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已到, 可是舉國上下, 都無喜慶之意。
梅花開得正艷的時候,崇興王朝應寧展舒之邀,出兵翼國, 助其平定內(nèi)亂,由威遠大將軍陸威遠領兵十萬出征。
大軍出征之時, 君泓于點將臺上,親授帥印, 烈酒踐行。
葉落站得遠遠的, 凝望那即將遠行的將士,印入眼簾的,卻只有锃亮的盔甲反射出來的冷冷光芒。她知道, 葉一他們幾個已經(jīng)應召入伍, 雖然是新兵,但是武藝超群, 也在此次出征之列。
“舍不得了?”風間影問她。
葉落點點頭, 又搖搖頭。
風間影湊近了她,“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像什么?”
“什么?”
“像是那幾個家伙的娘。”
葉落眼睛一瞪,想了一會兒,卻又默然。的確,這種心情, 是跟一個有子要遠行的母親很像。想要他們乘風破浪得到成長鍛煉,可是當遠離的這一天真的到來,卻又千般掛念, 萬般不舍。
“風間,他們都會平安回來吧?”
風間影重重的拍拍她的肩,“只要遇上不是風飛絮的八大親衛(wèi),他們,可以全身而退。”
“不,”隨著馬蹄聲遠去,那漸漸翻起的塵土,也慢慢消散,葉落的視線,從很遠的地方收回來,“就算是遇上冥閣和無涯,他們也不會輸。”葉落沖著他一笑,調(diào)皮之意盡顯,“因為對方只有八個,而我們,有十六個。”
風間影挑了挑眉,難得的沒有反駁。他喜歡公子嘴里“對方”,“我們”的稱呼,說明在她心里,已經(jīng)將將兩方人馬劃開,涇渭分明。
葉落沒有留意到風間影的表情,只是感嘆了一句,“為什么要在過年的時候打仗呢,這樣,年夜飯多冷清啊。”
“公子,你還嫌家里人少嗎?”
“是啊!人挺少的。風間,今年的年夜飯,我不跟你們一起吃了。”
“公子?”
“我?guī)е煜拢ズ透绺缟┥┚劬邸!?br/>
風間影不再說話了,這是自大公子離去后的第一個年夜飯,留她在家里,恐怕只會徒添傷感。
華燈初上之時,葉落抱著包得嚴嚴實實的天下,坐在葉知與傅青月的墳前,山風很大,有點冷。
墳頭上金黃色的枯草,搭在墓碑上,葉落小心翼翼的撥開,然后指著墓碑上的名字對天下道,“天下,這個是爹,這個是娘。”
只有幾個月大的娃娃,顯然理解不了她此刻的復雜心境,小嘴里吐著泡泡,玩得不亦樂乎。
葉落伸手替他撫去嘴角的口水,才轉向墳頭,“哥哥,嫂嫂,我?guī)煜聛砜茨銈兞恕P〖一锬艹阅芩芸弈苄Γ垓v人得不得了。你不理他還好,他只要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在他身上,就立刻事情多了,一會要喝奶,一會要翻身,一會踢踢腳,一會兒要吃手指頭,最讓我痛苦的是,晚上睡的時候,我還抱著他的,醒的時候,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自個兒橫躺到枕頭上去了,渾身凍得冰冷,他自己還睡得熟得很。”似乎察覺到姑姑在說自己壞話,天下咿咿呀呀的叫了幾聲,以示抗議。
葉落笑笑,扯了扯包著他的披風,又道,“哥哥,我讓葉一他們都出了葉府了,你應該會同意我的做法吧?你說過的,葉府救了他們,卻并不代表就以當初的幾個饅頭,換了他們一生,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按你說的做了。”
葉落單手提過桑榆準備好的酒,給自己倒了一碗,又倒了些在墳頭。然后,舉起杯來,跟墓碑碰了碰,“哥哥,以前你身體不好總是不能飲酒,現(xiàn)在在那邊,應該是可以無所限制的喝酒了吧?”
“哥哥,嫂嫂,喝了這杯酒,祝來年我們都順順利利,圓圓滿滿的。”
葉落一飲而盡,酒入喉嚨有些辣口,她嗆了一下,眼淚都嗆出來了。
“真辣!”她說,然后吐吐舌頭,“明年我讓桑榆準備口感柔和一點的來,不然嫂嫂那樣的嬌弱美人怎么喝得下去。”
一碗接一碗的,她喝了很多,酒入了身體,便覺得寒風都弱了許多,她兩頰微紅,卻愈加神采奕奕,將近日發(fā)生的事,一一道來。
“公子?”她正說到盡興處,桑榆躍了過來,“皇上來了。”
“皇帝?”葉落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路的那頭,君泓遠遠的走來,她擺擺手,“沒事,讓他來吧。”
桑榆才退了開去,君泓便已經(jīng)步履匆匆的走上前來,先是聞到酒味,他稍稍皺了皺眉,卻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取了身上的披風,蓋在葉落身上。
葉落問他,“你怎么來了?”
君泓替她將披風的帶子系好,才道,“皇宮里只有我一個人,你也只有一個人,我來找你一起過年啊。”
葉落笑出聲來,“偌大的皇宮,怎么會只有你一個人?更何況,我才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天下。”她低下頭去,看著已經(jīng)睡意漸濃的天下,喃喃的念道,“我還有天下。”
君泓看了看她的樣子,順著道,“是的,你還有天下,你喝多了,我?guī)湍惚О伞!?br/>
聽到這句話的葉落,“哧!”的一聲笑了,“你會抱孩子?”
“我會。”君泓認真的說道,“十七皇弟出生的時候,宮里的嬤嬤教我抱過的。十七皇弟沒長大的時候,也和天下一樣,胖乎乎的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我抱過的,他還會朝我笑呢。”
葉落定定的看著他,君泓似是怕她不信,用手比了比,“也是這么長,很沉的。”
“好,給你抱。”葉落小心翼翼的將天下抬高了一些,“別把他弄哭了哈,這個家伙難侍候得很。”
“嗯!”君泓連大氣都不敢出,幾乎是摒住呼吸接過了葉天下。
小小的身子又軟又輕,柔若無骨,君泓抱著他,渾身都僵硬了,“葉知,”他緊緊的盯著天下,連呼吸都放輕了,“他睜開眼睛了,會不會哭?”
葉落湊了過來,天下可能是察覺到動靜,睜開眼睛疑惑的看看抱著他的君泓,盯了一會兒,小嘴砸巴了幾下,又閉上了眼睛。
“他沒哭!”君泓又驚又喜,抬頭看葉落,“你看他沒有哭。”
葉落坐正了身體,“他這么小又不會認人,當然不會哭了。”
“才不是,因為他喜歡我才沒有哭的,宮里的嬤嬤以前就是這樣給我說的,你以為他這么小不認人啊,其實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會說而已。”
“是是是,就你懂。”
“那當然!”君泓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天下躺得更舒服一些,又側了下坐的方位,遮住了風里帶來的寒意。天下的呼吸聲漸漸均勻,粉妝玉琢的小臉貼在他胸口處,睡意正濃,君泓看著他,忍不住心癢,低下頭去,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葉知,天下真可愛。”
“你也不看看他是誰的兒子。”
默了一會兒,君泓才道,“嗯,他長得很像你。”
“是啊,是很像。”葉落撫了撫天下的小臉,將裹著他的披風又扯高了一些。天下是很像哥哥,或許,這就是哥哥在以另外一種方式陪伴著她吧。
葉落又倒了一碗酒,一仰頭灌了下去。
天空黑漆漆的,一顆星也沒有,葉落靠著墓碑,盯著天空出神,“他們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地上的人死了,就會回到天上屬于自己的星星那里去。你說,已經(jīng)離開了的人,在哪里看著我呢?”
爺爺,爹,娘,哥哥,你們都在天上看著落落嗎?
可是為什么落落看不見你們!
葉落緩緩閉上眼睛,在黑暗里,誰也看不見她的思念。
此時此刻,君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是這樣的葉知,讓他的心一揪一揪的,很疼。他移了過去,伸出手來攬住了她。
或許是天太冷,也或許,是君泓的懷抱太溫暖,葉落沒有拒絕,她輕輕的靠在他的肩頭,“君泓,借你的肩膀用用。”
“好!”君泓啞聲道。
遠處,風間影和桑榆背轉身去,還順便一人拉著韋崎的一只手。
“喂喂,你們兩個沒有看見啊?”韋崎使勁的掙扎,“葉知和皇上靠在一起哎,他們都是男的,唔……。”話沒說完,他就被兩人一左一右的夾著拖遠了。
“不想被你家皇帝扒皮,最好給我住嘴。”這是桑榆的話。
“或許,你想被我家公子扒皮,也可以。”風間影似笑非笑。
韋崎不再胡亂踢動,但是臉上,仍有忿忿之色。
風間影放開了他,“還算有自知之明。”
“這樣不行的。”韋崎也不敢回去,遠遠的望上一眼,又煩躁的來回走動,“這樣不行的。”他又開始碎碎念。
桑榆開始覺得,應該給君泓的優(yōu)點再加上一筆,至少他脾氣好,連這樣羅嗦的貼身侍衛(wèi),他都可以忍受啊!
“哇!”嬰兒的哭聲劃破了夜空的寧靜,葉落像是被驚醒了一般,連忙睜開眼來。
“他哭了!”君泓有些無措的看著她,“我一動也沒動,他自己哭的。”
葉落連忙伸出手去拍拍天下,然后看了看天色,“可能是餓了,走吧,我們回去。”
“好!”君泓想要站起身來,卻又坐了回去,他看著葉落,“我腿麻了。”
葉落瞅瞅他,彎了唇角,“手也麻了吧?”
“嗯。”君泓點點頭。
“來,我來抱他。”
“就我抱吧,熱乎乎的又換了懷抱怕冷著他。”君泓搖頭道,“我坐一下就好了。”
葉落伸手出去,捏了捏君泓的肩膀,“你不知道動一動啊?”
“嗯,我不想動。”
真是個傻瓜,葉落的心里,又酸又漲,他懷里抱著天下,肩膀上又靠著一個她,居然一動不動的坐了這么久,真是個傻瓜。
“君泓,你還可以再笨一點!”
“啊!”君泓剛要反駁,忽然覺得身下一熱,連忙抬高手往下看去,衣裳上有一灘濕濕的,還有液體從天下屁股的位置不斷滴落,“他流尿了!”
葉落憋住笑,連忙抱過天下來,小家伙渾然不知闖了禍,看見葉落看過來,噙著淚笑得開心,露出粉嫩的牙床,“天下,你真厲害。”敢在當今天子身上撒尿,她家天下,定是第一人。
君泓頓時臉都黑了。
葉落連忙扯下之前君泓給她的披風,將葉天下一裹,再從里面將先前的包著他的披風和被子扯了,然后將小家伙裹成個棉球,才向遠處招了招手,“桑榆。”
“是,公子。”
“拿件披風給皇上。”
桑榆努力不去看君泓身上那一灘濕的,扯下自己的披風,雙手捧上,“皇上,只有委屈一下了,回了葉府再換吧。”
一路上,葉落都忍住笑,想笑又不好笑得太明顯,憋得辛苦。好容易熬到葉府,等到君泓去更衣的時候,她才抱著天下哈哈的笑出聲來,就差沒有笑倒在地上了。
桑榆也臉露笑意,不過他的高興,則是因為看見小姐的心情好了許多。想到這里,他對君泓又多了幾分感激,要不是他的這段插曲,小姐的心情還不知道會低落多久。當然,小少爺?shù)呐浜弦补Σ豢蓻]。
“韋崎,你們在宮里吃過飯了沒?”葉落看著站在門口對她又瞪又恨的韋崎,心情大好。
“沒有。”韋崎心里不平之意更甚,都是怪這個葉知,若不是皇上想要和他共同吃個年夜飯,又怎么會苦了他,大過年的,連頓好飯也吃不上,要到個山上去吹夜風。
“君泓也沒吃?”葉落提高了聲音。
“皇上也沒有吃。”韋崎特意加強了“皇上”兩個字。
葉落挑挑眉,“原來你和君泓都沒吃啊。”
“哼!”韋崎別過臉去,懶得和這種人一般見識,反正皇上自己都不在乎了,他在這兒跳腳也沒什么用。
葉落也不逗他了,“桑榆,叫全叔準備準備,雖然晚了一點,但是我們還是吃頓團圓飯吧。”
死者已矣,活著的快樂才是最重要的。她為著哥哥而難過,卻忽略了這一府的人,都在因為她的難過而難過。
“桑榆,叫大家都出來吧。”
“可是,”桑榆有些遲疑,看了韋崎一眼,壓低了聲音,“需要先護送皇上回宮嗎?”
葉落看向廳外,走廊那頭,燈籠照亮處,君泓正緩緩走來,迎上她的視線,咧嘴一笑,腳下的步伐明顯邁得大些了。她輕聲道,“無妨。”
桑榆低下頭去,“是。”
君泓穿著葉知的衣服,略略短了一些,葉落打量了他兩眼。
“雖然有點短,但是我覺得還挺好看的,對不對,葉知?”君泓扯著衣服,低頭看了幾下,才問她。
葉落圍著他轉了兩圈,撫著下巴點頭道,“嗯,想不到你換身衣服,也是個翩翩佳公子。”
“咳!我是覺得你的衣服還挺好看就是了。”君泓努力的不去在意她的話,可是臉頰,還是有些微微發(fā)熱。
葉落倒是說了實話,君泓的衣服多以尊貴華麗為主,平日里倒也習慣了他的皇家風范,卻不想他換了葉知的衣服,少了幾分霸氣,卻多了幾分清逸瀟灑。
席開十六桌,葉落還在贊嘆,廚房是怎么在短時間內(nèi)變出這么多菜式來的,韋崎已經(jīng)驚呼出來,“葉知,你們家怎么人這么多?而且,”他看了一會兒,臉色漸漸變得嚴肅,“葉知,你家的侍衛(wèi),盡是高手。”
“是,那是我葉家府兵,當然不會太差。”葉落答得不以為然。
韋崎渾身一震,他畢竟是從皇宮中出來的人,當然知道傳聞中的葉家府兵,代表著什么樣的力量。
而君泓,同樣也是心中一震,然后,極快的轉頭看向葉落。
“看我吃不飽的,快點吃菜吧,再晚一點,就被那幫小子搶沒了。”葉落丟給他一個雞腿,敲敲碗,“快吃,我好不容易搶來的,啊!臭簡凡,我的雞翅膀。”話說道,已經(jīng)站起身來,加入了搶雞翅膀的行列。
君泓低下頭去,開始品嘗那所謂好不容易搶來的雞大腿,果然是美味無比,堪稱極品。
“我的雞翅膀,君泓,快幫忙,還有一個。”葉落招呼他,君泓也伸著筷子加入了爭奪大戰(zhàn)。
“你們敢跟皇上搶?”韋崎的聲音,淹沒在驚呼聲和歡笑聲中,沒有人在意,包括皇帝他自己。
好不容易吃到結束,葉落輕揉了一下肚子,笑意未減。這頓飯,仍然吃得熱鬧非凡,溫情無比,就如同以往的無數(shù)個除夕夜,爺爺和哥哥沒有離開時一樣。
“吃得好嗎?”她問著和她一起散步消食的君泓。
“嗯,很好吃,我吃得很飽。”君泓眉頭微皺,卻雙眼明亮,“葉知,我很開心。”
“嗯,我也是。”葉落改揉額頭了,酒意上沖,她可能喝得有點多了。
“和你一起,我很開心。”
“……。”
“葉知,”他突然停住了腳步,閃身站到葉落前面,躲避不及的葉落,就直直撞入他的懷里,君泓順勢抱住了她,“你是不是開始有點喜歡我了?”
“誰給你說的?”葉落推著他,喝酒喝得稍微多了一點本來就不好受了,這家伙還來給她添堵。
“葉知,你開始有點喜歡我了。”君泓心里歡喜無限,葉知肯讓隱于暗處的府兵出來,便是代表了對他全然的信任,怎么不叫他欣喜若狂。
“君泓,我沒有。”
“你就是喜歡我了,葉知,我知道的。”君泓顯然已經(jīng)認定,根本聽不進任何話。
葉落使勁按了按太陽穴,放棄和這個固執(zhí)的家伙再爭論,只問他,“君泓,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什么話?”君泓還在自已的認定里喜滋滋的。
葉落踮起腳來,嘴靠近他的耳邊,“我說過的,除非你肯屈居臣下,你想好了?”
像是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君泓終于在久遠的記憶里找回了這句話,他的臉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紅,華麗麗的僵住了。
葉落饒有興致的看著他臉上青紅交加,變化無窮,一使巧勁離開了他的懷抱,“以后,喜歡的話不要隨隨便便亂說了。韋崎,你家皇上喝醉了,送他回宮吧。”
君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隨著韋崎走出去很遠,忽然轉過身來,揚聲道,“葉知。”
葉落拱拱手,“不知皇上還有何吩咐?”
“三天,三天后我告訴你我的答案。”說完這句話,君泓大步的走了出去,沒有半絲游移。
這一次,愣住的,變成葉落了。
如果君泓剛剛立刻給她答案,那么不管是哪一種,她都會哧笑,會不信,但是他如此珍而重之的告訴她,三天后給她答案,她反而有些不確定了。
“公子,你問了皇上什么?”
“沒什么,他就是個笨蛋。”葉落氣沖沖的丟下風間影,心煩意亂的走了。
風間影摸摸頭,“為什么皇帝惹公子生氣,受氣的會是我啊。”
回宮的君泓,睡了一會兒,又從床上爬起來,“詹春。”
詹春急匆匆的趕來,“怎么了,皇上?”
君泓咬咬牙,“以前皇宮里的那些書呢?”
才從被窩里起來的詹春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書?宮中的書都在御書房啊。”
“不是,就是我讓你丟掉的那些,以前父皇和教習嬤嬤拿來,卻被我丟掉的那些?”
詹春眨眨眼,君泓臉色微紅,“去給我全都拿來,不許讓別人知道。”
詹春頓時反應過來,歡天喜地的去了。
謝天謝地,皇上終于開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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