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綰沿著湖邊走,夏荷見她不說話,湊到她跟前,轉個身面對她倒著走。“小姐也別太難過,興許過幾天就會找到呢。奴婢小時候淘氣,把我娘繡的荷包給弄丟了,當時奴婢都給急哭了,連著找了十幾天都沒下落,最后不知道是怎么,收拾屋子的時候在床底下找到了——”
“啊。”她正說著,忽然見簌綰臉色微變,自己身體似乎是撞上了什么,后面傳來一聲驚呼。夏荷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一女子踉蹌一步,面容精致艷麗,此刻正一臉怒容。
正是林雪遙。
林雪遙身后還跟著,白衣勝雪,面若桃花,只是神情淡漠,帶著微微厭棄看著這邊,卻是謝玉琀。
夏荷驚了驚,在謝府這么久,她們這些下人太了解這位林家小姐的脾氣了,林雪遙情緒不佳的時候,見了誰都覺礙眼。況且她在謝府同謝玉琀關系甚好,除此之外一天到晚追著謝玉瑧到處跑,謝玉瑧躲她還來不及,怎會讓她就這么跟著。于是林雪遙大概每天都會情緒不佳,聽說今天她候在院門外等著謝玉瑧下朝,結果眼看著日頭都在正午了,可連個人影都沒見到——謝玉瑧老遠就看見了她,本想去聽香閣結果愣是繞了大半個圈從外院回房。最后還是謝玉琀遣玉桐尋到林雪遙,說是該用膳了,這才戀戀不舍地回來。
她在院門口站了一上午,來來往往的丫鬟看見了,都知道她是在等誰,暗地里沒少笑話。林雪遙此時心情正不好,還是謝玉琀陪她出來散散步,才從碧霄館出來,迎面撞上了夏荷,頓時便火起。
“這是哪兒的丫鬟,不懂規矩,撞了人竟不說一聲道歉,你主子是誰,教出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
夏荷覺得這也是自己的錯,本還想認認真真賠給不是,至于林雪遙是否原諒就另說了,但她畢竟不是性子平和的人,雖和簌綰相處時間不長,但和秋霜極其投緣,況簌綰寬待下人,對她們很好。于是聽到有人指桑罵槐,夏荷第一個不干,當即便也怒了起來。
好在飛云察言觀色,見夏荷沖動,眼疾手快地攔下了。即使林雪遙品性易怒,但怎樣她都是主子,是謝府的客人,若是夏荷真說了什么,她一狀告到謝夫人那里,夏荷必然吃不了兜著走,甚至連同整個郁錦園都會受牽連。飛云是個明白的,當下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夏荷不懂事,無意中沖撞了林姑娘,還望姑娘勿怪。”
林雪遙卻不領情,冷冷一笑,“一個兩個的竟都不懂規矩,哪有下人替下人說話的,當真好笑。”
簌綰恰在這時也開了口,“林姑娘勿惱,夏荷確有些莽撞,飛云不過也是想息事寧人——”
她話還沒說完,又被林雪遙不耐的打斷,芊芊玉指伸向夏荷,“你踩了我的紋錦翹頭履,這可是花了七十兩銀子買來的,你賠得起嗎?”
簌綰聽了微微皺眉,七十兩銀子買一雙鞋?這也為免太貴了些。見夏荷明明怒氣沖天,被飛云拉著又不能叫嚷,便下意識地向謝玉琀望去。
誰知謝玉琀竟像是沒有看見,微垂著頭,默然不語。簌綰心下不知該怎樣了,向林雪遙賠罪,林雪遙卻理都不理她,一時間茫然無措,也就沒有說話。
忽然她看見對面回廊上慢慢走過來一人,一身玄色衣裳,墨發玉冠,眉入鬢角,清冷絕塵。
待那人幾乎要走到她們面前,簌綰才回過神來,愣愣叫了聲:“二表哥……”
這話一出,面對著簌綰的幾人都是一愣,林雪遙最是愕然,回頭一看,果真便是謝玉瑧走了過來,心下大喜,也不管夏荷了,忙放下手提著裙角奔了過去,親熱地挽著謝玉瑧的手臂,微微一蹲身,笑逐顏開,“二表哥。”忽又想起一事,沖著簌綰怒目而視,“二表哥也是你可以叫的嗎?”
簌綰愣怔,不然她該叫什么?
謝玉瑧自己也想不清楚,到底是為什么他在小船上飲酒,看到這邊情況竟然想都不想就站起身走了過來,明明林雪遙看見他以后會無休止的纏著他,然而他還是過來了——也許是看簌綰處境十分不利,心內感念她在他離京這幾日陪著林夫人說話,于是便這樣走過來了。
林雪遙咄咄逼人,謝玉瑧半晌才緩緩開口,卻是對簌綰說的,“今后只叫二哥吧。”
這下連謝玉琀都驚訝了,她回過頭看她二哥,眼中神色復雜,林雪遙更是直白,瞪大了眼睛一臉難以置信,“二、二表哥,這……”
謝玉瑧卻未理會她,略略掙開被她挽著的手,徑自向簌綰道:“方才姨娘向我說起四妹昨天把荷包落在聽香閣了,不知四妹現下可有空,便隨我取一趟?”
簌綰聽罷立即便明白了。她其實哪里有什么荷包落在林夫人處,謝玉瑧此舉分明是為她開脫,抿唇微微一笑,“也好,我便隨……二哥走一趟,兩位姐姐,卻是簌綰失陪了。”這最后一句是對著謝玉琀和林雪遙說的,又行了一禮。
謝玉瑧頜首,又看了謝玉琀一樣,側身離去,簌綰便跟了上去。
林雪遙一臉愕然,由愕然又漸漸轉為煩躁,惱怒。謝玉琀卻是神色復雜,望著兩人離去的身影,目光中有輕蔑,也有不解。
為什么江簌綰一個孤女,可以得到父親和二哥的關照?為什么一向不喜人親近的林夫人都會和她常在一起?謝玉瑧離去前那眼神分明是在責問她為什么冷眼旁觀,雖二哥是庶出,但甚得皇上喜歡,倒是比她那嫡出的大哥更要爭氣,而且謝玉瑧向來冷面,平日里話不多,自有一種不怒自威。被他這樣淡淡地看一眼,感覺著實不好受。
其實謝玉琀私心里還想著一事。
謝玉瑧自小破格提拔進宮做三皇子陪讀,常與皇親貴胄走動,同是陪讀的還有廣陽侯嫡孫江景言,謝玉琀未及笄時曾見過幾面,那江公子眉目俊朗,氣質如玉,溫潤謙和,謝玉琀一見暗自傾心。
她也到了該議親的年紀,聽謝夫人的意思似乎也甚中意江景言,可這畢竟不過是她們自己想想,江景言根本不知道此事,若要想促成這門親事勢必要請謝玉瑧從中幫襯,因此謝玉琀現在還不想得罪了他。若是他硬要向著江簌綰那也只好作罷,最多她假意和她親近便是,到時若真能嫁入廣陽侯府,這點小事也算不了什么。
但對于林雪遙卻是不同了,她盯著的是謝玉瑧本人,根本不容許他向著簌綰,就算是表妹也不可以,況且說起來她同謝玉瑧比簌綰關系要近上許多,憑什么他向著簌綰不向著她?
林雪遙又羞又惱,跺了跺腳,咬著嘴唇,一甩帕子道:“簡直太過分了!她算什么,居然——”她就這么口無遮攔地嚷出來,不知道又要惹出什么事,謝玉琀忙扯住她衣袖,低聲道:“回去再說。”林雪遙連篇的話被堵了回去,卻也明白事理,只好勉強咽下這口氣,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離去。
謝玉琀回頭想要再看一眼謝玉瑧和簌綰遠去的背影,他二人卻已消失在庭院深處,便慢慢地跟上了林雪遙。
“這個江簌綰,實在是過分。”林雪遙才一進屋,憤憤不平地坐下,“憑什么二表哥這么向著她,她有什么好的,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孤女,真當自己是大小姐了?”
謝玉琀揮退丫鬟,纖纖素手端起茶杯,冷聲道:“雖是孤女,可是人家討人喜愛。你可知她屋里燃的什么香?”
林雪遙眼睛一轉,撇撇嘴道:“總歸不會是奇楠香吧?”
“那倒也不會——是蘇合香。”
“蘇合香!”林雪遙瞪大眼,“這種名貴香料怎么……怎么就給她了?”
謝玉琀點了點頭,“年前大哥想要拿去送人,向父親討要,父親也才給了一片,如今拿了一盒子放在郁錦園,當真不知父親如何想的。”
林雪遙恨恨道:“太過分了,若是今后我每次來謝府都看見她實在是鬧心——看她年紀也不大,想來還要在謝府待上幾年。”
謝玉琀點點頭,微蹙著眉不語。
林雪遙察言觀色,“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謝玉琀搖搖頭,“我只是有些擔心……”
“擔心什么?”林雪遙疑惑,轉念一想,似乎明白了些。
她同謝玉琀關系好,即便是回了林家也常常書信往來,謝玉琀把她視為閨中密友,她自然知道謝玉琀對廣陽侯府嫡孫的那點心思,遂笑道:“你莫不是擔心那江公子……”
果然,謝玉琀臉一紅,低聲道:“休亂說。”
林雪遙又笑:“我便知道……不過你也太杞人憂天了些,你是嫡出,與廣陽侯府正是門當戶對,可江簌綰連庶出都不是,她怎么可能和你搶?再者說,廣陽侯府是什么地方,江公子怎會瞧上她。”見她還有些含愁,想了想又道:“你若是當真不放心……我倒也有一法子。”
謝玉琀便問:“如何?”
林雪遙湊過來,神神秘秘道:“我有一同母的弟弟,如今年十八,勉勉強強也算是和江簌綰門當戶對……”
謝玉琀抬頭,目光微閃,“人品如何?”
“生的倒是和我有幾分肖像,若論性子……倒是像大表哥更多一些。”
謝玉琀打量她幾眼,點了點頭。
“想來這事也該能成,倒時托你娘向母親說一說,也該問題不大。”
林雪遙一笑,“不如年后我上京時一并將他帶來吧,也好叫你見識見識,省的你不放心。”
謝玉琀嗤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難道還要替江簌綰著想?”又道:“況你家的人,總歸還是知根知底的。”
林雪遙低聲冷笑,“若真成了,那么這可是二表哥也做不了主的事情……”
窗外蟬聲漸響,兩人的說話聲漸漸地也聽不到了。
臨近晌午,韶光清淺,薄云搖曳,日頭正好,集市上漸漸熱鬧起來,各種小吃攤子前面人滿為患。街東頭策馬行來幾人,為首的頭戴玉冠,著一身藍衣,翩翩少年,氣度非凡。身后跟著的三人也都是面冠如玉,姿容絕佳,只是一眼望上去便知性子不同。
“咱們四人總算是聚齊了,這一年多惠英不在,不知京中少女哭濕了多少條帕子呢,生怕你回來帶著個嬌妻在側。”
男子低笑道:“哪里,說到這個,仿佛梅初不在的這段時間更令人暗自神傷,我卻是不敢居功的。”說著,便看了一眼旁側的另一男子。
謝玉瑧雖也在聽,卻明顯心不在焉,先前說話的男子笑道:“梅初你想什么呢,我同惠英說話你都沒有聽見——莫不是真被我說中,打算娶了你那表妹吧?”
謝玉瑧回神,不耐的揮揮手,“別總提起她,你喜歡直說,我幫你說親。”
那男子立即便搖了搖頭,“怎么又提起這事了。”
謝玉瑧撇他一眼,策馬向前行去。
“喲,說都不能說,脾氣是愈發古怪了。”
為首那男子笑了笑,“你戳他傷處了,他自然不能忍受。”
那惠英含笑低眉,抬眼間卻見謝玉瑧又徐徐行了回來,不過手上多了一只翡翠鐲子,不禁問道:“這是……”
男子笑道:“莫不是真個看上哪位閨秀了吧,急著忙著要獻殷勤呢。”
為首那男子勾唇笑道,“頌俞啊,你沒看到梅初已經怒了嗎,可休要再胡說了。”
頌俞大笑,抱拳道:“是是,三殿下,臣遵命。”
他二人這般調笑,那惠英卻若有所思問道:“聽聞你家來了位遠親?”
謝玉瑧一怔,倒不妨他會問這個,便道:“不過是位遠房的表妹而已。”
邊把手中的鐲子揣在懷中,“走吧。”
簌綰每日的生活圈子不過是在院子里巴掌大的地方,比起以前在河西家里的時候要清閑上許多,至晚間,簌綰沐過浴,靠在窗下軟榻上愣愣地出神,夏荷站在她身后,用帕子把頭發絞得半干,一邊笑道:“小姐的發質可真是好,摸在手上像綢子似的,奴婢只羨慕得不行。”
一旁坐在杌子上托腮的秋霜“噗”地一聲笑出來,“瞧你一臉艷羨的樣,依我看啊,小姐哪里只有發質好,日后若是及笄了,不定多少人要上門求親呢。”
“呸呸呸,”夏荷臉一紅,“說出去也不嫌丟人。”
秋霜不以為然,“我說的也是事實,對吧,小姐?”
簌綰正犯迷糊,聽見秋霜叫她,卻驚醒過來,沒來由想起白日里見到謝玉瑧和林雪遙,不禁嘆息一聲,對秋霜道:“飛云在哪里?讓她過來一下。”
秋霜便轉身出去尋飛云了。
這邊夏荷見簌綰的頭發已經干透了,于是撂下帕子,從梳妝鏡前拿起梳子為她梳頭。
郁錦園不大,侍女也不多,是以夏荷三人便都住在一起,不多時,飛云便同秋霜走了進來,行禮道:“小姐可是有事?”
簌綰點點頭,斟酌道:“你在府里待的日子久,可知哪林姑娘是個什么來頭,仿佛對我有些偏見……”
飛云聽她她問起這個,想了想道:“林姑娘是林夫人的外甥女,年歲和三小姐相仿,因著夫人喜愛,年年都是要上京住上月余的。”
簌綰“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不知在想什么。屋中一時靜默下來,飛云看了看更漏,對秋霜使了個眼色,秋霜會意,上前道:“小姐還是不要想那么多了,我們做好自己的事,還怕別人尋到錯處?”又瞟了夏荷一眼,笑道:“只夏荷有些毛躁,不過倒也不會出什么大差錯,左右那林姑娘也就住上幾日便回去了,小姐還是早些歇下才是正經。”說著便接過夏荷手中的梳子。
夏荷撅著嘴,向秋霜吐吐舌頭,便去跟飛云一起整理床鋪了。
林雪遙前一晚上同謝玉琀一起睡在蘅春院,恰巧這日趕上休沐,晨起便一同去了主院給謝輝及謝夫人請安,謝夫人笑盈盈地問了幾句。
待兩人退了出來,謝夫人向謝輝道:“如今玉琀也十五了,也該找個教養嬤嬤學學規矩了。”
謝輝手頭正看著書,隨口道:“這些事情你去安排就是。”
謝夫人又道:“只現在雪遙也在,卻是不方便了,也罷,且讓她兩個再閑些時日吧,這以后玉琀嫁了人便不好再接雪遙過來住了。”謝輝應了一聲,謝夫人心思一轉,狀似無意道:“說到這個,年后玉琀就十六了,這親事還是要早些定下來才好,免得夜長夢多,況若真個等到年紀到了,哪里還有好的,盡被人挑了去。”
謝輝手中的書翻了一頁,依舊不緊不慢地說道:“過幾個月太后壽辰,宮中宴會勢必是要帶上女眷的,到時再看也來得及。”
謝夫人聽他這樣說,暗自著急,面上卻也不好顯出來,勉強笑了笑,“太后壽辰畢竟我也不好下力氣盯著人家小輩看,還是得先心里有數才好——”頓了頓,才道:“我看著廣陽侯府的公子倒是不錯,雖則年紀略大了些,但為人卻是難得。廣陽侯府人口少,掌管起來也算方便,況江夫人最是個通情達理的,玉琀若真能嫁過去,倒也不會受委屈。”
謝輝聽了這個,總算是放下了書,揉揉眉心,想了想道:“也好,改日你去探探口風,這事先不要說定,若是人家無意于玉琀,反倒尷尬,未免會傷了兩家和氣。”
謝夫人點頭稱是,心底卻暗自覺得玉琀如此品貌,江家哪里有不同意的。
日上三竿時分,簌綰才從聽香閣出來,腳步略快。
身后謝玉瑧跟著走出來,見簌綰小步快走,不由得覺得好笑,便喚了她一聲。
“四妹。”
簌綰猛地停下來站住,怔愣半晌,緩緩轉身,表情略僵硬,“二表哥可有事情?”
自那日謝玉瑧幫她解圍,簌綰見了謝玉瑧便能躲就躲,是怕林雪遙又瞧見他二人在一起徒生誤會,這日一早她便來聽香閣請安,卻忘了今日恰逢休沐,好巧不巧便在聽香閣林夫人處碰上了謝玉瑧,這回是想躲都躲不成,硬著頭皮,本想著謝玉瑧在朝為官,一定事務繁忙,只坐一會兒便走,哪承想今日謝玉瑧似乎是刻意在等她,遲遲沒有起身離去的意思,簌綰便只好先行告辭了,她這一走,謝玉瑧也起身,追了她出來。
謝玉瑧見簌綰一臉防備,大概也知道是因為什么,上前一步,默默看了她一會兒,忽地笑了笑,“我不是外男。”
簌綰愣住。
我不是外男。
簌綰自認識這位二表哥以來,從沒見他露出過笑容,不由得呆住,不知心中該作何想法。
許久才點了點頭,“呃,呃……二表哥可有事?”
謝玉瑧的笑容真如曇花一現般,很快便隱去了,從懷中取出一只鐲子,通體碧綠,澄澈清明,遞到她手上,“那日我在湖中小船上尋到這個,不知可是四妹無意中丟失的?”
簌綰目光落在他手心,拿起鐲子細細看了看,那鐲子質地溫潤,水頭極好,仿佛正是謝夫人給她的那只,驚喜道:“正是。”便屈身行禮,“多謝二表哥。”
謝玉瑧扶她起來,“四妹無需多禮,難得母親和你投緣,我還要多謝你一直陪著母親說話。只是那日我的話也不是隨便說說的,你既住在謝府,便都是一家人,從此只叫二哥便是了。”
鐲子失而復得,簌綰便也不顧那么多規矩了,便應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