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國難!齊家更難!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
這時候有人說話了。對孔子說,你吹了半天牛,說了許多為政的大道理,頭頭是道,你自己怎么不出來為政呢?你自己來干嘛!講到這里,我要特別提醒諸位,以前我們說過《為政》這一篇,被大家解釋成是孔子的政治哲學思想,是不大對的,因為孔子不講政治,只講為政。拿現代政治哲學來講,是大原則,并不是政治的一種方法。所以孔子對于這個問題的答復,他引用了《書經》里的話解釋說,《書經》里不是講過孝道嗎!一個人在家里能夠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家人、朋友(社會關系),這也就是政治了。有朋友說自己不得志,我說你有什么不得志?不是員,就是長,他說沒有什么長在身,我說你至少是家長呀!這個資格還真不容易,這件事情也真不容易做好。孔子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所以他說,何必一定要出來從事政治工作,才叫作政治呢?
下面講為政的原則。
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
這節很重要。為政的道理——言而有信,是非常重要的。我們讀中國歷史,對于從政的人,始終要注意一個道理,所謂“百年大計”。一件事情,一個政策下來,要眼光遠大,至少須看到百年或幾十年以后的變化與發展,這是古人政治的道理。
天下沒有一個完整無缺的法律或完整無缺的辦法。天下事一定會變,而且時時在變,這張桌子今天是新的,十年以后就不新了。不新了該怎么辦?今天就要預作最好的、最切合十年后應變的方案。我們看小說,諸葛亮給人補救的方法,都是“錦囊妙計”先放在那里。對為政來講,這個“錦囊妙計”就是百年大計。不可只顧目前,如只顧目前,事情因時間的發展改變而情況不同,就變成言而無信,結果就是朝令夕改。早上下的命令,晚上認為不對,去趕快改過來,究竟哪個對?老百姓搞不清楚,這就是大問題。所以孔子說做人、處世、對朋友,“信”是很重要的,無“信”是絕對不可以。尤其一些當主管的人,處理事情不多想想,驟下決定,以致隨時改變,使部下無所適從,所以孔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大車無講到這里,本篇快近尾聲。子張,就是剛才說到那個來問謀生辦法的子張,現在提出一個大問題: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現在說十世的問題。先說世,什么是世?西方的觀念,一百年為一世紀,西方文化以耶穌誕生那一年(約在我國漢朝的時候)開始為紀元——第一年。現在為一九七四年,又稱二十世紀。我們現在也用這個西元,站在中國文化的立場上,是相當令人痛心的事,一個當祖父的,不應該與孫子平行,不應該把自己的歷史抹殺,這實在痛心。這暫且不提,我們知道現代西方文化以一百年為一世紀,而中國文化過去的世,小的單位以三十年為一世,這是一個時間的代表單位,后來用以作抽象的代表單位了。這是把一代叫作一世。所以每說到“世”的問題,常以“十世”表示久遠。唐代以后,佛學進了中國,又有“三世”之說,什么叫“三世”呢?過去、現在、未來,就叫“三世”。幾千萬年前是過去,前一秒鐘也是過去的;現在就是現在;未來,此后的一秒鐘是未來,以后的千百萬年也是未來。這就叫“三世”——是佛學的名稱;儒學則稱之為“十世”。這里《論語》上的十世,等于說千秋以后將來的世代。
子張問孔子是不是可以先知,預言將來怎么演變,孔子在這里講到夏、商、周三世,只是引用過去以代表將來。子張問孔子將來時代的演變知不知道?孔子說知道。怎么會知道呢?孔子說殷商的文化是哪里來的,是由夏朝的文化演變而來。不過由于時代的變遷,夏朝原有的文化,有的減損了,有的增益了。但增益也好,減損也好,總由前面的歷史跡象而來,必須要變才變。殷商以后是周朝,所以周朝文化,又是從殷商漸變而來的。我們現在說傳統文化,所謂傳統,就是這樣在一個系統中漸變傳下來的,并不是頑固得一定永遠保留原來的樣子,才叫傳統。所以周朝就因為殷禮——殷商的文化,演變成周朝的文化。那么從周朝的文化,也可以看到前朝,殷商文化的對與不對,而有所改變。“其或繼周者”,孔子是東周時代的人,這意思就是說,周代的文化也是要變的,而將來的歷史演變,不必說下一代會變成什么樣子,就是千百萬年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也可以知道。孔子并不是有宗教性的神通,也不是先知,換句話說,是他要人憑借智慧,多讀歷史,就知道過去。既然用上述的法則,循歷史的軌跡就可以知道過去,用同一法則,也就能知道未來。以前提到過,溫故而知新,也是這個道理。歷史的演變,不會突然的,都是漸變而來的。所以將來的歷史,未來的時代,明天怎么樣?幾乎很清楚的可以了解。
下一段把為政的道理講完了,每篇都有一個結論,但是本篇的這個結論,非常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