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內諸位大人為此事焦頭爛額,宮外過年的氣氛卻絲毫不受影響。
簌綰斜靠在軟榻上剪窗花,幾個丫鬟坐在一旁杌子上,思茶手巧,正在教秋霜編彩繩,飛云描著花樣子,夏荷則幫著簌綰裁紙。
窗外漫天飄雪,枯枝虬曲,屋內卻是暖意融融,火盆中的炭火偶爾發出聲響,蘇合香片散發著清淡的香氣,裊裊盈滿一室。
簌綰剪好了一張燕穿桃柳的窗花,夏荷把裁好的紙遞過去,笑道:“小姐,明兒就是小年了呢?!?br /> 簌綰點頭,也笑道:“是啊,還要忙著祭灶神。”
夏荷歪著頭想了想,“是不是還要吃糖瓜粘?”
秋霜“撲哧”笑了,忙里偷閑地抬起頭瞥了夏荷一眼,“她這是又想著吃了,小姐別理她?!?br /> 夏荷撇撇嘴,“許你過年還不許我吃了?”又腆著臉對簌綰道:“我這不是也想沾沾福氣嗎,小姐你看她。”
簌綰笑道:“放心好了,少不了你的。”
秋霜探頭過來,“你既想沾福氣,上次那臘八蒜你怎地不多吃些?”
夏荷頓時白了臉,“你說的輕巧,那個也太辣了,我家那邊從來不吃那個的?!?br /> 秋霜不依不饒,“那臘八面你不也只吃了一口就滿處找水喝嗎?”
夏荷理直氣壯了,“那個面那么咸,我好歹還吃了一口,換了是你,你聞聞味就要齁死了。”
秋霜伸手敲敲她腦袋,“我可是吃了一碗的人,你也有臉跟我比?!?br /> 夏荷就放下手中工作,起身行禮道:“是,我比不上你,你從來吃飯都是個打死賣鹽的。”
簌綰忍俊不禁,飛云和思茶也笑了起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簌綰剪了十幾張窗花,也有些累了,便起身想要給林夫人送去些,順便出去走走。
飛云倒是沒有攔著,擎了把傘便準備出門,思茶給簌綰披了件燈芯絨對襟披風,便推了門往外走。
臘月末的京都,霰雪紛紛,像是吹起的落葉,自微麻的藍色天空中落下,落在紙傘上沙沙作響,細膩而密集。
簌綰遠遠看見枯枝間聽香閣暖黃的燈光時,心中驀然升起一種歸屬感,微微頓步,隨即又疾步走了過去。
林夫人正在題桃符,見簌綰進來,抬頭看了她一眼,筆下卻不停,“坐吧?!?br /> 簌綰站在屋門口,抖落一身細雪,思茶幫她脫下披風,簌綰便進了內室。
紅綃接過飛云遞過來的窗花,笑道:“方才夫人還想著讓我把寫好的桃符給四小姐送去呢,這下四小姐親自來取了?!?br /> 簌綰笑了笑,“竟不知道姨娘還會題桃符,若是知道,我早早便過來看看了。”
一對桃木做成的木板上,分別用大篆刻成“神荼”、“郁壘”。簌綰注意到桌上放了兩對桃符,不及多想,便聽得林夫人說道:“我寫了兩個,你拿去一個吧?!?br /> 簌綰驚喜,道了謝,便讓思茶收下了。
這幾日城中的雪沒有停過,恍然間還是冬至日,一轉眼便到了除夕。
不到戌時,窗外四處傳來鞭炮聲,此起彼落,熱鬧至極。
秋霜進來掩了門,搓了搓手,聲音險些被鞭炮聲蓋住,“小姐,今日宮中除夕夜宴,夫人遣人來通知小姐,好生準備?!?br /> 簌綰正披了披風準備去碧霄館看看,聞言笑道:“那正好,我們先出去候著?!?br /> 她今日穿了件嫩柳色百褶如意月裙,外罩藕色燈芯絨對襟披風,嬌俏而不唐突,流水般淡然。
飛云見她穿著無需再打扮,便問道:“小姐今日打算帶誰入宮?”
簌綰低頭思索片刻,“你和秋霜吧?!?br /> 飛云點點頭。
雖是第二次入宮,但這次比之上一次卻是嚴肅得多。夏荷生性好動,簌綰擔心帶她入宮會出岔子,便留了夏荷和思茶在府中。
謝府一家人在二門外的巷子里放炮,明亮的火焰有些刺眼,卻不妨礙眾人的歡呼雀躍,一眾下人們紛紛捂起耳朵,互相笑著鬧著,謝夫人也和身旁方姑姑,柳枝說笑。簌綰身邊夏荷和秋霜早鬧開了,大聲說著話,面上是和簌綰一樣的欣喜。
這一日,不分主仆,不論身份,每個人都有享受人間最美好盛宴的權利。
放過了炮,一行人便上了馬車,向皇宮走去。
謝輝、謝玉珣、謝玉瑧騎在高頭大馬上,身后是三輛馬車,緩緩向著皇城行去。
街上很是熱鬧,隔著簾子聽見外面嬉鬧聲,簌綰覺得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整個冬日里都蜷縮在屋中,京城里也是沉寂不少,現在出了門,才覺得那種沉寂只是在為年底的除夕這一日積蓄著能量,如今,到了薄發的時候。
她悄悄掀起簾子,馬車外是一片繁華的極樂,鞭炮聲不絕于耳,人們裹著厚厚的衣裳,卻掩不住一身的興奮與熱情。
簌綰嘴角不自覺揚起,這是最真實的快樂。
不多時,馬車入了丹鳳門,喧鬧聲漸漸遠去,迎來的,是另一種歡笑。
今日皇上擺宴勤政殿,西縉的大臣們或是站在殿前廊下,或是在殿中坐定,俱是高談闊論,抬眼望去,入目盡是一張張笑容滿溢的臉。
謝輝和謝玉珣、謝玉瑧在勤政殿的宮門外遞了名帖,便從御道兩側走近殿堂。
謝夫人、謝玉琀和簌綰則是在門口換了宮中軟轎,抬往皇后的九華殿。
花園中也是一番熱鬧景象,綺羅珠履,緩帶輕裘,女眷們鶯聲燕語,笑聲不斷。謝夫人去尋了交好的夫人,謝玉琀也去尋了章臨。
自從冊封章臨為大皇子秦翊正妃的詔書下來后,章臨這幾月便一直在府中受著宮里指派的嬤嬤的教導?;槠诙ㄔ诿髂甓?,因此左馮翎府也一直不得閑,整日里忙著準備嫁妝,還有一些皇子大婚所要進行的程序。
章臨難得出門,和謝玉琀見上了面,便自去一處說話。簌綰站在原地,滿院子尋碧繡,卻沒有尋到,這時旁邊有人喚她。
“簌綰?!?br /> 簌綰回頭,見是周嘉寧,便笑道:“周姐姐。”
周嘉寧今日一身大紅色宮裝,立在人群中依然是鶴立雞群,面上卻笑意盈盈,柔和了不怒自威的眉眼。
“在尋碧繡?”
簌綰點點頭。
周嘉寧道:“她回登州祖宅了,臘八過后走的,你大概不知道吧。”
簌綰一愣,有些意外地點點頭。
周嘉寧笑道:“她家曾祖年年都派人把碧繡接回去過年,大概要到過了上元節才能回來?!?br /> 兩人站在湖邊攀談,星星點點的火光映在結了冰又封蓋了薄薄積雪的湖面上,漢白玉的欄桿點綴了無數花燈,純白的月光經過濾漏下,灑在潔凈的雪地上,明亮如白晝。
不多時,宋夫人和宋玨也到了。宋玨一眼便看見了周嘉寧和簌綰,跟宋夫人打過招呼,便向這邊過來。
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雪漸漸地停了。屋外雖冷,卻凍不住人們火熱的心。
九華殿的夜宴結束后,眾人又移步至御花園中賞煙火。絢麗奪目的色彩在空中綻放出花朵,為京城的不眠夜點染上華麗的濃墨重彩。
過了除夕,便是走街串巷的拜年,沸沸揚揚熱鬧到了上元燈會這一天,謝家兄弟帶了謝玉琀和簌綰上街賞燈,碧繡回了祖宅,江景言便無事,也到了謝家尋謝玉瑧。定西侯府周嘉寧今日也和兩位庶弟一同出游,因著庶出的幺弟年紀尚小,便沒有帶出來。
周嘉寧在街上碰見宋玨,見她是一個人,便邀她一起。兩人商量過,又去謝府尋簌綰,恰好這時眾人正準備出門,見周嘉寧一行四人到訪,便約了他們一起,于是九個人浩浩蕩蕩便上了街。
周崇寧上次見到簌綰還是去年的九月初,今日又見到她,眼睛亮了亮,略帶羞澀的見了禮。
江景言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眉眼平淡,看不出情緒。
城中車水馬龍,彩燈連綿,綴滿街面,繁燈如晝,明亮而溫暖。坊間活動甚多,御街上尤其熱鬧,寶馬雕車,暗香盈盈,笑語笙歌不斷。
望江樓一間包廂內,錦衣華服的公子立在窗邊,靜靜地看著腳下繁華的大千世界。
屋外站了一排親衛,秦端聽到有腳步聲從吵鬧的一樓大廳傳了過來,便轉身走到桌旁。
門上響起的“叩叩”的敲門聲,秦端行云流水般的聲音傳了出來。
“進來。”
卻是沈杭身著鎧甲走了進來,他對著秦端抱拳行禮,恭敬道:“啟稟殿下,皇上請您速速回宮?!?br /> 秦端的手按了按鑲鎏金白釉云龍酒壺,平聲道:“知道了。”
過了上元,才算過完了年。正月二十這日,碧繡從登州祖宅回來了,聽說上元燈會江景言和謝玉瑧等一行九人在城中玩樂,連說遺憾,便給簌綰和周嘉寧去了信。
彼時簌綰正在院子里的桂樹下默默計算時間,去年八月埋的那一壇桂花,大概等到三月上巳節便可以取出來了。
而周嘉寧則是在校場練劍,不多時,見沈杭走來,徑自在一旁坐下,唇紅齒白的面上沒有了往日里的嬉笑,有些嚴肅。
“陛下昨日封了三殿下為儲君,作為使者出使北疆。晉我為中府折沖都尉,隨同前往。”
周嘉寧在他對面坐下,有些驚訝。
年前北疆的事她也有所耳聞,料想到這次會主和不主戰,卻沒有想到皇上會派三皇子親自出使,看來這次的事有些嚴重。
她點頭,“這是好事,三殿下的儲君之位終于是立穩了。”
沈杭頓時有些哀怨,“我那后半句話你是沒有聽到嗎?要不要我再說一遍?我是說陛下晉升我為中府——”
周嘉寧擺擺手,“我聽到了,從親勛翊衛羽林郎將晉升為中府折沖都尉,雖然官職升的不多,但畢竟離了羽林軍,也算是不錯?!?br /> 沈杭任重道遠地點點頭,等著聽下文。
然而等了半晌也不見周嘉寧再說什么,沈杭有些錯愕,“就這樣?”
周嘉寧一挑眉,“不然呢?你還想聽什么?”
沈杭立刻道:“我這一去,必定兇險萬分,能否平安歸來,還要看上天的旨意了——”
周嘉寧冷眼看著他,“皇上派三殿下親自出使,便是不想大動干戈,就算借給你兩個膽子你怕是也不敢和北疆打起來,哪里來的兇險萬分?”
說罷,她便起身從一旁牽了自己的馬過來,一個翻身,騎上馬背。
沈杭見狀,忙也上了馬,“話也不能這么說,皇上派我隨行,也是想讓我保護殿下。既是保護,難免要防著些不必要的爭端……況且中府折沖都尉不是京官,等殿下回來,我是要外放的……”
周嘉寧看都不看他,一揮馬鞭,向前沖去,聲音遠遠地傳過來。
“你少來這套,我就不信,你這次出使一趟回來陛下會不給你加官進爵?!?br /> 沈杭看著她輕騎遠去,揚起些許塵埃,默默無語了半晌,小聲道:“怎么比我知道的都清楚?!币矒P了馬鞭,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