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分兩種,一種喜歡在交談中聊自己的事,一種則是喜歡談?wù)摵蛢A聽別人的事。
顯然,宋青屬于是后者。
前者的故事并不一定很豐富,后者也不一定是沒有人生經(jīng)歷可講。
“寧兄你都還沒給我們說過你的事呢?!彼吻鄾_寧明擠了下眼睛,笑道,“話說,現(xiàn)實中是什么讓你放不下?是不是也有一位讓你忘不掉的真愛?”
“是有兩位。”
寧明糾正道。
宋青頓時就尬住了。
與此同時,寧明看向空地上的那個未完成的木雕,雕刻的是一個普通的佝僂老者。
盡管還不算完成品,輪廓細節(jié)還沒有出來,不過神態(tài)已經(jīng)有了。
寧明向前望去,看出方才李大師是對著遠處平原上的一只孤魂野鬼雕刻的。
“真是好寂寞的個靈魂啊...”
寧明自語。
“走,我們再進去看看。”宋青帶著寧明走進入那間屋舍內(nèi)。
剛一進入屋舍,這里面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木雕,讓空間顯得狹窄而擁擠,空氣里也漂浮著有些嗆鼻的木屑味。
李大師在里面的房間泡茶,剛泡好茶,然后就看見寧明與宋青二人。
寧明看著那些木雕,幾乎全部都是人形雕像,男女老少皆有,全都是完成品,五官刻畫的栩栩如生,瞳孔里像是還有光澤,真是堪稱鬼斧神工,令人驚嘆。
這讓自己有種感覺,仿佛這些木雕都是活得,也讓這間屋子不再顯得孤獨與冷清。
接著,寧明又詫異地看了眼對方手里的熱茶,“這是怎么來的?”
“東川城里的。我們生前要是積累有福緣,就可以向冥府兌換一些物品?!彼吻嗾f道。
寧明內(nèi)心微動,“那有修煉一類的資源嗎?”
“人都死了,你成天還想那些干什么?”宋青搖頭道,“沒有修煉的資源,你也別想悟道什么的了。生前要是好人,死后過的能舒服點,但也就僅此而已了?!?br/>
聞言,寧明不禁失望。
忽然間,寧明的注意力又被墻壁上的一幅畫所吸引而去。
畫上是一副世外桃源,場景美輪美奐,有一青衫男子在桃源間吹笛,英俊的面龐上帶著淡淡笑意,衣衫飄舞,好似謫仙,旁邊還有一大片的留白。
誰都看得出來,那名青衫男子身旁應(yīng)該還有一女子。
“為何不把她畫出來呢?”
寧明接過李大師手里的熱茶。
他喝了口,有種氤氳的熱氣涌入體內(nèi),渾身感覺暖洋洋的。
雖然宋青說了這些并非世俗的天材地寶,但這杯茶對于鬼魂也還是有些好處。
“我幼時便可臨摹浩瀚星空,畫的了天地萬物,可以勾勒出大道的一角,但唯獨畫不出來記憶中她的眉眼。”李大師說道,“總有瑕疵,總是不盡人意...”
聽著這樣的話,寧明感覺手里的茶變苦澀了些。
想了想,寧明開口,“等你什么時候把真實的她畫出來了,或許也就解掉了心結(jié)。”
李大師先是詫異,隨后沉默。
屋子里的空間太小了,三人還是出去到空地上交流。
李大師又重新雕刻起了方才那個木雕,像是一個機械的機器,但眼里卻又比起平時多出了光澤。
寧明二人則在后面看著對方的精巧手藝,看著一個木料粗胚,碎屑紛飛,形象逐漸鮮明,像是一個生命緩緩誕生在李大師的手里。
“寧夜,你是在哪個年間死的?”宋青也趁著機會,和寧明聊了起來。
“北冥道主后的四萬年?!?br/>
寧明淡淡地答道。
“那就是在我后面的三萬年...”李大師盡管沒有回頭,但也有在聽。
“現(xiàn)在的諸天怎么樣了?”
“人族正在和妖族打仗,我就是死在了那一戰(zhàn)當中。”
“又在打仗...不過,你現(xiàn)在蘇醒過來,說不定現(xiàn)實中的仗已經(jīng)打完了。”
說著,
李大師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皺起眉頭,他轉(zhuǎn)身看向?qū)幟鳎?br/>
“等等,人族和妖族怎么又在打仗?我記得天機宮和妖族不應(yīng)該是一直維系著和平嗎?”
不等寧明回答其中的緣由,宋青就笑了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機宮哪兒有那能力維持得了世間的平衡?”
“倒也是。”
李大師若有所思。
身為諸天的生靈之一,他也清楚天機宮的根基存在有問題。
江山可不是他們打下來的。
好在的是,李大師和宋青對于諸天的環(huán)境其實并不是很關(guān)心,更多的還是問寧明的一些事。
不過,寧明的一生經(jīng)歷基本都是與諸天的各方大勢力做斗爭,脫離不了紅塵中的風浪。
李大師難免驚訝,“寧夜,你生前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感覺你似乎在人族與妖族的戰(zhàn)爭中扮演著相當厲害的角色呢?”
宋青也看了過來。
“暫時就不說了?!?br/>
寧明不愿以一個說書人的角度把自己的人生給交出去。
李大師不由地嘆了口氣,“都是可憐人啊。看得出來,你有很多事放不下,比起你,起碼我如今還是可以說出自己的種種?!?br/>
“李大師你是...”
寧明看向這個滿身風塵的灰袍中年人。
不知為何,他想要知道對方的...堅持。
“宋青不是給你說了嗎,我生平有一所愛?!崩畲髱熞贿叺窨讨镜?,
那雙灰色的眼瞳中流露出了萬般情緒,有追念,有溫馨,也有淡淡的憂傷。
接下來,李大師給寧明講了一個故事。
讓寧明有些意外的是,對方的人生并不算一波三折,相反很平淡,就和人世間大多數(shù)的蕓蕓眾生一樣。
李大師原名李依,是大夏天下的一個皇朝的王爺。
和自己不同,他并沒有經(jīng)歷帝位的殘酷斗爭,那個皇朝很和平,生活幸福。xしēωēй.coΜ
他有一王妃,也就是他此生的所愛,是一個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到大,兩人順理成章地在了一起。
要說最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也就是那位王妃曾為他擋過敵人致命的一槍,過后道基崩斷,因為又沒有輪回珠,從此便淪為了凡人。
李大師身為一個皇朝的王爺,再加上畫道十二重境的大能,強行為他的王妃延續(xù)了整整一千年的壽元,但最后還是化作了一縷輕煙,辭世離去。
而在他那王妃死去后不久,李大師也來到了陰間。
他想要尋找到對方,最終卻在這里待了三萬年...
......
時間過了很長。
三人不知道在原地待了多久。不過,鬼魂的世界,可做的本就不多。
等到李大師講完以后,那個木雕也已經(jīng)栩栩如生了起來,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佝僂老者佇立在那里。
寧明還有些不確信,“完了?”
“嗯。”
李大師滿意地看著自己手里的雕塑。
寧明凝眉,感覺對方和那名女子的相戀...
“你是不是想說我手里的東西并不算太寶貴?!崩畲髱熀鋈粏?。
“不是?!睂幟髭s緊回答。
李大師卻搖頭,“不只是你,其他人,包括我自己偶爾也想不明白。天底下那么多和我一樣的人,他們?nèi)缃穸既ポ喕亓?,唯獨我卻一直當個寶貝,不愿意丟在這片荒原上?!?br/>
一時沉默。
就算是話比較多的宋青這會兒也只喝著熱茶,讓氛圍愈發(fā)安靜。
李大師說道,“可人不就是這樣嗎?”
“外人覺得很普通的一個玩意兒,只有我們自己才稀罕,比命還要重視?!?br/>
這句話就像是一道閃電,突然劈入了寧明的腦海里。
在諸天生靈眼中,自己的那些親人和同胞全都是垃圾,是該被天誅地滅的怪物!
在這條路上,從始至終也就只有自己一個人,沒人理解自己為何要一次次地拼命,都已經(jīng)這么受盡打壓與折磨了,可還是不愿放棄。
如今看來,孤獨并不只籠罩著自己一個人。這個世界中每一個不愿去輪回的鬼魂,他們都被不為人解的孤獨所包圍著。
“我不想去輪回,原因是因為我從小接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全力過好這輩子。人生只有一次,我也一直在小心呵護著和她在一起的日子?!?br/>
“現(xiàn)在,生死大道告訴我,人生其實有很多次。它催促著我去輪回,開啟下一段新的故事,好似我和她的相愛不過就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煙火...”
“天地是這樣告訴我。”
“但在我心中,她就是輪回中的唯一。我不想要新的故事,我只想要她。”
李大師這樣說道,“即使現(xiàn)在只剩下了和她在一起的記憶,我也想一直堅守下去?!?br/>
聽后,寧明陷入了久久的心靈震動當中。
就在自己的眼前,寧明仿佛看見了一個偉大的永恒!
在沒有意義的人世間,對方像是上帝,親手雕刻出了一顆牢不可破的心臟。
不隨事物而變更,任憑歲月更迭,至死不渝的愛。那份情感的厚重,無法用時間去衡量,仿佛超越了輪回。
“何必呢...”
忽然,宋青嘆了口氣,然后又往下扣茶杯,并沒有水滴落下,“李大師,茶喝完了,還有嗎?”
“還有一點。”李大師起身,走進屋子里。
同一時間,寧明也站了起來。
“寧兄你干嘛?”
宋青不解地看向?qū)幟鳌?br/>
“差不多了,我要回去繼續(xù)了?!睂幟髡f著,對李大師深深地拱了下手,“多謝前輩的故事了,寧某今日收獲甚大?!?br/>
“這也有收獲嗎?”李大師不明白,又悲涼與孤寂地說道,“不過是一群可憐鬼的交流會罷了?!?br/>
“這一點也不可憐?!?br/>
寧明挺直了腰桿,昂首向天,眼中再一次出現(xiàn)了明亮的光采,
“與天地斗爭的一生,永遠都可歌可泣?!?br/>
在黃泉河彼岸的土地上,李大師憑借著最樸素的情感,抵擋住了時間的消磨,已經(jīng)佇立了三萬年之久。
自己不過才來到這里多長時間?而自己的堅持又會比誰人弱?
一旁,宋青看了眼寧明,此子果然非同一般,就和四萬年前踏出了生死道的北冥道主一樣。
除非能完全磨滅掉這樣的存在,否則他們的火焰就永遠不會被現(xiàn)實的冷水所澆滅!
......
......
在黑暗中,自己是孤獨的。但紅塵中的每一個生靈,大到佇立在時代巔峰的仙尊,小到為柴米油鹽而奔波一生的普通人,也都在孤獨中辛苦守護著一粒粒光點。
寧明再一次打坐,在巨大的死寂中,開始閉關(guān)。
這一次,他可以堅持的時間可以更長了,意志堅強到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地步。
哪怕萬年,萬萬年,直到黃泉干涸、奈何橋崩,自己一定能在時間的盡頭處,聽見大道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