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這一日,據說是個黃道吉日,宜設宴。
巳時的鐘聲才剛剛敲響,皇城的大門才徐徐打開,候在門口的大臣魚貫而入,默不作聲地向著勤政殿行去。
這日皇帝設國宴款待北疆使臣,其規格之高,只允許二品以上的朝臣攜子出席,因此今日的勤政殿上,京城顯貴云集。
巳時三刻,官員們都已就座,殿上空余的位置,除了帝后、皇子等,便是北疆的使團和那位公主了。
人人都好奇,這位想要自行擇婿的異族公主到底長得什么樣子。
正當眾人忍不住開始議論的時候,忽然有人在殿外通報,“北疆使團到——”一時間,大殿上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門口,北疆的使臣排成兩列,一列五人,先行步入殿上。
然而眾人關注的卻在后面。
使臣后面緊跟著的,是一位著異族服侍的妙齡女子,她烏黑的長發沒有束縛地披散在身后,兩邊和頭頂各編了辮子,纏繞著垂了下來,額上系著一條綴滿寶石的額帶,緊緊地貼在她嬌嫩的面龐上方。
大概是常年日曬,她的膚色偏棕,全然不似中原女子的濃眉下,是深邃如星空的眼睛。她鼻梁挺翹,朱唇紅潤,雖不及漢族女子的臻首娥眉,也別有一番韻味。
這便是北疆的公主。她身后跟著兩位貼身侍從,一男一女,相貌上竟是完全一致,儼然是一對雙生子。
這一行人走到自己的席位上,仿佛不知自己吸引了多少目光,傲然地端坐著。北疆公主抬眼掃視了全場,悄悄地和身邊的貼身侍從耳語幾句,狡黠地笑笑。
眾人心中紛紛腹誹,這一群人不像是來和親的,倒像是挑釁的。
大殿上靜默了片刻,一刻鐘之后,掌事太監自屏風后走出,高聲通報。丹墀上出現了明黃的儀仗,眾人紛紛肅然起立,對著上首的帝后行禮。
“眾卿平身。”
石階上,端坐在正上方的,便是西縉的正平皇帝,下首左手是皇后,右手的周貴妃。皇后之后,是大長公主和衡陽郡主,另一面坐著的是貞寧公主。
大長公主下首,卻是一位生疏的面孔。
此人生得儀表堂堂,雖不過二十出頭,但器宇不凡,舉手投足間,乃是天家貴氣的自然流露。看他年紀,不過和皇子們相當,但見他坐在大長公主下首,便知身份高于皇子,甚至高于太子。
有些才入京的官員不認得他,心中卻有了猜測,便悄悄地向隨侍在側的隨從打聽。
“這莫非便是那位久居登州的小皇叔?”
“正是祁陽王殿下。”
這位祁陽王,是大長公主和皇上的幼弟,先皇老來得子,分外疼愛他,彼時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對他也是百般呵護,便養出一副嬉笑玩鬧的性子,連當今皇帝也無法奈何他。
但他到底是天潢貴胄,靜坐席上,倒是端然一副沉穩的模樣。
石階下首先便是親王與侯爺的席位。
左側為首的是儲君秦端,其次是大皇子秦翊和王妃章臨,最后是二皇子秦靖。
右側是西縉三侯府的席位,為首的是鎮守南境的慎遠侯柳氏與嫡長子柳楚桓,然后是廣陽侯江氏攜嫡子江景言,最后是定西侯周氏,由于定西侯府無嫡子,于是出席的是嫡女周嘉寧。
再往下,才是二品以上朝臣,為首的便是宋丞相。
皇帝掃視全場,率先舉起酒杯,“今日北疆使團來訪,乃是我朝之幸事,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北疆若愿誠心修好,日后行李往來,必當供給乏困,不負此約。”
眾人舉起酒樽,起身祝酒。
寒暄過后,北疆公主道:“皇帝陛下的好意我們明白,不過這些國事還是留著給我們的使臣吧,今日這宴會,難道不是讓我挑駙馬的嗎?”
這話一出,席上一片安靜,似是沒有想到這北疆的公主竟如此直率坦白,不由得驚訝。
北疆公主繼續道:“這幾日我對西縉的適齡男子也有所了解,”她頓了頓,似是在上首的席位上尋找著什么,“我看這位江侍郎就不錯。”
殿上又是一片安靜,眾人便把目光投向江景言,江景言雖是意料之外,卻沒有太多的驚訝,只是微微笑著向公主點頭示意,神態自若,笑容和煦,與往常無異。
那邊卻有一人上前,向公主低聲說了什么。公主抬頭,望向上首的衡陽郡主。
“聽說這位衡陽郡主也有意于江侍郎,我們北疆的風俗向來是成王敗寇,不知郡主可否出來比試一場?”
眾人一聽,又是平地一聲驚雷,紛紛把目光轉向衡陽郡主,郡主滿面通紅,也不敢抬頭,只低著頭沉默不語。
一旁的大長公主面有慍色,看著北疆公主不發一言。
公主等了片刻,不見有人回應她,也不覺尷尬,又道:“郡主若是不愿和我比試騎射,琴棋書畫我也勉強可以。”
眾人聽了這話不免敬佩,這公主倒是文武雙全。衡陽郡主還是沉默,只敢微微抬頭看大長公主一眼。
北疆公主一挑眉,冷哼一聲,“連心上之人都不敢爭取,怎么配得上江侍郎?”
她神色不屑,衡陽郡主卻愈發不敢抬頭。大長公主大怒,哼了一聲,卻不說話,眾人見皇上把玩著手中茶盞,仿佛沒有留意眼前的情況,便也都不發一言。
宋相思慮片刻,卻把目光投向了太子。
秦端顯然也揣摩出了皇上的意思,皇上這是想歷練自己這位儲君,把這忍氣吞聲賠不是的機會留給他,秦端腹誹,皇上倒是好算計。于是他便起身行禮,“郡主并非畏懼,只是我朝尚文,風俗不同罷了,還請公主見諒。”
北疆公主瞥眼過去,雖是不高興,但這幾日太子出使北疆,她早已見識過秦端的雷霆手段,況且秦端貴為太子,于情于理多少還是要尊敬些的,于是上上下下把秦端打量一番,便勉強點了點頭。
眾人都以為這下此事可以翻過頁了,見皇上依舊不語,太子也發了話,宋相便琢磨著說些什么岔開話題。
忽然,北疆公主來了興致,出其不意地又開了口,“聽聞西縉向來重文輕武,我倒是想看看這大殿上有沒有人能和我比試一場騎射,輸了倒也無妨,風俗不同,我們也可以諒解。”她睥睨一眼,見眾人面色愈發難看,倒高興了起來。
在場之人大部分為男子,雖有心與她一較高下來維護國威,卻都在心里思量了一番。男對女,若是贏了,難免要遭人不齒,勝之不武。但若是輸了,豈不是更丟人。
北疆公主見無人應聲,笑道:“沒有人應戰嗎?好吧,我不該勉強。”她端了酒杯便要飲酒,忽然右側傳來一道聲音。
“慢著,誰說沒有?”她舉著酒杯的手一頓,側頭看去,只見右側一處席位上站起一人,大紅色騎裝,頭發高高束起,朱唇鳳眼,面容潔白,生得十分精致漂亮,卻帶了些不怒自威的氣質。
北疆公主身邊的隨從忙上前道:“這是定西侯府的長女周嘉寧。”北疆公主頓時興奮了起來,嚯地站起身,“好啊,那我們現在就來比試一場。”
周嘉寧卻不著急,“我們西縉是禮儀之邦,向來禮節完備,現下乃是國宴,還沒有中途離場的規矩,不如明日上午,我在校場等候公主殿下。”
北疆公主哈哈大笑,“周姑娘倒是爽快,好,明日之約我必當全力以赴。”
江景言這時候也明白了,所謂“心悅江侍郎”,不過是北疆公主的一個幌子,她此行的目的,似乎不是來和親,而當真如眾人起初時預料的,來挑釁的。
他端起酒杯飲了一口,目光卻始終緊盯著北疆使團一行人。
北疆公主明日上午宣戰定西侯府周嘉寧的事情,一時間傳遍了整個京城,簌綰久居深閨,竟是也聽到了傳聞。
“今日國宴,本是我們是主,他們是賓,卻讓人家公主說得一愣一愣的,當真是丟人。”秋霜正為簌綰裁宣紙,思及坊間傳聞,不由得抱怨幾句。
“是啊,”思茶也有些氣不過,“還好有周家小姐,才不至于落得個顏面掃地。”
秋霜道:“不過這要怪也只能怪那北疆公主,雖是對整個大殿上的人宣戰,但宴會上畢竟男子多,若是真個有人應下了,贏也不是,輸也不是,豈不更為難。”
簌綰笑道:“你今日這事情倒是看得清楚。”
夏荷這時候進來,也加入了討論,“小姐你說,明日的比試周小姐會贏嗎?”
簌綰道:“但愿會贏吧,那北疆的公主氣焰太盛,打壓她一下也好。”
國宴第二日,便是周嘉寧和北疆公主約定的日期,京城中許久沒有這樣熱鬧的時候了,校場周圍擠滿了前來觀看的百姓,都想要盡快知道這場比試的結果。
周嘉寧一身銀紅色鎧甲,早早地便在校場候著了。不多時,從旁側走出一個男子,生得唇紅齒白,雖著便服,但卻是武將身量,一眼望去便知是戎馬之人。
沈杭這日恰趕上休沐,昨日便聽說了這場比試,自然也十分關注,于是今日一早便過來看看熱鬧。
沈杭一本正經地對周嘉寧一抱拳,“周姑娘辛苦了。今日比試,請全力以赴,莫要畏懼。”
周嘉寧斜眼看他一眼,笑笑,“這是自然,你是羽林軍的大將軍,贏你我已綽綽有余,難道還會怕一介女流?”
沈杭頓時滿臉的哀怨,“我說你怎么還記得我輸了你這件事,你還是想想怎么贏了這場吧。”他雖如此說,但憑他的周嘉寧的了解,若不是有十足的信心,她是不會表現得如此輕松的。
出使北疆一事,自一開始皇帝便交由秦端全權負責,因此這日北疆的公主雖在校場,但其余使臣此時卻在東宮與太子共商國是。
宋相身為文武百官之首,自然在受邀之列。宋夫人一進入臨產期便一直在府上休養,才入了四月便臨盆,誕下男嬰,這可謂是相府的嫡長子,因此宋相這幾日心情愉悅,容光煥發地便去了東宮。
宋夫人尚在休養,宋玨也幫不上忙,閑來無趣,便請了簌綰和碧繡過府。
碧繡也是將將病愈,許久不出府,江景言便讓她多走動走動,四月里的天氣,溫暖和煦,最是適合踏青。她望望旁邊的簌綰,忽然想起幾日前在南山寺時,江景言對她說,簌綰這幾日心情不好,讓她多和她出去走走,卻又讓她不要問簌綰到底怎么了,不免奇怪。
宋玨也是個閑不住的性子,久在府中,也覺憋悶,因此碧繡和簌綰一到,三人在院中閑談片刻,宋玨便提議去玉帶河邊游玩。
“上巳節的時候本該去的,但那時我在南山寺,碧繡又在病中,周姐姐又素來不喜這些女兒家的事情,我們幾個里,怕是只有簌綰去踏青了吧。”
簌綰笑了笑,“我倒是去了,雖那日人多,倒也覺得當真有趣。”
碧繡笑道:“等明年上巳,我們一同去,那才是有趣呢。”
宋玨歪頭故作沉思,“明年上巳?那時候碧繡便要及笄了吧,還會和我們一同嗎?”
碧繡明白她的意思,卻不臉紅,落落大方地笑道:“只怕那時候是宋姐姐不和我們一同前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