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點(diǎn):臺北</br>
因甚斜陽留不住?</br>
翻作一天絲雨!</br>
黃昏。</br>
夕陽斜斜地射在那油漆斑駁的窗欞上,霞光透過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紅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藍(lán)布窗簾。樹影在窗簾上來來回回地?cái)[動、搖曳。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又時而疏落,時而濃密,像一張張活動而變幻的圖案畫片。</br>
夢竹咬著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地凝視著窗簾上搖搖晃晃的黑影。然后,又低下頭望著桌上攤開的家用賬本:伙食、燃料、調(diào)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yī)藥、娛樂……預(yù)算中的項(xiàng)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少,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xiàng)目加起來竟變成了那么龐大的一個數(shù)字,收支的差額仿佛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緊咬著鉛筆,她呆呆地瞪著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這似乎是一項(xiàng)最難的學(xué)問,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主婦,她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yù)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地握著鉛筆,下決心似的把娛樂那一項(xiàng)勾掉,勾掉的同時,她眼前仿佛立刻浮起曉白向她睜得大大的眼睛,和伸開的手。</br>
“媽,哈林籃球隊(duì)!”</br>
曉彤呢?那個永不會做過分要求的孩子,也偶爾會怯怯地來一句:</br>
“媽,顧德美約我去看電影!”</br>
這些,能夠都不管嗎?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沒有娛樂這項(xiàng),也還是不能平衡。她考慮了一下,把零用那項(xiàng)的數(shù)字重寫了一個,再看看,實(shí)在是省無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標(biāo)準(zhǔn),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曉彤有貧血的趨向,明遠(yuǎn)的身體也不好,曉白又正是發(fā)育的年齡,每半年要沖高五公分,正需要營養(yǎng)。反正,算來算去,只是一句話,家用不夠,隨你怎么改怎么算,還是不夠。</br>
窗簾上的樹影變淡了,暮色卻逐漸加濃。夢竹猛然跳了起來,看看桌上那個破舊的鬧鐘。已經(jīng)五點(diǎn)多了,怎么一晃眼就五點(diǎn)多了呢?明遠(yuǎn)和孩子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曉白一定躥進(jìn)家門就要鬧吃飯,她匆匆忙忙地把賬本收進(jìn)抽屜,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br>
廚房,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煤氣彌漫全室,使人一進(jìn)去就要嗆得咳嗽不止。這間廚房是就著原有的屋檐搭出來的,公家配給明遠(yuǎn)的這棟宿舍,本來只有兩個六席的房間,后面是廚房和廁所。曉彤和曉白小的時候還無所謂,明遠(yuǎn)夫婦住了前面一間,讓一對小兒女住后面一間。但是,孩子逐漸長大,總不能讓十八歲的女兒和十七歲的兒子擠在一間房里。于是,迫不得已,他們花了一點(diǎn)錢,把原來的廚房和廁所打通,改成一間房子給曉白住,又在后面搭出一個廚房和廁所,因而,這廚房就小得簡直轉(zhuǎn)不開身子。</br>
剛剛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爐上,夢竹就聽到大門響,為了免得一趟趟開門的麻煩,全家四個人都各有開門的鑰匙。夢竹側(cè)耳傾聽,她喜歡這一刻,她喜歡憑腳步和行動的聲音,來判斷是誰回來了。這是她的一個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筑在那三個人的身上,無論是哪一個的腳步,都能引起她一陣朦朧而模糊的喜悅。</br>
進(jìn)來的人舉動柔和而細(xì)致,她聽到輕輕拉開紙門的聲音,和擱置書包的聲音。然后,一串徐緩而輕俏的腳步聲向廚房門口走來,接著,一張女性的秀秀氣氣、文文靜靜的臉龐就伸進(jìn)了廚房,白晳的臉上嵌著對烏黑的眼睛,對夢竹展開了一個安靜而恬然的笑。</br>
“媽,我有事跟你說。”</br>
“進(jìn)來吧,幫我把空心菜摘一摘。”夢竹說著溫柔地掃了曉彤一眼。她高興曉彤是第一個回來的,近來,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兒單獨(dú)相處的時間。哪怕不談什么,只是看看她,看她那日漸成熟的身段和越來越秀麗的面龐。有一個漂亮的女兒是母親的驕傲。雖然她也知道曉彤并不是真的“很”美,曉彤太纖瘦,又*靜,不夠活潑,不夠“出眾”。但是,在一個母親的眼睛里,她已經(jīng)是夠美了。</br>
曉彤走了進(jìn)來,端著菜籃子坐到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yàn)閺N房的狹小程度是無法容納兩個人的。夢竹又看了女兒一眼,曉彤的眉毛微鎖著,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夢竹熟悉這個表情,這表示有什么難以啟口的事情了。</br>
“曉彤,你說有什么事要跟我說?”</br>
曉彤抬起頭來看看夢竹,又俯下頭去,兜著圈子說:</br>
“媽媽,你知道顧德美?”</br>
“當(dāng)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學(xué)嗎?”</br>
“媽,就是她,這個星期六她過十八歲的生日,晚上有個小慶祝晚會,她一定要我參加。”</br>
夢竹看看曉彤,她知道曉彤沒有說出來的話。好朋友的生日晚會,當(dāng)然要參加,十八歲的女孩子,早就該有社交經(jīng)驗(yàn)了,但是……她沉吟了一會兒說:</br>
“你是擔(dān)心沒有衣服穿,是嗎?”</br>
“還不止這個,我總得表示一點(diǎn)意思,送一個蛋糕或者什么的。”</br>
夢竹想起了剛剛還在緊縮開支的預(yù)算,一下子就心亂了起來。她不忍潑曉彤的冷水,曉彤向來不是個愛虛榮的孩子,她能體會家里的困難,從不敢正面要求東西,每次需要什么,都繞著彎兒試探著說出來,如果真不給她,她也不會說什么。不過,這次的事不同,這關(guān)系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兒已經(jīng)不是個小娃娃了,應(yīng)該讓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這兩個字就太貴重了!要多少的錢才能夠讓兒女在人前都體體面面的?想著,她不自禁地就嘆了口氣。</br>
“媽媽,”這聲嘆氣顯然使曉彤不安了,她囁嚅著說,“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好像總應(yīng)該送點(diǎn)東西。”</br>
“顧德美,”夢竹困難地說,“家里不是很有錢嗎?”</br>
“是呀,闊極了!”曉彤不假思索地說,“她家的布置才豪華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電唱收音機(jī)、地毯、鋼琴,講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紡織公司的總經(jīng)理!”</br>
“唔,”夢竹哼了一聲,切菜刀忙碌地在砧板上移動,“所以,和生活環(huán)境相差太懸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負(fù)擔(dān)。”</br>
“媽,你在說什么?”</br>
“哦,沒什么。”飯開鍋了,夢竹把飯鍋架高了,關(guān)小了爐門,再沉思地望著曉彤。曉彤正低著頭摘菜,短短的頭發(fā)拂在額前,從正面看過去,只能看到她微翹的小鼻子,和好長好長的兩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陣激蕩,對這女兒的一種深切的喜愛強(qiáng)烈地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說:“曉彤,讓我來想想辦法,不過,”她遲疑了一下,“關(guān)于這件事,最好別告訴你爸爸!”</br>
曉彤抬起頭來注視著母親,笑了。這笑容像撥開云層的青天,那樣清朗愉快。她站起來,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龍頭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親說“想辦法”,就是答應(yīng)她的要求了,而且,一定會真的想出辦法來的。夢竹望著曉彤含笑地立在水槽旁邊,心里卻亂得厲害,想辦法,她又能想什么辦法呢?如果有一個童話中的聚寶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錢變成許許多多……</br>
大門又響了,一聲巨大的關(guān)門聲之后,是奔過兩間屋子的重重的腳步聲,書包拋在地上的重物墜地聲,和籃球擊在墻上的砰然之聲。然后,曉白竄進(jìn)了廚房里,滿頭滿臉的汗,一件白色的運(yùn)動衫濕透了地貼在身上,連黃卡其布褲子的腰部,也濕了一大截,一面跑進(jìn)來,一面嚷著:</br>
“哎呀,熱死了!給我一點(diǎn)水!”</br>
說著,他從夢竹的背后擠過去,一直沖到水龍頭前面,把頭往水龍頭下面一伸,嘩嘩地淋著水,又仰過頭來,用嘴銜住水龍頭,咕嘟咕嘟地把自來水咽進(jìn)肚子里,曉彤被他擠到廚房門外去了。夢竹嚷著說:</br>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喝自來水!屋子里的冷開水瓶里灌得滿滿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認(rèn)定了喝自來水,多不衛(wèi)生呀!”</br>
曉白抬起滿是水的臉來,曬成紅褐色的皮膚閃閃發(fā)光,睫毛上全掛著水珠,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帶笑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br>
“全家就是我的身體最棒,你猜為什么?就因?yàn)槲液鹊氖亲詠硭 ?lt;/br>
“什么謬論!”夢竹說,一面望著那已經(jīng)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的兒子,“你又是怎么弄的?這樣一身一頭的汗!”</br>
“打球嘛!下學(xué)期我一定可以被選進(jìn)校隊(duì)!”</br>
“打球?”夢竹不滿地說,“只知道打球,書也不念!”</br>
曉彤站在廚房門口,丟給曉白一塊毛巾說:</br>
“你擦干了趕快走開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給你這樣一淋水,又弄臟了!”</br>
曉白接過了毛巾,站在廚房通臥室的門口,用毛巾在頭發(fā)上一陣亂擦,夢竹皺著眉叫:</br>
“你還不走遠(yuǎn)點(diǎn),頭發(fā)里的水全掉到我菜鍋里來了,怎么你一舉一動都要惹人嫌呢!”</br>
曉白靠在廚房門上,伸頭望著洗菜盆說:</br>
“怎么,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br>
“你想吃什么菜?”夢竹沒好氣地說,“假如你爭氣一點(diǎn),考得上省中聯(lián)考,不讀這個貴得嚇?biāo)廊说乃搅⒅袑W(xué),我們又怎么會窮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錢都給你拿去繳學(xué)費(fèi),三天兩頭還要這個捐那個捐的……空心菜!別人都不說話,你還要來挑眼!”</br>
“曉白,你就走開點(diǎn)吧,”曉彤插進(jìn)來說,對曉白擠了擠眼睛,“站在這兒礙別人的事,我聽到門響,是不是爸爸回來了?”</br>
“好好,我走開!”曉白滿不在乎地說,悄悄地對曉彤做了個鬼臉,交換了會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還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戰(zhàn)去!”后面一句說得非常輕。</br>
“他說去做什么?”夢竹沒聽清楚,問曉彤。</br>
“大概是說去做大代數(shù)吧。”曉彤說,暗暗地皺皺眉。</br>
“哼!大代數(shù),他會那么用功!明年高三了,接著就要考大學(xué),看他拿什么考去!”夢竹生氣地說,一面忙著把菜下鍋。炒著菜,又說:“如果曉白能和你一樣懂得自己用功就好了,長了這么大的個子,就曉得吃和玩,你爸爸從不管他,只會慣他。”</br>
曉彤不說話,默默地把洗好的菜盛進(jìn)盤子里,放在爐臺邊的桌上。然后整理碗筷做吃飯的準(zhǔn)備。她心中對母親有些微微的不滿,總是這樣,曉白每次回來都要挨罵,其實(shí)曉白只是比較愛玩一點(diǎn)而已,這也沒有什么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聯(lián)考,罵一次就夠了,一年前的事了,還要天天罵,幸好曉白對什么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話,決受不了。</br>
廚房里的溫度極高,冒著藍(lán)色火苗的爐子把這間小廚房烤得如同蒸籠,油煙彌漫全室。只一會兒,母女二人都汗流浹背,夢竹看了曉彤一眼,說:</br>
“你到屋里去吧,這兒的事我來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br>
屋子里,曉白正*著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里拿著一本武俠小說,看得津津有味,曉彤低聲警告地說:</br>
“當(dāng)心媽媽看到,又要挨罵!”</br>
“噓!保密!”曉白輕聲說,“姐,你試試看,這小說真棒極了,比你那些什么《傲慢與偏見》,什么《小婦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連飯都不想吃!你看,百毒人魔碰上了鐵心公主,這一下有戲可看了!我非看看他們這一戰(zhàn)鹿死誰手!”</br>
“百毒人魔?什么公主?”曉彤不解地問,“又是妖怪,又是公主,這不是和格林童話差不多?”</br>
“什么?胡扯八道!”曉白輕蔑地掃了他姐姐一眼,對于曉彤的無知大感驚異,“告訴你,百毒人魔最慣于用毒藥,他還會驅(qū)蛇馴獸,有一種叫一線香的蛇,毒極了,他整天把這種蛇藏在袖子里,不知不覺地下手謀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書生……”</br>
“什么書生?”曉彤沒聽清楚。</br>
“邋遢書生。邋遢書生有一身邪門武功,天賦異稟,他能在兩三丈遠(yuǎn)之外,飛痰傷人……”</br>
“飛什么東西?”曉彤越聽越離奇了。</br>
“痰。他對敵人吐一口痰,痰就會貫穿對方的五臟,一直嵌進(jìn)敵人的骨頭里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著了他一點(diǎn)兒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傷……”</br>
“哦?有這樣的人讓他到大陸上去打仗倒不錯,也不用發(fā)明什么火箭飛彈的,只要他去飛飛痰就行了!”曉彤笑著說,“我可不懂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書,惡心兮兮的有什么好看。”</br>
“哼,你是沒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處了!”曉白頗為不悅地說。</br>
門又響了,這次是明遠(yuǎn)回來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把武俠小說往書包里一塞,順手抽出一本英文課本來翻弄。曉彤也趕快走開去給父親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遠(yuǎn)走進(jìn)屋來,上了榻榻米,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曉白身邊,微蹙著眉,若有所思地靠進(jìn)藤椅里。曉白跳起來,報告新聞似的嚷著說:</br>
“爸,我們體育老師說,要選我參加籃球校隊(duì)!”</br>
“唔。”明遠(yuǎn)隨意地哼了一聲,看了曉白一眼。曉彤捧著那杯茶走過去,一看到父親這副神態(tài),就知道父親一定有什么心事,默默地把茶放在茶幾上,她輕輕地說了聲:</br>
“爸爸,茶。”</br>
“唔,”明遠(yuǎn)又哼了一聲,抬起頭來,望著曉白運(yùn)動衫上的圖案出神,接著,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br>
“曉白,你媽呢?”</br>
“在廚房里。”</br>
“飯還沒有好嗎?”</br>
“就好了,”曉般說,“我?guī)蛬寯[飯去!”</br>
曉彤鉆進(jìn)廚房,夢竹已經(jīng)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面幫著擺飯,一面低低地說:</br>
“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diǎn)特別。”</br>
“哦?怎么?”夢竹問。</br>
“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br>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到飯桌上去。</br>
“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br>
夢竹沉思地看看曉彤,放好碗筷,叫曉彤去請明遠(yuǎn)來吃飯。明遠(yuǎn)端起飯碗來,卻怔怔地望著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地看著明遠(yuǎn),她知道明遠(yuǎn)是藏不住話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訴她,但明遠(yuǎn)遲遲不語,清癯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里流動著清光,有什么事使他興奮了?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露出這副神態(tài)。</br>
“怎么了?有什么事嗎?”終于,夢竹忍不住地問。</br>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yuǎn)開口了,凝視著夢竹,“我今天在車站碰到一個人。”</br>
“誰?”夢竹本能地有些緊張,明遠(yuǎn)的神秘態(tài)度使她困惑。</br>
“王孝城。”</br>
“什么?”夢竹吃驚地說,“王孝城他也在臺灣?真的是他?”</br>
“怎么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碰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五二年從香港到臺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br>
“什么事?”</br>
“你聽說過墨非的名字嗎?”</br>
“墨非?”夢竹困惑地說,“好像是個畫家嘛!”</br>
“不錯,”明遠(yuǎn)點(diǎn)點(diǎn)頭,“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也就是王孝城。”</br>
“什么?”夢竹不信任地問,“王孝城?”</br>
“對了,”明遠(yuǎn)說,“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股狂勁,放歌縱酒,豪情滿腹。那時,我總說要做個大藝術(shù)家,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地說一句:‘藝術(shù)家,吃不飽餓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yè)家好,畫畫,只能學(xué)來消遣消遣而已!’結(jié)果,他卻成了個大畫家,我呢——”他注視著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肉絲炒豆腐干,已經(jīng)被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地,惘然地笑了笑:“命運(yùn)是個奇怪的東西!”</br>
夢竹知道明遠(yuǎn)這句“命運(yùn)是個奇怪的東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地望望明遠(yuǎn),心里卻有份亂糟糟的感覺。王孝城,她還記得他那股什么都不在乎的灑脫勁兒,整天嘻嘻哈哈地,無憂無慮地拉著明遠(yuǎn)和她游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戀愛哲學(xué)是:“娶盡天下美女,要不然終身不娶!”她看看明遠(yuǎn),就這么一會兒時間,明遠(yuǎn)的情緒顯然已經(jīng)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郁的眼睛顯示他那習(xí)慣性的憂郁癥又犯了。她小心翼翼地問:</br>
“王孝城,他結(jié)婚了嗎?”</br>
“是的,”明遠(yuǎn)說,突然地蕭索和落寞起來,“結(jié)婚了。剛結(jié)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yè)有了基礎(chǔ)再結(jié)婚,現(xiàn)在是什么都好了。今天在車站碰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yàn)樗€有應(yīng)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jīng)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家來便飯!”</br>
“噢!”夢竹輕輕地叫了一聲,在這一聲之后,卻是一種惶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下屋里,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地掛著,露出了里面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布邊全已破損,墻上水漬和油煙遍布,屋角蛛網(wǎng)密結(jié),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處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亂、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家里沒有招待過客人吃飯,王孝城固然是灑脫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jīng)是個成功的大畫家,只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jié)婚不久的太太。</br>
“唔,真沒想到,”明遠(yuǎn)絲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地談?wù)劊郧埃液退寄菢訍弁妫阌浀茫堪ィ偃缥也环艞壚L畫,或者……”他的話半中央剎住了,尾音和余味卻蒼涼地遺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地掃了他一眼,心情卻逐漸地沉重了起來,她能體會他那份失意,當(dāng)年的朋友已經(jīng)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無所有!明遠(yuǎn)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fù)?dān),對她壓迫過來,面對著飯碗,她一點(diǎn)食欲都沒有了。</br>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zhǔn)備點(diǎn)什么吧!”明遠(yuǎn)用一句現(xiàn)實(shí)的話結(jié)束了那份感慨。</br>
“我覺得……”夢竹猶疑地說,“請吃飯,我們……好像……你知道這個月的家用,請一次客,起碼也要一兩百塊,恐怕……”</br>
“你想想辦法,把別的項(xiàng)目上用度省一省吧!”</br>
想辦法,又要想辦法!假如有一個聚寶盆就好了。除掉聚寶盆,還有什么辦法好想呢?一個錢永遠(yuǎn)不能當(dāng)兩個錢用,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br>
飯后,明遠(yuǎn)回到了屋里,往藤椅上一躺,拿起報紙,和往常一樣地看了起來。但,夢竹從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報紙上,斷定他根本就不在看報紙。為了王孝城嗎?一個舊日的好友而已——可是,這好友的身上系了過多雜亂無章的回憶,夢竹還記得他那爽朗的大叫聲:</br>
“怎么,你們決定要結(jié)婚了?我是個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鎖!但是,假若你們要結(jié)婚,我當(dāng)證人吧!”</br>
真的,他當(dāng)了證婚人,不止證婚人,婚禮的一切,幾乎由他包辦了——個最熱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現(xiàn)在也結(jié)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鎖,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把這個枷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br>
曉彤靜悄悄地繞到夢竹的身邊來,在夢竹耳邊輕聲說:</br>
“媽媽,別忘了你答應(yīng)我想辦法的哦?”</br>
夢竹一愣,從冥想中回復(fù)了過來。想辦法!是的,女兒要參加社交場合了,必須想辦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飯,也必須想辦法!她站直身子,頓時感到滿心煩躁。曉彤從父親面前走過,拉開后面的紙門,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了,臨關(guān)上紙門的一剎那,還對夢竹投過來一個信賴而會心的微笑。明遠(yuǎn)放下報紙,皺著眉說:“曉彤做什么?鬼鬼崇祟的!”</br>
“沒!沒有什么。”夢竹掩飾地說。凝視著那闔攏的兩扇紙門發(fā)呆。一件比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錢?無法計(jì)算,許久沒有進(jìn)過綢緞莊了。如果能給曉彤做一件白紗的晚禮服,純白的,鑲著小花邊——突然間,她跳了起來,白紗的晚禮服,鑲著小花邊!記憶中有這么一件!興奮使她振作,拋開了正預(yù)備褽的曉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櫥旁邊。拉開壁櫥,打開一口笨重而陳舊的皮箱。明遠(yuǎn)詫異地瞪著她:</br>
“你要干什么?”</br>
“沒,沒有什么,”夢竹偷偷地看了明遠(yuǎn)一眼,低聲說,“只是——要找一點(diǎn)東西。”</br>
說著,她在衣箱中一陣翻攪,拉出好幾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后,她終于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件白紗的洋裝,上面綴著亮亮的小銀片。取出這件衣服,她鎖好箱子,關(guān)上櫥門,想不被注意地把這件衣服拿到曉彤屋里去。可是,一抬頭,她就發(fā)現(xiàn)明遠(yuǎn)正緊緊地盯著她,看著她手里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臉,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么。她不由自主地不安起來,期期艾艾地,解釋地說:</br>
“我想……給曉彤改了穿。”</br>
“唔。”明遠(yuǎn)哼了一聲,眼光仍然在她臉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為了掩飾這不安,她只得裝做不介意地喊:</br>
“曉彤!”</br>
曉彤應(yīng)聲而人,夢竹把手里的衣服遞給她說:</br>
“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改了給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話,我就給你改一改。”曉彤接過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開來,白色的輕紗如瀑布般瀉開,綴著的亮片映著燈光閃爍。曉彤抬起頭來,黑眼珠也映著燈光閃爍,喜悅的紅暈正在面頰上擴(kuò)散。她凝視著母親,深吸了一口氣說:</br>
“媽媽,這是你以前的衣服嗎?怎么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還以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媽媽,還是新的呢,給我穿不是太講究了嗎?”</br>
“去穿上讓我看看吧!”</br>
曉彤抱著衣服,帶著份難以抑制的興奮,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自己的屋里。夢竹望著她走開,回過頭來,立即又接觸到明遠(yuǎn)的眼光,現(xiàn)在,這對眼睛是凝肅而幽冷的。</br>
“曉彤沒有衣服穿,”夢竹急促地說,語氣中帶著幾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br>
“當(dāng)然啰,”明遠(yuǎn)酸溜溜地說,“難為你去收藏這么多年等著她長大了來穿。”</br>
“別這樣說好不好?”夢竹的聲調(diào)已不太穩(wěn)定,“曉彤已經(jīng)十八歲了,同學(xué)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她穿制服去!”</br>
“誰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兒,父親窮,養(yǎng)不起這么高貴的孩子!”明遠(yuǎn)的臉色陰沉了下去。</br>
“明遠(yuǎn)!”夢竹叫,“為什么要說這種話?你這樣說,算……算什么意思呢?”</br>
曉彤及時地進(jìn)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她已經(jīng)換上了那件白紗的衣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身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地望著母親。</br>
“媽,可以嗎?”曉彤仰著臉,微笑地問。</br>
夢竹望著這被煙霧般的軟紗所包圍的女兒,眼睛前面頓時一片模糊。衣服襯著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致脫俗!在這一刻,她才領(lǐng)會到曉彤那份潔凈單純的美,白色對她是這樣地合適!亭亭然地立在那兒,宛如一只白鶴!是的,一個長成的女兒,一個美麗的女兒!她勉強(qiáng)壓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走過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xì),衣服太大了一些。</br>
“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輕輕地說,“這里要收一點(diǎn)。”然后,她看了看那鑲著花邊的衣領(lǐng),“領(lǐng)子已經(jīng)過時了,可以改成大領(lǐng)口。”</br>
“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lǐng),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衣服真漂亮。”她轉(zhuǎn)過身子,站在明遠(yuǎn)的面前,喜悅使她忘了一向?qū)Ω赣H的敬畏,她微笑著拉開裙子的下擺,輕輕地旋了一圈,站定說“爸爸,我好看嗎?”</br>
明遠(yuǎn)蹙緊了眉頭,不耐地望著曉彤,正想說什么,卻在一抬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光。于是,他咽了口口水,艱澀地說:</br>
“唔,好看,很好看。”</br>
“去脫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脫下來讓我改。”</br>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胸前緊緊地?cái)D了一下,就回房去脫衣服了。</br>
這兒,夢竹和明遠(yuǎn)相對注視,兩個人都呆呆地站著,一層尷尬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移動。站了好久,明遠(yuǎn)才掩飾什么似的咳了一聲,無奈地笑笑說:</br>
“好吧,反正這件衣服就應(yīng)該屬于她的。”</br>
“明遠(yuǎn),”夢竹輕聲說,聲調(diào)里含著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br>
“當(dāng)然,”明遠(yuǎn)似笑非笑地說,“我只是不知道你把這件衣服保留了這么多年。”</br>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br>
“屬于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yuǎn)幽幽地說,仍然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br>
“明遠(yuǎn),你是怎么回事?”</br>
“沒什么,”明遠(yuǎn)坐回到椅子里,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后面透過來,“是你的女兒,當(dāng)然隨你怎么打扮。”</br>
夢竹怔然地立著,愣愣地看著遮在她和明遠(yuǎn)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她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墻,堅(jiān)固地豎在她與他之間。(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