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世的通病

下面是這一篇的結(jié)論，所以我說《論語》是整篇連貫接起來的，是完整的。《八佾》講歷史時代文化的精神。那么，這篇最后引用孔子對于當(dāng)時那個時代的批評作結(jié)語，就特別有韻味了，例如：

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

他在這里提出了一個原則，一個時代到了衰落的時候，最怕在上面的領(lǐng)導(dǎo)人以及各級單位主管，待部下和對人并不寬厚，這是很嚴(yán)重的偏差。講到這里，我們看中國歷史上，記載了許多做人或做官的過分尖刻或涼薄。什么是刻？所謂“察察之明”，為人太過精明，做部下的就不容易發(fā)揮他的才能。因此，中國古人在政治領(lǐng)導(dǎo)上，都采用道家老子的道理。也就是像郭子儀的故事：唐明皇因安祿山之亂由京城逃走，一直逃到了四川成都，終于靠郭子儀打敗了安祿山，收復(fù)兩京，迎唐明皇還都。郭子儀也因功封王。以后唐代宗把公主下嫁郭子儀的兒子。有一次小夫妻吵架吵得很厲害，郭子儀的兒子說，公主有什么稀罕，你父親的天下，若不是我父親替你們打回來，還有你公主當(dāng)嗎？這句話的確講得太嚴(yán)重了。公主氣了，馬上回宮去報告唐代宗。郭子儀聽了兒子的報告，也嚇壞了，知道這件事可不得了，馬上把兒子綁起來送到宮中去。唐代宗自然先聽到了公主的報告，說郭子儀他們意圖造反，唐代宗安慰了女兒一番，要她先在宮里休息。見親家把女婿綁進宮來，不但不生氣追究，反而問老親家好好把個兒子綁進宮來是為了什么？郭子儀報告并論罪一番。唐代宗真是個好皇帝！他對郭子儀說，他們小兩口吵架是年輕人的常事，你去管他干嘛呢？“不癡不聾，不做阿姑阿翁。”這個故事后來也編成了平劇及其他地方戲。故事本身也說明了如果一個當(dāng)主管的有“察察之明”，下面部下就難為了。

前幾天，有位同學(xué)當(dāng)了法院的庭長，他來看我，我告訴他一句話：歷來做法曹的最怕“深文刻法”。這句話就是當(dāng)公務(wù)員的也要注意。什么叫“深文刻法”？就是根據(jù)條文，一個字一個字去推敲，在雞蛋里去挑骨頭，真是要了命。雖然法律的條文，完全合于邏輯。但有時是不合道理、不合情理的，完全用邏輯是用不通的，舉個例子來說，法律規(guī)定，抓到小偷應(yīng)該送到法院辦，如果打他兩拳打傷了，小偷可以告你傷害，在法理的邏輯上完全對，但講到人的常情上就不對的。所以我和這位同學(xué)說，搞法律的人，就怕深文刻法，都講邏輯，則天下是非辨不清了。因此中國人有一句名言，告訴做公務(wù)人員的朋友說：“公門里面好修行。”否則的話，人們便把公務(wù)員的過錯、怨氣統(tǒng)統(tǒng)都累積到政府頭上。自己如果多動動腦筋，別人就省了氣力，同時也消弭了怨氣，這就是道德。所以“居上要寬”，要求別人過嚴(yán)，別人沒這個本事；天下無全才，不必求之太嚴(yán)。如果要求過嚴(yán)，希望別人都是圣人、全才。在道德上人人如孔子，而防他又如防土匪，用他又隨便用得像機器。這是不可以的，切記居上要寬。

為禮要敬，并不是只限于下級對上級行禮要恭敬，上面對下面的愛護，也包括在禮的范圍之內(nèi)。而且都要敬，就是都要做到誠懇、真摯，不真誠沒有用。天天行個禮很方便，搞慣了成機械式很容易，但中間沒有誠意就沒有用。同樣的，做長官的對部下的愛護關(guān)懷，也要有誠敬之心，假的關(guān)懷沒有用。

臨喪不哀，以前講過，我們到殯儀館吊喪，沒有一點哀戚之意，毫不相關(guān)，何必去呢？但這個喪也是狹義的，廣義的是對于某一件沉重的大事，假如沒有沉痛的心情，也是屬于“臨喪不哀”的一種情況。

孔子提出來這三點，有感于當(dāng)時春秋時候的社會風(fēng)氣那么壞，孔子講這些話，都是開藥方。當(dāng)時有這種壞風(fēng)氣，他就開出醫(yī)治的方法。所以他說像這個樣子的社會，就沒有什么可看了，這是感嘆當(dāng)時文化思想的衰落。實際上我們看歷史，每到衰亂的時候，都有這種情形，豈止春秋戰(zhàn)國而已呢！《八佾》這一篇，把前后對照起來，很明顯地可以看出來，他完全是在闡揚中國文化的思想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