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突然下起雨。
芊澤百無聊賴的拉攏窗戶,又是坐在燭火下,一陣呆。她回想那日皇帝和她說的話,他說他最恨的人,竟是自己。為什么恨自己,芊澤想不通,然而這句話卻像扯動了她心頭的弦一般,纏纏繞繞,糾結(jié)不已。
她把那張魅生之卷的紙收好,聽著窗外雨聲淅瀝。突然,一陣急促的敲窗聲,驚動了還在臆想之中的芊澤。芊澤忙不迭起身開窗,見濕漉漉的幼季站在窗下。
“幼季!?”
“芊澤!”她哭著爬進(jìn)窗戶,一把摟住芊澤。芊澤不知道生了什么,焦急問道:“出什么事了,幼季?”幼季哭了半晌,才說:“老爺他明日午時就要問斬了,娘娘現(xiàn)在跪在濮央殿外,苦苦乞求皇上。幼季尋不到人,不知該怎么辦才好,芊澤,你幫幫娘娘,幫幫幼季,告訴幼季該怎么辦啊!!”
她愈摟愈緊,仿佛芊澤是她最后的希翼。芊澤聽著震驚,又問:“為何要問斬,丞相他出什么事了?”
幼季疼著嘴,淚如泉涌:“我不知,娘娘說是被冤枉的,老爺和景王爺都是被冤枉的,不該被砍頭的!”
“景王爺!?”芊澤如遭雷擊,拽緊女子的袖襟又問:“你說的可是景王爺祁澈!?”
幼季頓了頓,怔怔頷。芊澤聽后一個踉蹌,神色恍惚,她杵在原地想了半晌,最終一拉幼季,說到:“幼季,皇后娘娘現(xiàn)在濮央殿?”
“嗯,她跪在那已經(jīng)兩個時辰了,這么大的雨,嗚嗚……”她拭著淚,小臉狼狽不堪。芊澤拽過她,往窗下跳去:“幼季,我們走!”
雨勢愈加急促,像是在宣泄一種隱伏已久的情緒。密密的雨簾,籠罩在連綿宮闕上,孤冷凄清,那水珠濺在眼里,硌著生疼。芊澤跑了許久,才瞅見上官柳瑩跪在雨中的背影。她上前,瞧也不瞧單喜頗為訝異的臉,便撲通一聲跪下。
她挨著上官柳瑩而跪,兩個巋然不動的身影,在雨中愈漸分明。
“芊姑娘,你怎么出來了?”
單喜心付,不是已經(jīng)派人守著了嗎,怎么讓她跑出來了。芊澤不回答,兀自一個狠狠的磕頭:“奴婢要見皇上,單公公,讓奴婢見一面皇上。”單喜聽罷,躊躇了一會兒,便尖聲尖氣的對著旁邊的太監(jiān)吩咐:“給芊姑娘撐把傘來,我進(jìn)去通報一聲。”
那人哎了一聲,便從內(nèi)屋里拿了把油紙傘舉在芊澤頭頂。幼季見如此,心覺有些希望,便也挨著兩人,屈膝跪成一排。半晌過后,單喜出來,徑直走道芊澤跟前,把她拉起:“芊姑娘,跟老奴進(jìn)去?”
上官柳瑩抬起雨水縱橫的臉,眸光閃動。芊澤對著她點點頭,咬著唇進(jìn)了內(nèi)殿。殿內(nèi)檀香四溢,鎏金的琉璃燈,光色黯然。芊澤邁過門檻,便頭也不抬的跪下,磕頭:“奴婢參見皇上。”
祁燁本是背身而立,聽罷便緩緩走過來,扶起芊澤。
“怎么這么不聽話,不是好好待在婪月宮的嗎?”燭火微跳,祈燁臉上的神色亦是莫測。芊澤望著他,說到:“皇上,為何要斬了上官丞相和景王爺?”
祁燁不著急回答,勾起唇,輕輕拍了拍手,一群婢女魚貫而入。她們托著衣裳,手巾,繡鞋,一應(yīng)俱全。祁燁取過手巾,輕輕的揉起芊澤**的絲,他語色從容:“他們有罪,朕自當(dāng)要給他們定罪。”
他若無其事的擦過芊澤的頭,便問:“換哪一件,你自己挑?”婢女們圍簇在芊澤跟前,芊澤感覺氣氛異樣,一時只是怔然的望著皇帝。她嚅動著唇,說到:“皇上,你可有聽見奴婢的話?”
祁燁瞇著眼,揮手搖了搖,眾婢女便退了下去。他上前,不顧芊澤的濕漉,擁她入懷:“現(xiàn)在好了,芊澤你不用再怕被人欺負(fù),先前是朕不好,虧待了你。朕現(xiàn)在補償你,你要什么朕都給,可好?”他托起芊澤,讓她坐在自己左臂之上,像抱一個孩子一般,寵溺的望著她。
芊澤清眸微瞠,與男子古怪的神情對視。她感覺面前這個男子,已經(jīng)生了巨大的變化,那個她依依不舍的他,已經(jīng)迷失在了一片漆黑當(dāng)中。她竟覺得,他是如此陌生。
“芊澤,怎么不說話?”
“皇上,景王爺他犯了什么錯?”她執(zhí)意地問,祁燁置若罔聞,說到:“這些事,你不用操心,芊澤你得把濕掉的衣服換下來,不然,要著涼的。”他理了理女子頰邊粘濕的鬢,芊澤感到他大手冰涼,清眸瞠的愈大。
“皇上,你怎么了?”
她害怕,一顆心已是崩在弦上。
“皇上,你和芊澤說啊,你到底想做什么,芊澤不想你后悔,不想你難受。你怎會想殺了景王爺,他是你唯一的弟弟了呀。”她不敢相信,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年,竟會遭此噩運。而如今,明月已沒了,皇帝剩下的至親,只有祁澈了,他怎忍心殺了他?
芊澤急切的語色,仿若惹惱了祁燁。他抓住芊澤的皓腕,一擠眉眼:“你為何如此關(guān)心他,他的生死與你何干?”
“我,我是想幫你啊,皇上,不該是這樣的。祁澈他不會背叛皇上的,不……”芊澤心急如焚的說到,祁燁抓著她的手,愈用勁,女子吃疼,沒了下半句。祈燁黑眸緊緊鎖著她,低沉啟聲:“如何不會,世上背叛朕的人,可還會少?”
“芊澤?”他不松開大手,又說:“你別讓朕生氣。”
他忽地放下芊澤,森冷的注視她,芊澤心里感覺缺失了一塊,又說:“皇上,你放手吧。芊澤雖然不知皇上在恨什么,但芊澤知道,皇上這么做,自己也難受。我知道,事情不該是這樣的,要知道死去的人,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再記恨什么,也是枉然。”
祁燁聽罷,竟是詭譎一笑:“枉然?那你告訴朕,朕該怎么忘記那些恨?”他繞著芊澤踱步:“你不要擺出一副你什么都知道的模樣,你知道聯(lián)心里的感受?你根本就不了解朕。”
祁燁有些激動,狹長的黑眸,神色跳動。
“芊澤,你不是問朕是不是陽魅嗎,朕現(xiàn)在告訴你。”他扯起唇角,怪異地笑:
“朕是。”
芊澤黛眉輕蹙,她并不訝異,只是從皇帝的口中說出來,竟讓她感到一絲凄淡的悲涼。她定定的望著他,一時無語。
祈燁卻像觸及了心中的隱疾般,歇斯底里的笑到:“魅生,魅生……”
“魅生是什么,芊澤你可知道?”他忽地又湊近,俊龐上陰兀之極:“魅生是妖孽!”
“是妖孽!!”他反復(fù)一句,繼而笑道:“哈哈,是妖孽!!”
芊澤的眼也不會眨了,她感到眼淚不知不覺的涌上。她想起了明月,明月在床上悲涼的哭喊:他是妖孽,他該死。
祁燁倏地又按住芊澤雙肩,說到:“朕要做什么?朕告訴你!”他一凜眉,薄唇輕啟:
“朕先要上官玉嵊和祁澈死,他們的罪,是朕陷害的。朕讓祁澈去查處暗燴教,可暗燴教是誰的,是朕的!哈哈!”他一字一句,都咬的極重,芊澤杵在原地,仍由他說。
“然后朕要滅了邊國,讓成熵軍越過大漠,朕要祁胤民不聊生,戰(zhàn)火連綿,朕要祁胤亡!!”
要祁胤亡!!
芊澤感到全身僵硬,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想要報復(fù)的人,居然是整個國家。他心里恨的竟是整個國家!
祁燁說不止,又道:“知道我的母親是怎么死的嗎?是被活活燒了三天三夜死的,每個人都唾棄她,說她是禍國殃民的妖孽。而作為妖孽之子的我,是怎么活下來的,芊澤你可知?”
芊澤怔然的站在原地,她瞳孔一收縮,等待他的下話。
“是朕!”
“是朕,第一個向我母妃扔火把。”他額際已是青筋爆出,眸中陰鷙之極:“是朕第一個喊她,妖孽!!”
嘭——
芊澤覺得腦間有什么炸開了,她的眼睜到最大,心如被碎璃割傷一般,鮮血直流。
一行淚,不知不覺的淌下。
“朕砸她,砸她。”
祁燁意識沉溺在那無邊無際的深淵中,一遍遍的反復(fù):“朕要生存,朕要活,她就得死!!”他霍地大笑,旋即又說:
“你說祁澈是我唯一的弟弟,可一個魅生,何有兄弟?朕為了登上皇位,先后害死了三個哥哥。對了,祁澈……”他眉眼一挑,仿佛想到一件極為好笑的事情:“這個傻小子,還很親昵的喊我燁哥哥,他根本就不知,他那慈祥溫婉的母妃,和他的兩個哥哥,統(tǒng)統(tǒng)都是朕害死的!!”
“朕先是毒死了他母親雪妃,然后和他兩個哥哥在湖邊嬉耍,朕自己往河里跳,然后告訴朕的父王,是他們推的。”他的表情愈詭譎,看上去猙獰不堪,芊澤死死地盯著他,清眸眨也不眨。
“誰會懷疑朕呢,朕當(dāng)年才六歲,才六歲,哈哈!!”他得意的笑著,殿外的響起轟鳴的雷聲,與他蒼涼的笑聲,合而為一。
擊在人心,幾欲麻痹。
“最后,朕又把朕的父王給毒死了。”他倏地站定,邪佞的望了過來:“朕在他的茶里下了春毒,然后給了他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宮女,他縱欲過度,當(dāng)晚就和那宮女雙雙死在床上。上官玉嵊為了掩丑,只公告天下父王是病疫的。由此,朕就是最大的皇子,朕成功登基。”他說罷,調(diào)轉(zhuǎn)過身,大手緊緊按在芊澤雙肩,說到:
“那現(xiàn)在,你還覺得朕能夠松手,能夠回頭?你還愿意幫朕什么?”他譏諷地笑道,眉眼里都是厭惡之色。
但突然……
面前的女子,眉眼一軟,眼淚撲哧撲哧往下掉。祁燁微驚,眸中閃過一絲亮彩,只聽見女子軟軟啟音。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我不信。”她搖了搖頭,又說:“我不信,不信……”她飽含淚水的清眸,緩緩揚起,堅定與男子對視。
“我明明就看見了,看見了……”
祁燁一蹙眉,他輕聲:“看見什么?”
芊澤輕輕抬起小手,伸出食指,小心翼翼的指在祁燁胸前,說到:“我看見了這里。”
她指著他的心臟。
祁燁黑眸一瞠,不可置信的望著自己的胸膛。他的心,倏地一跳,有什么正奇異的裂開。
“在這里,住著的皇上,不是這樣的。”
——我總覺得,有兩個皇上。——
“你記不記得,你說每當(dāng)我笑,你就仿若看見了千朵萬朵的芊澤花,是天下最美的風(fēng)景。可你可知,我對你笑,是因為,我在你的心里,也看見了……”
我也看見了你心里千朵萬朵的芊澤花。
“我看到了一顆世上最純凈的心靈,它善良,動人,美麗。它的主人,不忍踩死區(qū)區(qū)一條蚯蚓,它的主人,孤獨坐在屋頂,渴望遠(yuǎn)走高飛。它的主人,會像孩子般,纖塵不染地笑。”
——說不定,皇上的內(nèi)心,是出奇的美麗呢!——
“它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我看的見,燁,我真的看的見。”
看的見……
她柔軟的小手,隔著細(xì)薄的衣服,觸碰到了他的心。祈燁的黑眸瞠大,耳畔聽見那顆心,像自行有了生命一般,狂跳起來。它仿佛在說,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男子杵在原地,竟一動不動。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