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許就是姒重象作為父親,僅剩的一點私心。
而姒伯陽也要感念姒重象,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終于自私了一回。
沒將首領之位,傳給極得人望的姒梓滿,反而交給了當時,作為‘小透明’的他。
正是這一舉動,讓姒伯陽省去了數十載苦功。
如若不然,很難想象,沒有山陰氏首領大位在身,引動造化玉碟降下圣德。姒伯陽修行之路,又該如何曲折。
畢竟,當時的姒伯陽,苦煉十年,才將將覺醒神血。很明顯,姒伯陽的修行天賦,根本就不在神魔道途之上。
若非姒伯陽該修煉氣道,一味的在神魔道上,不撞南墻不回頭,得到的只能是頭有血流。
一個人的少年時代,又有幾個十年可以揮霍。把最好的修行歲月,浪費在不該浪費的地方,最后再一無所獲。
那打擊,對姒伯陽將是致命的。不說一蹶不振,可要想再取得如今的成就,至少要再消磨一兩千年,才有一絲可能。
在這里說明一下,不要以為天仙就很廉價,天仙大道已是后天生命的頂點,只差一步就是煉虛合道,證得不朽先天之道。
在道門之中,乃是被尊為真仙的存在。那等存在,實力強橫到極點,其心其意,凌駕于后天生命之上,介乎于先天之間。
證天仙大道,法力廣大,每一位天仙級數的生命,在大千世界之中,都能占得一席之地。
在中千世界,稱尊做祖不在話下。在小千世界之中,那就完全是個破格級別的人物。
姒伯陽能在短短幾十年,一路勇猛精進,證得天仙大道,不能不說是個異數。
倘若沒有山陰氏的氣運加身,以姒伯陽的資質,就是天縱之才,也未必能在三百年內修成天仙。
“阿父,”當姒伯陽跨過門檻,看到病榻上的紀歷后,伏身一拜。
這一拜,姒伯陽心甘情愿,沒有半點天仙者的矜持與驕傲。
姒伯陽雖已是天仙道行,在山海界亦為一國之君,動輒就前呼后擁,萬人朝拜,可那是在山海界。
在小青山界,姒伯陽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是氏族子,依靠著父輩余蔭作威作福,加上有一點小天賦而已。
這兩個身份,簡直有著云泥之別。而姒伯陽卻能在兩個身份間,隨意的轉換,中間沒有半點生硬的跡象。
不得不說,姒伯陽所修的《第二元神》妙法,確實是一門了不起的法門,能讓姒伯陽一心二用,這才不露破綻。
“咳咳咳……”就這一拜,驚動了紀歷,紀歷蜷縮著身子,不住干咳著,咳的撕心裂肺,幾乎要咳出血來。
姒伯陽見狀,急忙上前,道:“阿父,”
就這一靠近,姒伯陽才徹底看清,紀歷身上的病灶,究竟為何。
不,不能說是病灶!
此時此刻的紀歷,除了小青山界古法,給他帶來的本源損傷以外,肉身軀殼前所未有的康健。
無論是氣血、皮肉、筋骨、五臟、六腑,紀歷都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唯一有問題的,就只有紀歷身上的氣運,
紀歷身上氣運,呈現橘紅色澤,如火焰般灼燒,三尺氣運光焰,不時發出噼里啪啦的爆響。
何為烈火烹油,這就是烈火烹油,以氣運為油,每時每刻都有浩大氣運,被生生的燃燒。
說實話,紀歷的氣運,旺盛的有些太不正常。看著大運在身的紀歷,以及他愈發萎縮的生命,姒伯陽不由沉默了。
如此旺盛的氣運,讓姒伯陽都不免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可當他看到一拜之后,那氣運陡然高漲一寸,心里就明白了幾分。
姒伯陽身子一顫,嘆道:“阿父,”
在看到氣運變化后,姒伯陽要是還不明白,紀歷是因為什么,才突然昏厥,他也枉為天仙了。
追根究底,紀歷氣運之所以有此異變,還是因為姒伯陽之故。
姒伯陽開辟新法,煉就神通雛形,與天地感應,一身氣運高漲。
在姒伯陽氣運高漲之后,作為姒伯陽此身的生身之父,理所當然的因此受益。
可有得就有失,氣運如山,一下壓在紀歷的身上,壓的紀歷生命耗竭。他若有無漏之身,還能將這氣運收為己用。
但紀歷只是煉血三重,與無漏之身還差著一些火候。修行之上,差一步就是難以企及的鴻溝,使得紀歷活生生被壓死。
說來可笑,被氣運壓死,除紀歷之外,怕是很少有人,能享受到這般死法。
紀歷躺在病榻上,手掌不知為何,控制不住的顫抖,在見到姒伯陽之后,他強撐著壓下了心頭郁氣:“我兒,你來了,”
姒伯陽面色沉凝,默默的看著紀歷,低聲道:“兒,來了,”
紀歷渾濁的眸子,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姒伯陽,最后帶著一絲滿意,含笑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唉……”
姒伯陽的手指,輕輕搭在紀歷的手腕上,幽幽道:“阿父,您的身體已至如此境地,為何卻不告訴兒啊!”
在姒伯陽搭脈時,他發現紀歷的脈象,看著平穩有力,可實際上已然中空,外實內虛。
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被紀歷燃燒的一干而盡,現在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殼,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轟然崩潰。
紀歷呵呵一笑,道:“為父的身體狀況,自己知道就行,說出來不僅于事無補,還會動搖咱紀府的人心,只會亂上加亂。”
他慢吞吞道:“既然如此,為父為何要說呢?”
姒伯陽蹙眉,欲言又止,道:“阿父,”
經過剛才的把脈,對紀歷的身體狀態,姒伯陽有了一個更為直觀的了解。
正是因為有了直觀的了解,姒伯陽才知道紀歷,實際上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就紀歷外強中干的身體狀況,說上一句‘藥石難醫’,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除非是得到某些珍貴之極的延壽神藥,為紀歷延續壽元,不然以紀歷的狀態,也就是在這幾日了。
紀歷顫顫巍巍的手,道:“兒啊,”
姒伯陽上前,握住紀歷的手,低聲道:“阿父,兒在,”
紀歷冰涼的手掌,拉著姒伯陽的手,用力攥了攥,呢喃道:“在,在就好,在就好,”
“我死以后,紀府一府的家業,就交到你的手上了,你可千萬,千萬不能讓這家業敗了啊!”
姒伯陽低聲道:“阿父,您放心便是,這家業無論如何,都不會敗的。”
紀歷聲音微顫,道:“我知道,我知道,這家業在你手上,我放心。”
“只是,放心歸放心,可你太年輕,太年輕了,年輕則氣盛,氣盛則是非多。”
紀歷沉聲道:“只怕,我去之后,你難以威服府中上下。”
姒伯陽平靜的安撫紀歷,道:“阿父寬心,兒自有手段,威服與眾。”
“呵呵,您也不用想那些有的沒的,您現在最重要的,是要養好身子,等身子大好以后,自然不用擔心這些。”
“大好,”紀歷自嘲道:“哪里還有什么大好的時候,我啊,這是大限到了。”
“大限已至,徒呼奈何?”
紀歷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了如指掌。正是知道自身大限將至,紀歷對身后事,才莫名的有些惶恐。
他當然不怕死,能透支生命本源,修行到煉血三重的人,就沒幾個是怕死的。
只是,紀歷不知道,姒伯陽能否平穩的接過家業,他更害怕傳承十三代的紀府,就這么斷絕在他兒子的手上。
在紀歷的眼中,紀府家業的重要性,僅在姒伯陽這個世間唯一的血脈之下。
就連陪伴他數十年的老妻,與傳承十三代的家業相比,在他心中的分量,亦稍有不及。
夫妻之情分,不能說沒有。可在十數代先人的英靈下,紀歷必須要讓自己顯得再冷酷幾分。
驀然,紀歷悠悠道:“文兒啊,你名為‘紀文’,可你知道,你這個‘文’字,來自何處?”
“兒,知道,”
垂首思量片刻,姒伯陽肅然道:“文者,經緯天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學勤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
紀歷笑著點頭,聲音沙啞道:“呵呵,對,對,經緯天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學勤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
“‘文’吶,這就是‘文’!”
“我本想著,給你取名為‘昌’,寓意我紀氏永昌。可當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僅僅一個‘昌’字,還遠遠不夠。”
“所以,我給你取名為‘文’,紀文。”
“我要讓你經緯天地,道德博聞,學勤好問,慈惠愛民,我紀氏一脈必將在你手中,發揚光大。”
“紀文么,”
品了一會兒其中深意之后,姒伯陽點頭,道:“我明白阿父的意思,紀氏定會在我手中,顯達當世。”
紀歷的要求,在別人看來很難很難。可對姒伯陽,卻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這就是他的底氣。
雖然,姒伯陽來此世,不是來做人君、人王的。可他不做人君、人王,卻能做人君、人王的師長。
須知,高臥九重云,蒲團了道真,天地玄黃外,吾當掌教尊,才是姒伯陽這一具化身,應走的路線。
功德之道,不比圣德之道,不適宜以人王、人君的身份修行,
雖然,英明稱著的人王、人君,有大功于世,有大德于人,一身功德不下于圣德。
但,人王、人君最讓人敬畏的,不是他們一身的功德,而是他們澤被蒼生的偉大圣德。
最主要的是,很難想象,一個開辟出一條修行道路的人物,不去當一脈祖師,反而費心費力的成為人君,為的又是什么。
洪荒側神話中,天帝昊天固然高高在上,可他身后若無紫霄宮的扶持,是個大神通者,都能不將其放在眼中。
哪怕天帝昊天本身就深不可測,苦修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又是十二萬九千九百歲,合計都有幾萬萬年不止。
要是沒有那一尊號稱眾圣之師的老祖壓著,一樣有人敢掀翻昊天的天庭。
當然,就小青山界的體量,與洪荒系多元宇宙相比,怕是比一粒沙礫強不了多少。
而姒伯陽與那位眾生之師的差距,更是比小青山界與洪荒系多元宇宙,還要大的多。
然而,這不妨礙姒伯陽見賢思齊焉,嘗試做一做低配版的道祖。
不要說做低配版的道祖,就不能帶領小青山界人族崛起。只要姒伯陽達到那個高度,他所思所想,就是小青山界的天意。
天意之下,任誰都要考慮考慮,與姒伯陽作對,到底值不值得。
“呵呵,好,好,我信你,我信你說到做到,能讓我紀氏顯達當世,”
紀歷拍了拍姒伯陽的手背,道:“只可惜啊,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姒伯陽默然無語,生生死死,非是當前的他可以掌控。紀歷大限已至,就是姒伯陽有滔天法力,也對此無能為力。
“唉……”
紀歷的后背,靠著病榻,慢悠悠道:“我這一生,上無愧于天,下無愧于地,對的起歷代先人英靈,對得起紀姓族人。”
“要說唯一有愧的,只有你娘親而已。”
紀歷道:“現在,我要去見你娘親去了,我可以放下責任,去找你娘了。”
“對,娘親在等著您,您下去以后,一定能與娘親相會,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聽紀歷如此說,姒伯陽神色復雜,道:“阿父,一路走好,”
姒伯陽不會在這個時候對紀歷說,小青山界區區一個小千世界,是沒有完整的冥界幽府的。
小青山界的生靈,若想輪回轉世,除非是姒伯陽這等強橫存在降世,否則就只能遵循天地規則,被投入天地大循環之中。
因此,紀歷想要身死以后,與發妻在冥土相會,這想法換個中千世界,還有可能實現。
在小青山界這般小千世界,簡直難如登天。沒有冥界幽土,如何能尋到發妻,與其相會。
可此情此景,眼見紀歷如斯虛弱的模樣,姒伯陽無論如何也無法開口,揭開這殘酷的事實,斷送紀歷最后一點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