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窩在椅子里,閑云齋清減的擺設數十年如一日。宋離剝一個橘子,順手把橘瓣分勻擱在淺碟端過去,遞給璇璣。
“朝中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再過些日子就是燕北的新年,師兄他接下來要忙殿試了,我們也幫不上什么忙。不如,我帶著你去南邊走走,這個時節南方天氣回暖,到處鶯歌燕舞一片大好春光,不去看看多可惜?”
他的提議很不錯,璇璣也很想去別的地方走走,她自從下山,一路走得湍急,還沒好好看過、玩過。
“去哪里?神都是不想再去的。”她思索一陣,臉上浮現著躍躍欲試的喜色。“我們去蓮霧。”
宋離笑,“好。”
蓮霧隸屬三江,卻是離定都較近。它三面環山,一面近海,因為地勢特殊,時常在海上能看到蜃樓,是許多詩人神往之地。定都城有位了不起的詩人曾經為這番奇象作過流傳千古的名句,叫做東方云海空復空,群仙出沒空明中。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心之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
對于宋離來說,此番去蓮霧,卻不僅僅是去看海市蜃樓,他還有自己的小九九。
璇璣眼見自己已經初長成身形,總覺得需要喘口氣緩緩。他們和蘇陌桐商議后,便一人一馬仗劍出發了。
說不清楚為什么,明明和宋離也不算熟悉,不過是不經意救了他的性命,卻可以一起做很多事,這份莫名其妙的感覺,甚至超過了她和師兄的感情。
璇璣從來都不是那種糾結愛恨情仇的人,她活的太純粹,僅僅是為了能像正常人一樣活下去,所以很多事情做出來在別人眼里毫無道理。
蓮霧雖然環山,卻是水路更加暢通。
璇璣和宋離搭著條小船,他們經過狹窄昏暗的彎橋洞,漸漸眼界光明起來,暖陽溫潤似玉,乍春的溫風還夾著淡淡涼意。
這是條不長有游客過往的水道,放眼望去除了遠處一只烏篷船,只有他們這艘綠眉毛。小船帆揚得高高,順風而行,船夫抬抬帽檐,樸實的笑著問璇璣,“小娘子是和夫君出來游玩?看您們這打扮,是神都來的貴人吧?”他不等璇璣答話,自顧自說,“咱們蓮霧最出名的還是蜃樓王,繞過這條運河,再往前走半個多時辰,就能看到。蜃樓王終年不散,每日都有新的幻象出現,從來不帶重樣的。我們當地人叫它‘妙華鏡。’在蓮霧的傳說里,三千世界有數十億的凡世,妙華鏡中可以看到十數億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興衰。”
璇璣笑,“但這些都是幻象,所謂海市蜃樓不過空中樓閣子虛烏有,不過是光折射的記錄而已。”
宋離正眺望著遠處,忽聽璇璣的見解,忙接話,“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人類實在是太過渺小。”
璇璣望著他,兩人相視一笑,映入船夫的眼里,更加確定了他們是新婚不久的小兩口,繼而叮囑道:“到了蜃樓王那里,人就多了,有許多賣珍珠和貝子的商人扎堆在商船上,公子可得給小娘子挑些好看的珠飾,哄她開心。”
宋離有些臉紅,挪開和璇璣相交的視線,低聲道:“那是自然。”
說話間,離他們稍遠的蓬船已經近在咫尺。蓬船上似乎有爭吵聲和女子的哭泣聲,璇璣往船上望過去,見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女子,青絲半撒,一張桃面梨花帶雨,神情悲傷。她的旁邊站著兩個男人,一個生的粉面俊美,一個生的腰粗肚圓,臉上滿是橫肉。兩人都看著女子,目光迫切。
那女子指著粉面俊美的男人,厲聲質問,“崔元,我待你一片真心,你竟區區一千兩銀子就將我賣給別人?我難道對你付出的還不夠嗎?這片真心,當真是喂了野狗嗎?!”
而面對女子的質問,這個叫崔元的年輕人并未有任何羞愧之意,他嘲笑似得看著女子,“你是妓/女,而我崔家世代清白,我的父母是絕對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你既然愛我,對我一心一意,難道賣了身子替我換取趕考的盤纏都不愿意嗎?你的身子,也就值這個價了,又不是清白少女。”
女子的眼神透著絕望,甚至忘記了悲傷。
原來男人狠起心來,這樣絕情這樣無恥。她擦干臉上兩行清淚,緩緩從地上抱起一個灰不溜秋的破舊小木箱,緩緩打開來,兩個男子都被這木箱中的東西震驚到了。
那是滿滿一木箱的金銀珠寶,還有兩個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女子戚戚然,“我本來是想帶著這些,好好和你過下半生的。前半生做妓/女不是我能選擇,我總還抱著虛妄想從良過正經女子的生活。現在看來,怕是不能了。”
她說完,看也沒有看年輕男子一眼,抱著那滿滿一木箱的珠寶縱身從船頭上躍下。
就在她跳下去的瞬間,粉面俊美的男子伸手抓她卻撈了個空,眼睜睜看著那女子個木箱一起,越沉越深。他無力跌坐在地上,現出些悲傷,不知道是舍不得跳海的女子,還是舍不得那和女子一起沉下去的百寶箱。
璇璣平靜的看完這一切,沒有動惻隱之心,也沒有要去抱打不平的想法。
宋離忍不住心中的怒火,跳到烏篷船上重重打了那個青年男子兩拳頭,順道弄廢了他,最后還不忘再補充上一句:“你奶奶個熊的,別讓我看到你。否則,見一次打一次!”
宋離打完人,心中著實有些后悔,他也是沒想到那女子跳的如此決絕,壓根不給人準備的時間。就算他身手再好輕功再了得,再大海之上也沒法鎮定自如的應對突發情況,晚了一步,那女子已經葬身大海。
腳上的鈴鐺被海風吹得喀拉喀拉,像破鑼一樣難聽。
璇璣看著宋離,默不作聲,心中暗暗把那個叫崔元的人記住,她左手伸進暗兜,小心翼翼掏出一根紅色長線,那線什么材質看不出來,頭部卻有很鋒利的抓勾。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她手中的長線已經緩緩沉入水中,悄悄地越沉越深,終于纏住了一個軟綿綿的物什。
她對宋離招手,“宋壯士,快回來,傳要走遠了。”
宋離狠狠瞪一眼崔元,這才腳一用力,繼而飛回自己的綠眉毛。
繼續航行一陣后,兩艘船已經互相看不到,璇璣拍拍送禮的肩膀,“幫我一下。”
宋離疑惑,從璇璣手中接過長線,“這是什么?”
“救人,拉她上來。”璇璣輕聲解釋道,然后面色微微一變,低下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急忙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嘴。
鈴鐺似乎知道她的虛弱和強健,每當她救人的時候,鈴鐺總會喀拉喀拉的自己響起來。宋離第一次開始好奇這個鈴鐺,他還記得上次聽到這個鈴鐺的聲音十分清脆悅耳。
女子被拉上來后,宋離已經虛脫了,他無力地跌坐再船板上,大口喘氣。璇璣小心翼翼的扶起渾身濕透的女子,輕拍她的后背,又將她放平,在她心口按壓片刻,當女子吐出一口咸澀的海水后,璇璣趕緊將一粒黑色藥丸塞入她的口中。
雖然女子沒有醒來,但是已經有了呼吸。
宋離歇的差不多了,起身走過來,遞給璇璣長線,“璇兒,你身上到底有多少寶貝?連惡鬼蓬都有!”
惡鬼蓬就是他手中的紅色長線了,這根長線聞名于世的地方是---它可以自行找到活物緊緊抓住纏繞,繼而將人生生勒死。在靈武大陸武器排行榜里,它屬于邪器,從來是用來殺人。
“我是寐語者,有幾個防身兵器和幾個神兵利器并不奇怪。”璇璣面無表情的回答他,專注的看著躺在船板上的女子。
看這樣子,大概要睡上一天了。
說話間,他們已經到了蜃樓王海域,老遠就看見海天相接的中間云層中人影浮動,到處是亭臺樓閣和來往行人。當然,那些都是假的幻象,是海市蜃樓。
黑白疊嶂的云層中,恢弘的古塔,塔頂的五彩旗子搖蕩,仿佛在獵獵作響。似遠古巫族的領地,人們穿著五彩霓裳,仰望著高高在上的旗子,虔誠跪拜。塔樓外是黑壓壓涌動的千軍萬馬,他們圍著村子,舉著割刀,激昂的叫囂著,明明是沒有聲音,卻讓觀者似乎隱約聽到吶喊。
宋離看呆了,他下意識的贊嘆,“這真的是鬼斧神工,太壯觀了。”
璇璣望著那些涌動的人頭和塔樓,陷入沉思。
這個景象,為什么蜃樓王能顯現?明明這些她在夢境中也有見到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不是她夢境所示的黑巫族的滅亡嗎?難道,天命公諸于世,而并非只傳于寐語者的夢境?
她在想什么,宋離完全不知道,因為此刻,云層中的景象忽變,繼而被一陣黃沙掩埋過去,景物消散干凈,只剩下一片清明,海上正慢慢恢復本來面貌。
船夫望著晴朗的天空,不無可惜,“要是再早來會兒,就能多看點了。”
蜃景既然消散,許多游客也收回目光,開始四處物色奇特的商品,準備返航的時候可以帶著回去,畢竟是大海,無法像游歷山川一樣寫上誰誰誰到此一游,留不下足跡,只好帶走些物品做到此一游的紀念了。
宋離雖然只看了那么一丟丟,但他毫不沮喪,眨眼就加入了購買商品的大軍里。他拉著璇璣登上一艘大商船的甲板,船上到處都是賣各種小東西的商人,他們叫嚷著,吆喝著,希望有更多游客來關顧他們的生意。
宋離為璇璣挑了一件珍珠耳墜子,又買了支扇貝做的發簪,最后挑下一款飄逸的云綾錦流仙裙,開心的把這些交到璇璣手里,“那邊還有首飾,我們再過去看看。”
璇璣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買東西居然也可以這么上癮,她看看天色,婉拒道:“宋壯士,我想我們要找個差不多的客船住下,夜里風大那艘小船是抵不住的。”
既然璇璣說了話,宋離也沒有再堅持己見,他帶著璇璣安排好住處,又將跳海的女子背進客房,讓璇璣在客房呆著,自己又折回商船,仔細挑了琥珀色的玉手鐲和一串雕刻精致墨蓮花的銀腳鈴,帶著買好的干糧回到客船上。
此時天色已黑,海上刮起了風浪,客船是用鎖鏈鏈接起來的二十多艘大船,任憑風浪再大,住在客船上的人仍舊如履平地,睡得十分安穩。
宋離敲敲門,聽到璇璣叫他進來的聲音,這才推門而入,躺在床上的女子已經醒來,她兩眼無神,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璇璣把宋離買來的飯菜端給她,她也不吃。
宋離把璇璣拉到一邊,輕聲道:“我看是受的刺激太大,根本沒有求生的欲望了。”
璇璣淡淡哦一聲,“但我要她活著。”
宋離看一眼床頭,悻悻然端著自己的那份飯菜離開了。
璇璣走過來,再度把碗遞過去,“凡是我救過的人,都沒有資格尋死。哪怕你活過來心如死灰,所以,你吃吧,吃完了要重新活過。”
女子終于回過頭來,她喃喃:“為什么要救我?”
“人,就算不抱什么希望,但也不要絕望。只有死人才需要絕望。你想改變自己,改變既定的命運,就要強化自己戰斗的意志。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值得你付出寶貴的生命,你不能回首也不能躲避,只能不停地跑,比死亡更快的奔跑,才能活得有一點點作為人的尊嚴,才能有希望。那個男人非你良人,眼睛瞎了不要緊,可不要連心都一起瞎了。”
女子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這樣的論調,她盯著璇璣的臉,想從這張冷漠的面孔里看出虛假,卻發現那雙黑色的瞳孔無比真誠。
她的眼神忽然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