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在那兒,相似的場景——鮮血淋漓。對于蘇言來說,他可能有一瞬間以為你死了,十八年前的那一場慘禍的場景,又在他面前重現了。你再仔細想想,這對這個愛你的、受過傷的男人來說,是什么的一種打擊?”
夏庭晚捂住臉,整個人都無法控制地微微蜷縮起來。
他不是答不上來,而是他幾乎不忍心去細想,過了好久,終于喃喃地說:“他那時,一定好痛苦。”
“他不僅是痛苦。你還記得嗎,你出車禍之前最后對他說的那段話,你說他是利用對你的愛,彌補對他弟弟的愧疚——”
許哲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道:“這都是車禍事件里的細節,你如果把它們拼湊起來,會發現蘇言視角中的這次車禍事件,慘烈到幾乎可以把他整個人摧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自責,他的潛意識會把你的車禍歸咎于自己,他不僅對你歉疚,也對你說的那個孩子——寧寧,感到歉疚。庭晚,一個人如果突然地承擔這么多沉重的東西,是會受重傷的。”
許哲說到這里,伸出手扶正了夏庭晚的臉,看著他臉上的那道傷疤,低聲道:“你看,這是車禍給你留下來的傷疤,它在皮膚肌理上,雖然會很令人苦惱,同時你也能看到它在漸漸變淡、變好。但是蘇言受的傷,我們誰也看不到,我們只能靠這些細節,一點點地分析,去嘗試接近他的內心世界。”
夏庭晚抬起頭看著許哲,忽然輕聲說:“老師,是不是直到現在……蘇言都還在受傷的狀態下?哪怕,哪怕已經過去那么久了,他還是一直都沒有好轉。”
“當然,其實離婚后的幾次會面,他的態度里隱藏了很多值得分析的東西,但是你沉浸在情緒里,可能沒有注意到。”
許哲坐直身子,離夏庭晚更近了些,慢慢地說:“回憶一下正式離婚之后,你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這一次,是蘇言態度最為強硬的一次,對吧?他說‘不愛你也不恨你’,‘以后都不想見你’,這么狠的話,你當時聽了,肯定覺得復合無望了。”
夏庭晚不由點了點頭,他當然記憶猶新,當時真的是如墜深淵,那時候的蘇言是那么的陌生冷酷,幾乎叫他感到害怕。
“但是你記住,恰恰是這一次,他關于你們感情的所有狠話,統統都是假的。之后他每一次跟你見面,說的話都更接近真實——只有這一次,全部都是在騙你。”
夏庭晚猛地抬起頭,他看著許哲,感覺抓住了什么關竅,卻又說不太分明。
“這是因為,這一次見面,蘇言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動機的——你還記得嗎,第一次見面是你還沒有發現寧寧的存在的時候,蘇言很明確地知道,他不希望你發現,不希望你再來,所以他特別兇狠地要斬斷你的一切幻想,這也是離婚之后他唯一一次,明確地表達過他不愛你的時刻——所以這是假話。”
夏庭晚感覺自己的心臟都瞬間跳動得快了些。
離婚之后,每件事都發生得很快很快,留給他的是一次又一次急促的失落和傷感。
他來不及細細思考,也從來沒有像許哲這樣邏輯縝密地梳理過蘇言每一次說話的語境和背后動機。
他忍不住看著許哲,許哲的眼角旁雖然已經有了歲月留下來的紋路,可是眼睛卻依舊明亮,充滿了睿智的神色,
“所以,你可以再想想,接下來你每一次和他談起感情問題的情景。你爭取了好幾次,他雖然都是拒絕,但是他是不是一次比一次態度更弱勢,再也沒有那么強硬的時刻了?你第二次問起感情的事,他說是他累了,年紀大了,精氣神不夠了——這是愛不動的能力問題,不再是不愛你的態度問題了。這是第一次轉變。你第三次問起感情的事,質問他為什么可以那么快和溫子辰做 愛,問他如果你也找新人,他會不會難過。這一次他連自己的態度都沒了,只是讓你找個簡單年輕的人。這是第二次轉變。”
“直到今晚,他幾乎是已經和你半坦白了,他說的話已經開始越來越接近他的真正內心——他覺得他讓你越來越不快樂,你和他結婚,是在走下坡路——這個下坡路走到最后,竟然是走到了酒駕車禍,他沒法面對這件事。你說你覺得是你太任性,傷了蘇言的心,才會到離婚這一步。可是如果從蘇言這么久一步一步的反應來看,我覺得蘇言不是這么想的。”
許哲的語速微微加快了一些,他看著夏庭晚,很肯定地說:“對于蘇言來說,離婚大概不是因為你傷害了他,他可以容忍你在感情生活中對他任性,一次一次地折騰他。真正致命的——反而是他覺得他自己做錯了,是他沒有照顧好你,五年的婚姻啊,反而讓你痛苦到傷害自己,他親手把自己最愛的人給毀了。這才是他的感情最終崩潰的原因。”
許哲說到這里停了下來。
夏庭晚低著頭,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著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手指顫抖地點了一支煙。
在一片安靜之中,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聽起來像是一場悔恨的痛哭。
許哲看著夏庭晚低著頭抽煙的模樣,輕聲說:“我還記得和你結婚那一天蘇言的模樣。儀式結束之后,他有點喝多了在和我聊天。他那時候看起來真的有種傻乎乎的樂呵,臉也紅紅的,笑得都有點憨厚了。我問他,結婚開心成這樣?他說——”
“他有家了,以后做什么都很有依靠、很踏實,是有歸宿的人了。”
“其實那時候我覺得挺感動的,真的。他給你寫的那些詩,是浪漫,是美。但是其實我覺得,說著這些很普通很樸實的話的他,或許才是更真實的。”
夏庭晚聽到那句話,眼角一下子就憋得通紅,幾乎要用盡力氣才能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
他從沒想到,原來蘇言當年的心情,竟和他一模一樣。
有家了——
蘇言和他一樣,從來沒有得到過家的溫暖和庇護。
原來蘇言也曾把他當作依靠。
他是他的歸宿啊。
“庭晚,你是我的學生,比起蘇言的心情,我更關心你——”
許哲給他遞了一下煙灰缸,眼中有種溫雅的關切:“你想要復合,在這個階段不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其實你想想,你們對離婚這個事實接受的時間是錯位的。你是這幾個月才在接受,你的痛苦是新鮮的、劇烈的。蘇言卻比你早太多就在心里處理這件事了,車禍后,那半年他在陪護你的時候,已經無數次想過與你分開的事,那時候才是他最難受的階段。其實本來到了現在,他的痛應該已經從尖銳的刺痛變成鈍痛了。可是你現在又回去了,你是在強行破壞他的心理防線,把他扯回之前最痛苦的時候,他的本能,一定是抗拒和逃避的。”
夏庭晚吸了一口苦澀的煙,他知道許哲說的是對的。
“他其實給自己做了很多心理防線。你看,”
許哲托起了睡得迷迷糊糊的蘭蘭的腦袋,輕輕扯了扯貓長長的胡須,蘭蘭在睡夢中掙扎了一下,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許哲的手,許哲繼續道:“貓的胡須可以拿來測量距離、探測空氣的流動,說白了,會讓它更自如、有安全感,現在的情況就是,蘇言給自己長了許多胡須出來——和溫子辰的關系也好,他反復強調他只是作為一個影迷的話也好,這都是貓胡須,是他給自己安全感的方式。你今晚和他攤牌,不許他和溫子辰再在一塊兒,對他來說等于突然要是生生拔他的胡須,其實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他如果一直后退,我就是怕你飛蛾撲火……傷著自己。”
“怕什么?”
陸相南忽然開口了。
陸相南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非常干脆利落。
他把畫筆放在一邊,攏了攏飄散下來的幾率發絲,直截了當地說:“他不需要的東西,干嘛不給他拔了?”
“蘇言那種階級的男人,他愛的人從來都不是實用性的,他只可能愛合乎他審美性的東西。他缺人給他解決性需求嗎?缺人照顧他討好他嗎?他從來就不缺,他只是現在腦子壞了,以為這些東西讓他有種可以名義上和庭晚感情分離的理由。”
陸相南的話可以說是非常不客氣了:“他腦子不清醒,本來就做錯了事,為什么要慣著他?你別聽許哲溫吞的話,他和蘇言都是這種人到中年開始怕疼的老男人。”
許哲聽陸相南開口,有點無奈,又有點寵溺地笑了一下,低頭喝茶。
陸相南走過來,把蘭蘭抱了起來丟到了沙發下,自己卻很自然地躺進了許哲的懷里,瞇著眼睛說:“飛蛾撲火,是因為渴望火。你想要什么,就別因為擔憂這些東西而松了手。他疼怎么了,疼也照樣給他把這些沒用的胡須拔了,兩個人相愛,不在乎一時誰虧欠誰,在一起才是一輩子的大事。”
“蘇言今年三十六,哪怕疼個一年半載,還有五十年能讓你盡情愛他。所以,有什么好猶豫的?”
媳婦開口,許哲不敢反駁,只是低頭溫柔地給陸相南擦了一下臉上沾的油彩。
夏庭晚看著他們倆,心里復雜的情緒在不斷翻騰。
有些羨慕,也有對陸相南的佩服,更多的,又好像是對自己前路的明晰和堅決,他的感情,也在這個夜晚突然之間站在了切實的地面上,生出了柔韌的根芽。
溫柔儒雅的許哲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才子,但是在愛情關系中,夏庭晚始終覺得許哲對陸相南是有許多虧欠的,如今卻覺得自己倒是多事了。
許哲骨子里有種文人似的別扭勁兒,大導演睡自己發掘的演員,年齡又差了十多歲,說出去太有爭議。
許哲畏于人言,可又抵不過陸相南一直苦追,最后戀愛談是談了,可也還是陸相南一味付出,為了拍許哲的戲吃了不少苦頭,中途一度生病暴瘦進了急救病房,哪怕是如此,許哲也一直不肯公開。
許哲懦弱了整整六年,才給了陸相南一個光明正大的圓滿結局。
陸相南如今一句淡淡的不在乎,實在是道盡了人間愛情的所有癡勇。
說到底,值不值得只在外人眼里是有度量的,他一寸,他一丈,到底是有人欠了對方。
可是對于愛到了極致的兩個人來說,悲歡相通,連生命都交融在一起,那一毫一厘,實在不會看在眼里的。
有牽手一輩子的勇氣,所以不懼一時小小風雨。
愛情——
是有霸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