這番話讓他憤怒至極。
    少年微微一笑：“魔鬼？是，我是！”
    他拍著自己的胸脯，大膽承認。
    然后，他手指著眼前的人群，擲地有聲：“但絕不只我一個。我們每個人都是魔鬼，都是野獸！”
    “我們想活，想活得滋潤，想有充沛的食物和水，想有人上人的身份和榮耀，想要神器，想要滔天的功勞。所以，你也是，我的神父大人！”
    瞬間，痂沙瞳孔猛然收縮。
    少年大聲呼喊：“在這座海島上，我們迷失，我們困頓，我們被追殺，像是死狗。我們累到癱倒，只為新船所帶來的希望。無數(shù)陰雨連綿的晚上，我們一起祈禱明天能夠放晴?！?br/>     他接著跺腳，手指著地面。
    “這是戰(zhàn)販的迷怪島。這里有的不只是人造的魔獸，也有魔鬼和怪物?！?br/>     “我們看似在我們的人生中迷失了方向，但事實上，我們內(nèi)心始終明白我們要如何前行?！?br/>     “諸位，聽聽你們內(nèi)心的聲音！”少年激動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膛，“你們究竟想要什么？在這里乖乖等死嗎？想要去投降嗎？去信任這樣一個神父？像是狗一樣搖尾，乞求他給你一次活命的機會嗎？然后，他吞掉所有的功勞，就像是主人吃掉所有的肉，將骨頭拋給狗，你去啃嗎？”
    “骨頭，大個子不吃骨頭，大個子吃肉。”大個子迷迷糊糊睜開雙眼，他被吵醒了，他看到了少年，也看到了其他人，但他一時間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我是沒有資格領(lǐng)導(dǎo)你們的。但是我想諸位仔細聆聽你們內(nèi)心的聲音，你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低頭而止，還是奮起反抗？”
    人群死寂。
    但這種死寂又和之前有所不同。
    只要仔細聽，就能聽到人們砰砰亂跳的心聲，還有粗重的呼吸。
    “爸爸，你還活著！”大個子大叫，他狂喜地站起身來，但因為動作太快，頭腦眩暈，沒有站穩(wěn)，又半跪在了地上。
    替身對他笑了笑，然后再次看向眾人。
    他沒有再說話。
    他在等待。
    然后，他等到了！
    “主人，不管您是誰，您一直都是我的主人！”藍藻呼喊著，站起身來。
    “我的命是您救的，太多次。我愿意追隨你，大人?！卑籽看舐暤氐?。
    “您比針金更適合騎士和貴族的身份，我一直都是這么認為的?！鄙n須悠悠開口，擦拭了一下他的鏡片。
    “您是一位英雄，我們的英雄?！蹦景嗄贸隽诉B射弩，他身邊的人頓時挪了幾步，下意識遠離他。
    鬃戈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這是我聽過的，有史以來，最動人的陣前演講。就讓我們再一次……并肩作戰(zhàn)吧?！?br/>     大個子站起來，鬃戈走上前來，三刀緊隨其后。
    藍藻、蒼須、白芽……
    所有人匯聚到了。
    重新匯聚到了少年的身邊。
    而這一次。
    少年不再是針金，不再是圣殿騎士，不再是貴族，不再是神眷者。
    而是……一頭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