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送到了么？”
    拖著疲沓的身子回到繡莊，福娘的聲音在門檻下響起來。
    “你到哪里去了？剛才那客人又著人送來十兩銀子的酬勞，說是對衣裳很滿意，是額外付給繡莊的賞錢。
    “這客人出手還真是大方啊！這單生意賺的錢都抵得上咱們兩個月的收入了！
    “哦，對了，他還有個盒子給你。瞧著挺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丟了吧。”
    她直直望著店堂，眼角也未曾掃向那盒子一眼。
    她抬步進了后院，進了西側自己那間房。
    福娘追過來：“好歹看看！”
    她搖搖頭，把門關上。
    有關于他的東西她一眼都不想看，不想觸碰。
    但門關了，眼閉上了，那些刻骨的記憶卻怎么也擋不住。
    它們像是開了閘的洪水，又像是蒙頭撞過來的漩渦，將她瞬間吞沒了進去……
    烏馬族發(fā)源于西南的黔地，四百年前赫連王統(tǒng)一中原之后，中原大地重新進行了地名劃分。
    原先的黔地變成為黔州府，衛(wèi)家祖先是府衙所在地沅城的貴族，祖上也曾經(jīng)在烏馬王宮里輔政。
    后來王宮撤去，族人們也開始融入大局，衛(wèi)羲兒的太祖父因為在滄州當官，家中子弟也還算出息，后來高祖父就決定舉家搬遷到了滄州。
    在這里置買良田，擴建府第，繁育子孫，成了本地的鄉(xiāng)紳。
    而因為他們這一支的北遷，在當?shù)刂饾u形成大勢，昔年黔地的許多族人苦于疫病困擾，也慢慢跟著遷了過來。
    滄州治下的洪南縣，便成了他們這批烏馬人聚居的第二故鄉(xiāng)。
    經(jīng)過幾代的發(fā)展，洪南烏馬人也雄才輩出，比如說，他們衛(wèi)府隔壁的余家，村頭的楊家，一戶出了將軍，一戶出了個三品大員，還出了一位嫁給了拓跋將軍的護國將軍夫人。
    衛(wèi)家歷代雖然也有做官的，卻沒有在京做大官的，朝廷不讓赫連貴族以外的異族人執(zhí)掌大權。
    鄉(xiāng)野里的生活遠比在城中自在。
    十四歲那年春天，她在院里桃樹下看梁下燕子筑巢，正看得起勁，忙碌的燕子忽然就被一陣馬蹄聲所驚走。
    鄉(xiāng)間四處是良田，朝廷是不許快馬行走的，會這么做的一定是些胡作非為的紈绔子弟！
    想到這里她就生氣地站起來，走出門一看，遠處小道上果然飛奔過來幾匹駿馬。
    馬蹄帶起一路飛塵，為首的那個卻依舊威武得像是自沙場直接馳騁過來——
    衛(wèi)羲兒連京城都沒去過，當然也沒有去過沙場，但她看到這景象，莫名就想到書里描寫過的那些關于塞北的詩句。
    “小姑娘，敢問馮蒯馮老先生家怎么走？”
    她回神時，為首的這個人就已經(jīng)在她面前停下，并且還下了馬。
    原本她對他這聲“小姑娘”有些硌應，可是一看他的身高，她就莫名的慫了。
    他真的好高，她都十四歲了，大概才及他肩膀。
    而且沒想到他長得還特別好看，簡直比畫上的楊二郎還要好看！
    衛(wèi)羲兒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出色的男子，她沒用地把準備說出口的責備又收回去了。
    “那個，那個，在那邊。”
    她話都說不好了，結結巴巴地指著村尾。
    這人朝著村尾望了一眼，沒急著趕路，居然望著她笑了。
    他雙手自如地插著腰，露出一口白牙，身上的盔甲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而他腰上的長劍與及衣甲相碰發(fā)出的聲音，莫名地又給俊美的他身上添多了幾分蕭殺的氣息。
    “你笑什么？”她摸了摸臉。太莫名其妙了這個人。
    “沒什么。”他笑著上了馬，又低頭看她道：“多謝了。”
    后來她才知道他竟是在笑話她的結巴。
    如果當時她知道，她一定不會在他道完謝之后還客氣地回他一句不用謝的！
    她以為這場邂逅就像是水中月，鏡中花，留下個美麗的影子就算數(shù)了。
    可是沒想到，翌日馮老先生就帶著他來府上做客了。
    她這才知道原來他竟是馮家的外孫，嫁給了前軍都督府副都督蕭珩的馮家姑太太的長子蕭放。
    馮氏嫁得遠，后來馮家又遷到洪南，他長這么大，也是第一次來登門。
    而他之所以會出現(xiàn)在洪南縣，是因為前不久屯營里將他調(diào)到了滄州駐守。
    那會兒，他已經(jīng)是營里的千戶了。他作為將領，是來代表駐軍拜訪當?shù)剜l(xiāng)紳的。
    她的祖父就是本地保長，所以他到衛(wèi)家竟然順理成章。
    他在天井里看到蕩秋千的她，又笑了。
    她沒提防他突然會出現(xiàn)，身子一閃就摔了下來。
    他沖過來將她扶住，懶洋洋地笑覷著她：“怎么這么笨啊？”
    她頂著一臉通紅，十分懊惱。
    怎么老是在他面前丟臉呢？
    他告辭出去的時候，她就讓人牽了后院看門的大黑狗在門口堵著。
    大黑可是全村出了名的兇神惡煞，這么些年他們家里沒有失過一回盜。
    她藏在墻頭后，偷看他要怎么過這關。他若走不出去，或者改走別的路，她就可以走出來嘲笑他了！然后她再當著他的面輕輕松松地把大黑喚走，神氣地給自己挽回點面子。
    她看到他在門口站定，捏著下巴盯著大黑看了會兒，然后一只手忽然高高舉起。
    大黑以為他要打它，狂叫著往他撲過來！
    她心下大驚，沒想到他這么魯莽！
    當下早把要看他吃癟的事情忘到了腦后，急忙沖出來擋在他身前！
    她是主人，大黑不會傷害她的。
    可要是咬到了他的話，那她可就罪過大了！
    哪知道她還沒有站穩(wěn)，一只鐵臂已將她迅速往身后帶，而撲過來的大黑則已經(jīng)被他堪堪一手掐住了脖子，只剩下老實貼住門框哀哀求救的份！
    “不要命了你！”他兇她。
    她被他如斯之厲害的身手驚得愣了一下：“我是好心救你！”
    頭頂?shù)乃㈩D，然后噗哧一聲笑起來，悠然自得把她與狗同時放開。
    “既然怕我被咬，干嘛放狗堵我？”
    衛(wèi)羲兒無地自容，看著奪路而逃的大黑，也勾著頭灰溜溜地跑回院里去了。
    這之后她老長一段時間沒見他，因為沒臉。
    所以雖然他經(jīng)常到村里來，甚至也常到衛(wèi)家來拜訪，她也還是遠遠地躲著不跟她碰面。
    但是不管她多么回避，她及笄這天，也還是跟他面對面地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