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性子活絡(luò),又會耍把式,比之她的詞窮,不知道要強了多少。
要是沒有那一口口討來的飯,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活到現(xiàn)在?
“給他們一口吃吧。”章杏說。
“姐,能給嗎?”章金寶懷疑說。
章杏點頭,她能明白章金寶的擔憂,饑餓能讓人變得不是人,她是見識過了的。
“讓尤媽媽拿些粗糧出來,熬成粥,稠一點,用不了多少糧食。就當,是慶賀小哥兒的出身,請鄉(xiāng)親們喝口粥。”
莊戶人家添丁是喜事,因此而慶賀,算是情理之中。粗糧熬成的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對方家底厚不厚了。
章金寶高興應(yīng)了一聲,下去張羅事情。
許是將人領(lǐng)進屋,外面鬧騰更大了,章杏在后院里都能聽見一疊聲的感激,不禁嘆了口氣,年年人不同,歲歲事相似,十年都過去了,當年逼得她走投無路的事情依舊處處可見。
章金寶吩咐了尤媽媽谷雨熬粥,又找何師傅要了兩個人過來,招呼捧在碗的流民進來。
何安想阻止,已經(jīng)晚了,人都已經(jīng)進屋了。
不過這么鬧騰騰,也不是個事,粥還要好一會才能熬好。
何安低聲對章金寶說:“三爺,要不先給大家伙上碗熱水?”
章金寶看見一屋子衣衫襤褸,東張西望的人,察覺自己又做了件蠢事,聽了何安建議,連忙點頭。
何安拖了個矮凳過來,站上了,咚咚敲兩下桌子。
滿屋的喧鬧立刻安靜下來。
何安大聲說道:“大家伙先喝口熱水歇個腳!”
熱水喝完,何安的家常也拉差不多了,谷雨等人抬了粥出來,原本坐著的流民一下全站了起來,蜂擁過去。
章金寶著急說道:“別急,別急,都有,都有!”
流民都是餓狠了的,哪里聽得進他的話?何安直接過去將搶得最狠的幾個人揪出來,先給幾個老幼婦孺添了粥。他力氣大,流民原本是為討吃喝來,不敢多肇事,依次排隊端碗添了粥。有先吃完的,見竟然還能添加,無不歡喜。
何安見有個瞎了一只眼的干瘦老頭行動不便,特意給他添足滿碗。
水足飯飽,那老頭杵著拐杖上了前來,問道:“主家莫非有什么喜事?”
章金寶見老頭這么有眼色,笑著道:“你倒是好眼色。好叫你知道,今日正是我外甥洗三的好日子。”
老頭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不知道貴府少爺什么時辰落地?”
章金寶見這人居然這么不識趣,問起小外甥生辰八字來,頓時一愣。旁邊流民說道:“恩人,這是裕安有名的神算子,最會替人斷生辰八字了。”
老頭也捋了捋稀拉的胡子,挺直腰板,說:“不瞞主家,在下確實會些岐黃之術(shù)。”
章金寶上下打量他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何安笑著道:“老人家既然這么本事,怎么會落今日這地步?”他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把戲沒見過,在他面前裝大,實在不自量力。
老頭卻搖了搖頭,“人各有命,我落如今地步,也是命中注定。”
何安見這人這么不識趣,大刀金馬坐下來,招招手,說:“來,你既是這么厲害,那先替我算算吧。”
老頭在另一方坐下來,聽何安報了生辰八字,把弄了幾下手指,道:“你這是半生顛簸辛苦,半生享福的命,依你這生辰八字來看,命數(shù)極硬,克六親。三歲喪父,五歲喪母,無嫡親兄弟姊妹長成,九歲上頭祖父母皆亡,吃同族百家飯長大,一根扁擔走四方。十九歲上頭方才娶妻,奈何聚少離多,夫妻情分只有三年。不過不用著急,命中注定你還會娶妻,有一子一女。四十一歲開始轉(zhuǎn)運,一發(fā)不可收拾。不過你五十二歲上頭還有一坎,需得千萬小心了,度過去就是來萬貫家財,光宗耀祖,風光顯赫,萬人羨慕。”
何安剛開始聽時,還低著頭,待聽到后來,不禁笑起來,道:“這么說,我這命倒是極好的,封侯列將都不在話下啊。”
老頭傲然說:“可以這么說。”
何安嘿嘿笑起來。
章金寶經(jīng)常聽葉荷香叨些村野詭事,對算命這事也感興趣。何安的情況,別人不清楚,他是知道些的。確實是父母早亡,兄弟姊妹皆無,跟著云氏跑馬幫,天南海北都去過,以前娶過一房妻,卻是早早散了。
不說別的,這老頭將何安的前半生算得很準,他有心看看自己的命數(shù),便起身來。
“老人家請借一步說話。”
旁人只以為瞎子要被叫進去給主家算命了,議論幾聲后停歇了。
章金寶將瞎子老頭領(lǐng)進了一邊的廂房,何安也跟著進來了。章金寶輕咳一聲,何安嘿嘿笑兩聲,裝作沒看見。他也很好奇這瞎眼老頭的本事。
章金寶沒法,只得厚著臉皮報出自己的生辰八字。
“老人家替我看看。”
瞎眼老頭依舊把弄幾下手指后,卻不說話了。
章金寶盯著他,心里貓抓似得,“老人家,你這是什么意思?”是他的命不好?
瞎眼老頭嘆氣一聲,“老朽擔心今日話一出口,便會闖出天大禍事來。”
章金寶不知道所云,何安湊過來:“瞎子你什么意思?”
章金寶也說:“沒事,沒事,老人家你盡管說。”
瞎眼老頭拱了拱手,道:“得罪了,貴主這八字比之這位原本更勝一籌,一生順暢,衣食無憂,命中貴人運極好,原是廟堂顯赫的命,奈何禍從口出,不僅難逃厄運,還累極至親骨肉。”
章金寶愣了好半響,何安看看章金寶,對瞎眼老頭說:“老頭,算不準就不要瞎說啊。”
章金寶點了點頭,“謝老人家點撥,我以后定當謹言慎行。”
何安對章金寶說:“三爺,不過一江湖郎中的話,你當什么真?”
章金寶笑了笑。
瞎眼老頭又說:“貴府小少爺落地的時辰能否告知下?”
何安看看章金寶,章金寶笑了下,說:“正是卯時初落地。”
瞎眼老頭把弄幾下后,突然站了起來。章金寶何安都被嚇了一跳。
“可否讓老朽見見小少爺?”
何安看了看他渾濁的眼珠子,沖章金寶搖了搖頭。章金寶卻對何安說:“讓奶媽抱小少爺過來看看。”
何安只得出去,沒多會就抱了孩子進來。瞎眼老頭杵著拐杖站起來,急匆匆過去,渾濁的眼睛翻了翻,也不知道看清楚了沒有,竟是突然叫道:“好!好!好啊!”還大笑起來,渾濁的眼睛里流出兩行眼淚。
章金寶詫異看著他,何安唯恐這老頭瘋魔了,囑咐奶媽:“快將小少爺抱進去。”
章金寶問道:“老人家,能否告知好在哪里?”
瞎眼老頭回頭,突而躬身:“請貴府好好照看小少爺,老朽先替天下蒼生謝過了。”
瞎眼老頭自顧出去后,章金寶問何安:“他什么意思?”
何安連忙關(guān)了門,壓低聲音說:“小少爺將來只怕是要給這天下當家做主了。”
章金寶震驚看著何安,何安慎重點了點頭。
他天南地北跑遍,裝神弄鬼的也見多的去了,什么鐵口直斷、掐指大仙,給人排八字算命,大多都是看人下菜,能說奉承話就說奉承話,反正不要錢。一臉愁苦的說人家命不好,衣著光鮮就算人家將來會家財萬貫,妻妾成群。但是如今天這般直言會給天下蒼生當家做主的卻很少很少,叛逆的大罪可不是鬧玩兒的,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
只怕李家這小少爺?shù)脑旎粶\。
章金寶去見章杏時,還有些渾渾噩噩,實在是瞎眼老頭的話太驚人了。
他姐的兒子要當了皇帝,那他不就是國舅爺了?
章杏見章金寶魂不守舍的樣子,笑著問:“怎么了?是外面那伙人不肯走嗎?”
章金寶搖了搖頭。恰好奶媽抱了孩子進來,他不由得緊隨看過去。
孩子吃飽已經(jīng)睡著了。章杏見章金寶巴巴的眼神,又問道:“那出了什么事?到我這里還瞞著嗎?”
章金寶幾乎是章杏帶大的,對她比對葉荷香還要聽話,更何況孩子還是章杏的。他說:“流民喝完了粥,都走了,聽他們意思,是打算去盂縣的。”
盂縣有淮陽王府的兵馬,淮陽王府盤于淮河一帶多年,威望久遠,附近縣鎮(zhèn)民眾早就已經(jīng)習慣,出了事情往那邊尋找希望。
“流民中間有個瞎了半只眼的算命先生,喝了我們家的粥,非要給我們算命,我與何安鬧著玩兒,報了各自的八字。那算命的竟然真有幾把刷子,將何安的過往算得一清二楚。還說何安將來會封侯列將,總之命是好得很。”
章杏好笑看著章金寶,“那你的呢?”
章金寶訕訕笑著,“我的,也就那樣。他說我有口誤之禍,以后要千萬小心。”
章杏笑起來,她是不信這些的。葉荷香成天說這個命好,那個命好,她一點也沒覺著,連活下去都很艱難的年歲,誰能好命起來?
“然后你們就報了我兒子的生辰八字讓他算,是吧?”她笑著說,“命是不是很好?”
章金寶眼睛發(fā)亮看著自家兒子,她還有什么猜不到?
章金寶點了點頭,眼神亮得驚人,但到底還知道輕重,壓低了聲音,說:“說我們小哥兒將來要當皇帝的!”
章杏詫異看著章金寶,“你不要胡說!”
“我怎么胡說了?”章金寶辯解道,“何安也在場,姐姐要是不信,可以喚他過來一問。”
章杏掙扎起床,不顧一切輕手輕腳叫窗格支起來,看了看外面。廊下靜悄悄的,并沒有人。但她仍然不敢大意。
章金寶已經(jīng)被章杏的舉動嚇了一跳。章杏因為他年歲尚小,且經(jīng)歷不多,并沒有將家里過多的事情告訴他,而關(guān)于沈家,她更是一字都不曾透露。
“以后這話,再也不要說出口了,你聽見了沒有?”章杏嚴厲對章金寶說道。
章金寶慌忙點頭,但是還是問道:“為什么不能說?”
章杏恨鐵不成鋼道:“你要是做了皇帝,外面瘋傳還有個人會做皇帝,你會怎么做?”
自然是先下手為強,殺個干凈!章金寶總算明白過來。
章杏只是做了個淺顯的比如,實際上他們的處境比之天下任何人還要困難,且不論算命準與不準,沈家臥薪嘗膽這么多年,不動則已,一動必定驚人。
如今天下,諸侯割據(jù),沈家在其中已是佼佼者,如果再加了淮陽王府,權(quán)掌天下已經(jīng)是十拿九穩(wěn)了。他們的隱忍,籌謀,狠辣,她早就見識過了。臥榻之旁,怎容他人做夢?這樣的謠言一旦傳出去,李、章、魏,三家的傾覆在所難免!
章杏在心里嘆口氣,章金寶不知道事情的輕重,她說重了,只怕他要更不安了。
“不過是鄉(xiāng)野村婦的胡說八道,你怎么能當真?你給了人家一碗粥喝,他胡亂說一通哄你們罷了。不過他能胡說八道,我們卻不能,以后你萬不可再提這事了。”章杏詢詢說道。
章金寶點頭,“我知道了,姐姐,謹言慎行。”
但愿他真能記住。章杏又道:“你讓何師傅過來一趟,我有事找他。”
何安過來了。章杏還沒有出月子,他便站在窗旁邊說話。
章杏打發(fā)章金寶:“你也出去,在廊下站一會,若有人來,知會一聲。”
章金寶出去,站著廊下,與何安隔不遠。遠遠看來,像是他們在說話。
“何師傅。”章杏叫道。
“在,夫人有什么吩咐?”何安恭敬應(yīng)道。
“何師傅對剛才的事情怎么看?”能被魏閔武抽出來派在她身邊的,絕對不會蠢笨。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也正告訴了章杏這一點,所以她并沒有拐彎抹角。
何安笑一聲,道:“不過是鄉(xiāng)野村婦的胡說八道罷,不能當真。”
章杏看著窗外的影子,“何師傅明白就好,您也不是外人,應(yīng)該知道我們小門小戶,日子只求個平安罷,這樣的謠言以后還是不要再有了。”
“是!”何安答道。
“現(xiàn)在時辰并不晚,那位先生行動不便,應(yīng)該還沒有走遠,煩勞何師傅過去交待一聲,我們但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