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昏鴉從天際飛來,有些累了,飛向璇璣的傘蓬落在上面,伸展一邊的翅膀,輕輕梳理翅下的羽毛。
灰色的空氣凝結中,忽然間金光一閃而過。
宋離的圣光玄鐵槍幾乎是剎那橫掃了一片羽林軍,像秋風掃落葉一樣輕快,帶起寒風,凜冽至極。他收回長/槍,槍鋒指著單將軍,“識相的,讓開?!?br/>
單將軍望著宋離冰冷的眼神,手心沁出涼汗。他知道,這個中陸點金榜的武者已經動了殺意,純粹的殺意。
他咬牙,惡狠狠的吩咐:“撤開,恭迎琳瑯郡主和逍遙王回府!”
逍遙王是蘇陌桐賜給宋離封號,自幼和宋離同出同入,對這位師弟蘇陌桐就更如親兄弟一般疼愛,不想讓他受禁錮,便任他逍遙自在。
璇璣收起傘,驚動了梳理羽毛的寒鴉,撲棱著翅膀飛走了,眨眼消失在遠處的夜幕。
三個人在涼涼的長街上行走,身后是身著重甲的羽林軍鐵騎,夜色如水,寒意漸濃,將偌大的燕圩候府籠罩在內。
朱門侯府,高墻矗立,夜色中的燈籠搖曳游離,像兩團無根的鬼火。
炭爐之上開水鼎沸,熱氣蒸騰,蘇陌桐舀著竹筒勺,不緊不慢的斟水,再放入淡綠色的茶牙,“你剛才說,單卿要起干戈?”
“是,不過,最后把逍遙王和琳瑯郡主迎進侯府了,侯爺有什么吩咐微臣去做嗎?”
蘇陌桐笑了笑,“將口風透漏給申仲吧,做的自然些,不要讓他起疑。”
中年的臣子弓腰合禮,他有一瞬間,險些被蘇陌桐的笑迷住。他臉一紅,心道該死,便立刻退出門外。
蘇陌桐扔掉手中的竹勺,眼中泛起憐憫與嘲諷的混雜神情。半晌,他站起身,披上鶴氅,獨自一人走進寒夜里。
他該見見宋離和璇璣了,當然,還有他最疼愛的妹妹----蘇娜兒。
蘇娜兒已經歡喜的梳洗過,她按耐不住對蘇陌桐的思念,才打扮好就迫不及待的往平安殿去,路上不時表達著對跟在身后的璇璣和宋離的不滿。
宋離眉頭蹙成疙瘩,痛苦的將耳朵捂起來。
他煩透了蘇娜兒,從七歲煩到二十二歲,無時無刻的煩她,心中暗罵,呱噪的鴨子。
璇璣如同雪山,她警惕的環顧四周,下意識的感知不確定的危險。近處的灰墻,遠處的黑暗,還有夜色中讓她聽著毛骨悚然的幽咽。
她知道不會有鬼怪,她不是害怕,只是幽咽的聲音太過凄慘,像阿鼻孤鬼,讓她心頭很是難受。
平整的青石鋪砌而成的長街,從南一直向北,威嚴肅穆。這是通往平安殿的長街,仿佛黑色蒼穹。
在蒼穹盡頭,是紫色的身影,是那顆看起來分外明亮幾分的紫微星宿主,是蘇陌桐。
就在這時,耳畔的幽咽忽然消失,璇璣感到身體有了一點點變化,來自某個部位悄悄長大的感覺,她低頭,發現小小的平整的胸,突然之間隆起一些。
蘇陌桐站在明晃晃的平安殿門口,惘然卻又平靜地看著對面走過來的三人,他不知道以后中陸會變成什么樣,但他知道,遠處迎面而來的三個人,將是他大業鑄就的基石,這種感知清晰而堅定,就像他夢里無數次看到他占據大半個蒼穹的光明。
舊的世界,殘酷的守則,遮住大半個蒼穹的黑色,將逐漸崩塌,而光明將由他釋放,荒原結束,新的世界開始重新凝結,不可阻擋的重新矗立。
天地歸于平靜,夜色正濃,夜歸人停住腳步,望著他,視線越來越模糊,呼吸越來越急促,終于忍不住一下子撲進他懷里,嚎啕大哭,“哥!”
他輕輕拍著蘇娜兒的背,安撫著妹妹失控的情緒,溫柔道:“這些天讓你受苦了,沒事,已經回家了,哥哥再也不會弄丟你?!?br/>
蘇娜兒哭了良久,漸漸由嚎啕轉為抽噎,梨花帶雨的模樣惹人疼憐,她擦擦眼淚,指著璇璣,盡是不滿,“這個丫頭太放肆了,她把我從城墻上推下去,還好我命大,若不然我早就和哥哥陰陽兩隔了。”
璇璣漠然,“郡主你能活下來,真是該感謝命大?!?br/>
宋離點頭,深表贊同,“幸虧是璇姑娘,你若碰到的是我,命大應該沒有出場機會讓你感謝。”
蘇娜兒氣結,指著宋離:“你,你……”
“你什么你?”宋離打開她的手,“我告訴你蘇娜兒,從小到大,你張揚跋扈嘴巴惡毒,我都奇怪,你這樣的性格不該長得五大三粗滿臉橫肉再加一顆媒婆痣嘛?!真是白瞎了這天仙似的容貌!我告訴你,再敢污蔑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把你大卸八塊扔到外面喂大黑狗!”
蘇娜兒嚇得躲在蘇陌桐身后,撒嬌道:“哥,他欺負我!”
璇璣搞不懂宋離和蘇娜兒到底是互相討厭還是互相喜歡,她的師兄曾經從外面帶回宗里一個村姑,長得清秀,也時長和師兄這般斗嘴,但感情很好。
她想,宋壯士和蘇娜兒大概也是那樣,看上去很……她想了想,叫曖昧吧那個詞。
她連日來被風吹雨淋,身體已經很虛弱,現在終于把蘇娜兒安全送回,她該休息了。
“侯爺,麻煩你給我準備間房子,我要休息?!?br/>
蘇陌桐額首,對宋離囑咐:“你帶璇姑娘去閑云齋休息吧?!?br/>
宋離此刻很開心。
閑云齋,是蘇陌桐為方便他們的師父南籬來侯府休息時,特別修建的齋房。雖說是齋房,卻是依照道藏三千中聚星輝而建,頂端鑲嵌中陸靈寶天眼鏡,可以吸天地之靈氣汲日月之精華,有助參天道者強身固本。
他想,璇姑娘此刻身子正虛弱,讓她在閑云齋睡上一晚,保證明日生龍活虎。拉過璇璣的手,宋離嬉笑道:“救命恩人,跟本壯士走,咱們去修身養性去?!?br/>
璇璣抽回手,很嚴肅:“宋壯士帶路?!?br/>
宋離也不生氣,笑呵呵前頭帶路,邊走邊笑道:“我路過那個村子,他們是流桑人。”
璇璣微詫異,“你都知道了?”
“嗯,雖然你是幫他們去報仇,但我還是覺得那個嬰兒……她不該是那種下場?!彼坞x的眼睛忽然灰淡,他收起笑意,神色帶著些悲憫。
璇璣抬頭望一眼天,那里星海浩瀚,每一顆都是那么閃亮。她落下眼簾,嗟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如果你覺得蒼天不公,就同蒼天斗上一斗吧?!?br/>
宋離覺得璇璣是個通透的人,何為大智慧?這就是!能跳出生死看人生,這種胸襟氣度,跟世上那些癡情女子最不相同,沒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兒女情長,巾幗不讓須眉。
“宋壯士?”
“嗯?”宋離思想間忽然被璇璣叫喚一聲,本能答聲。
璇璣悶聲,“我們,我,就是我。我按圣光圖騰在夢中的啟示而行,卻不是為天下蒼生,只是為一己私欲。我若不按圖騰指示,將會在平淡和弱小的漫長等待中死亡,終究我還是想成為正常身形的女人,最后也不過是大人物們的犧牲品。我不知道,做一現的曇花值不值得?”
星光煜煜,無形中穿透天眼鏡充斥在閑云齋內,靈氣精純。
宋離側臉靜靜看著璇璣,對視一秒、兩秒,他在心中無可奈何中嘆息一聲,這位姑娘徘徊在人道道路上,到了迷失的邊緣,他要勇敢的拯救她脫離迷途。
“我們進去說,閑云齋靈氣精純,適合一邊修養一邊參悟大道。”
閑云齋內一應擺設清淡,屋內并無炭爐,卻溫暖如春,墻角幾支白梅插在偌大的青釉花瓶中,古樸而簡意。
宋離盤膝而坐,拍拍另外的蒲團,“璇姑娘,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是關于東海歸峒的一位長者的事跡。”
璇璣坐在旁邊,調息吐納,如同稚子專注學習。
宋離滿臉的莊嚴肅穆,他吊兒郎當的時候很痞氣,正經起來比蘇陌桐好看。
“我二十歲曾去東海游歷,遇到了歸峒派的小師叔祖,落拓妄念。你應該聽說過,他為人放蕩不羈,曾為靈武第一高手,功力出神入化已入圣境?!彼匆谎坭^,嘴角溢出些嘲諷的苦笑,“但他死了,只留下帶著他生前意志的暗器血流。”默默從懷中掏出一銀色暗器,形如棒針,“這是血流,落拓妄念死后,就一直跟著我了。”
璇璣有一絲震驚,靈武第一高手就這么死了,卻沒有人知道,這種高手的死一定會掀起驚天巨浪,可整個天下竟無人知道。
宋離將血流重新放回懷中,“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被親生女兒殺死的?!鳖D了頓,他繼續道:“他的女兒很小的時候就被流桑人擄走,他們培養她成為最優秀的殺手,目的只有一個,殺死落拓妄念,殺死整個歸峒的精神和氣魄所在,這樣他們就能統領海域,一舉攻入中陸?!?br/>
流桑和攻武的野心,昭然若明。
“落拓妄念的女兒最后知道真相,爆發前所未有的功力,你知道嗎?她夷平了流桑東部的一個小,最后力竭而亡。”
璇璣的眉漸漸舒展,這真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即便宋離不再繼續說下去,她也懂了宋離的意思。
落拓妄念的女兒選擇的,是不想后悔,一如現在的自己。
如果可以重來,她一定不會殺了自己的父親,但人生沒有重來,那么大錯已鑄,為父報仇就成了她守的義,最后力竭而亡,成就了孝。
忠孝兩全的女子。
璇璣心里豁然,即便是存著私心,但平定亂世,為中陸帶來和平,她亦能做到不負如來不負卿。
很好,這是她想要的結局,她不再迷茫,眼神變得更加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