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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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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迷路的緣故,回來也廢了一番周折。
    寒川水族罕至,當(dāng)然也沒誰知道淵底囚禁了一條龍。夷波游了很久才遇見一只鰩魚,比劃了半天,鰩魚終于弄明白她的意思,尖細(xì)的魚尾筆直向北一指,“游上二里看見一艘破船,左拐再游二里看見一串暗礁,再左拐有一片藻海,繞開北游,游上十里就到了。”
    夷波聽得暈頭轉(zhuǎn)向,沉到水底在沙地上畫圖,鰩魚扇著兩翼不時指點(diǎn)。總算理清了,她向它道謝,鰩魚說走吧走吧,拿尾上尖刺剔了剔牙嘀咕:“這么漂亮的鮫人,可惜是個啞巴。”
    夷波撅著嘴,有點(diǎn)傷心,但回家要緊,尾鰭一搖竄出去十幾丈,遵照鰩魚的指示找到破船和藻海。一路向北,周圍的景致越來越熟悉了,驀然抬頭,眼前一片赤紅的珊瑚綿延百里,珊瑚叢中立著一座精美壯闊的城,明珠和燈籠魚交輝,相距很遠(yuǎn)都能看到,那就是潮城。
    海底城池和陸上的有相似之處,但水澤中的東西有靈氣,且更加綺麗輝煌。南海鮫人和東海的不同,東海鮫人常遷徙,上百年便遺下一座空城,所以并不花心思在城墻壁壘上。南海鮫人戀舊,加上這里環(huán)境適宜,祖祖輩輩在同一個地方生活,城也就越建越大。只不過祭臺宮殿都有,是供龍君使用的,普通鮫人一般置辦一座珊瑚屋,尋各色珠璣點(diǎn)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可以了。
    夷波進(jìn)家門后,迫不及待鉆進(jìn)了草垛子里。她的珊瑚屋外面看來和別人沒什么不一樣,里面卻懸了一個編成蛋形的窩。她喜歡蜷在窩里睡覺,覺得安全和踏實,這可能和她的出身有關(guān),別的鮫人都有父母,她是孤兒。很小的時候被遺棄在城外,有鮫人路過發(fā)現(xiàn)她,把她帶回城里撫養(yǎng)。但是因為她魚尾的顏色有異,始終很難融入他們,撿到她的鮫人喂養(yǎng)了她一段時間,等她可以覓食的時候就不管她了,她一直孤零零的,直到遇上了阿螺。
    其實獨(dú)善其身也沒什么不好,只要不做有損潮城的事,別的鮫人也懶得管你。
    累了好久,受盡驚嚇,她臥在草垛里昏昏欲睡,忽然聽見嚶嚶的哭聲傳來,掙扎著趴在垛口往下看,是阿螺站在那里對著窗外的月亮哭泣。
    她歡快地叫了她一聲,“我在這里。”
    阿螺一怔,飛快游了進(jìn)來,張開雙臂把她撲倒,嚎啕道:“太好了,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你死了。”
    哪里那么容易死,她命大得很呢!夷波笑著讓她看,“沒有劈到,鱗片好好的。”
    她搖搖尾巴,魚尾很長,從垛口探出去,繁復(fù)而絢麗的鰭在水中款擺,像陸上女人的長裙。阿螺不放心,仔細(xì)檢查過一遍才松了口氣,“沒事就好,我怕你誤闖南溟遇上危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去雕題國,讓他們把我吃了。”
    所謂的雕題國是南溟鮫人的王國,大荒以來鮫人有三支,東海鮫人應(yīng)該稱作陵魚,人臉魚肚,五短身材,有手有腳;潮城這一支是固定的半人半魚,不能幻化;剩下的南溟雕題,性惡喜殺戮,月圓之夜尾巴會變成腿,可以上岸行走。潮城鮫人最怕的就是雕題,雕題國男多女少,龍君失蹤后曾經(jīng)來搶過兩回人,挑漂亮的成年鮫女,抓去南溟繁衍后代。幸虧夷波年紀(jì)還沒到,每次都能逃過一劫。阿螺的愧疚在她看來小事一樁,她還有心情和她開玩笑,“雕題抓你生孩子。”
    阿螺聽了不以為然,“就算抓住我,我現(xiàn)了原形無孔可入。倒是你,成年后到底是做男的還是做女的?做女的會被他們劫去,我看做男的比較好,可以和我配成一對。”
    鮫人壽命有上千年,生下來不分男女,等到成年時再根據(jù)自己的意愿選擇一次性別。夷波還不滿兩百歲,所以相當(dāng)有潛力,對阿螺來說既可是青梅,也可是竹馬。
    女孩子托付終身,終究熟人比較可靠。要是夷波將來是男鮫,必然是潮城最美的男鮫。珠玉在側(cè),何必舍近而求遠(yuǎn)?阿螺一心希望她選擇男性,可是自從她見了龍君之后心思很活,龍君是男的,身家清白、取向正常,夷波就下定決心當(dāng)女鮫了。
    一片丹心啊,念念不忘至今。可惜鮫人不是鯉魚,沒有龍門可躍,跨越種族的愛情要是缺少感情作為基礎(chǔ),一般很難有前途,阿螺忍不住為她擔(dān)憂。
    夷波卻心空如洗,仰天躺著,細(xì)而白潔的胳膊枕在腦后,胸前一馬平川。從側(cè)面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的美是模糊的,介于兩/性之間,有少年的俊秀,也有少女的嫵媚。
    她吐出一串泡泡,吹開了草垛頂上的天窗。隔著水幕看星星,每顆星星都有一圈暈,蒙蒙的。她兩指挑起一簇長發(fā)暢想,“不要你,要龍君。等我成年……更漂亮。”
    阿螺忍不住潑冷水,“龍君下落不明,別想太多了。”
    夷波想起了寒川底下的那條龍,本來打算告訴她的,猶豫了下還是作罷了。她翻轉(zhuǎn)過來撐身問她:“你救的人呢?”
    阿螺傷心不已,“死了,人真是太脆弱了。”
    夷波嘆了口氣,真可惜,冒了這么大的風(fēng)險拽出來,最后還是沒能活下去。
    阿螺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遞給她,“你看,我找到這個。”
    是個很精美的盒子,掌心大小,玳瑁質(zhì)地,上面鑲了寶石,也有雕花。夷波不太懂,顛來倒去看,發(fā)現(xiàn)盒底有篆字,刻著“糖坊”。她咦了一聲,不知是地名還是人名。
    阿螺因為幻化后有腿,陸上的見識比夷波多,她說:“這是女人的胭脂盒,梳妝打扮的時候用的,抹在臉上和嘴上,紅紅的,很好看。通常人是這樣的,男人身上帶著女人的東西,就說明這個男人心有所屬了,他喜歡胭脂盒的主人。也或者這是他從別國帶回來的禮物,準(zhǔn)備送給一個叫糖坊的女人,可惜遇到了意外,再也沒有機(jī)會親手交給她了。”
    夷波聽后很難過,側(cè)過身子縮成一團(tuán)。阿螺撥開她層疊的尾鰭突發(fā)奇想,“我們上陸地去找那個女子好不好?把東西給她送去,讓她知道她的情郎死了,以后不用等他了。”
    妖怪的思想很單純,絕不以為隱瞞死訊對活著的人有好處。夷波經(jīng)她一慫恿覺得可行,連說帶比劃,“明晚有海市……換燭銀,一起送去。”
    鮫人織鮫綃,并不為給自己穿。海上每三個月有一次海市,像陸地上一樣,可以以貨易貨。到時候方外諸國都參與,甚至還有陸上商人劃船來采買。鮫珠和鮫綃緊俏得很,夷波平時愛拿來換一些古怪的小物件,這次決定換很多燭銀,給那個女子送去。陸上的人都喜歡錢,有了錢她就會高興,忘記情人死去的痛苦了。
    一鮫一螺商量妥當(dāng),歡喜不已。夷波想起那只老龜,問它的下落,阿螺撇了撇嘴,“算它命大,逃過一劫,不過造了這么大的業(yè),下次就沒那么好的運(yùn)氣了。一船的人都為它而死,它倒跑得無影無蹤了。”
    夷波很氣憤,“噫,這海鮮……下次電死它!”
    她惱火起來就這么罵,一回遭沙蟹戲弄,廢了很大的力氣搬開礁石抓住它,沙蟹求饒,說“大家都是海鮮,別那么見外嘛”,夷波就知道海鮮不是什么好話。誰和一只蟹為伍?好歹她半截是人,女媧娘娘也半截是人,要論遠(yuǎn)近,她和女媧娘娘沾邊才對,比這個甲殼動物高檔多了。
    一對朋友罵罵咧咧,咒那老龜最好半路丟了內(nèi)丹,免得下回渡劫又有人遭殃。驚心動魄的一天不敢回顧,將到天亮才睡著,潮城是這片海域最早迎接日出的地方,太陽逐漸升高,光線照到草垛子的時候正好是晌午。阿螺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沒人,出門一看,珊瑚叢中三三兩兩有鮫人潛織,夷波也在其中。她坐在一處珊瑚頂端,日光在她的指尖盤旋,因為離水面近,身上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鱗上幽光流轉(zhuǎn)。阿螺喜歡這幅畫面,織成的鮫綃在水中載浮載沉,輕得像一團(tuán)霧氣一樣。她的夷波是最美麗的,烏發(fā)如云,眼里盛滿金芒。自從她立誓選擇做鮫女起,阿螺覺得她天生應(yīng)該是女的。如果龍君要在南溟以北選伴侶,整個海界沒有哪個水族比她更適合了。
    織得差不多了,夷波帶著鮫綃回來,平平整整疊好,進(jìn)屋找了個陶罐,氣壯山河地說:“對月流淚,遇風(fēng)成珠。”
    阿螺明白了,她是打算哭一哭,哭出鮫珠來好換燭銀。鮫人渾身是寶,連迎風(fēng)流淚都那么美好。她們商議妥了給胭脂盒的主人送錢,自然越多越好。
    趁著天還沒黑,相攜浮出水面,到昨天發(fā)生船難的地方去看了眼。這么長時間過去了,海上一干二凈,半點(diǎn)痕跡也沒留下。夷波問阿螺,“人呢?”
    阿螺帶她轉(zhuǎn)進(jìn)了島礁,邊游邊說:“離岸太遠(yuǎn)了,先把他寄放在水邊,我用海帶拴著他呢,不會丟了的。今晚海市結(jié)束咱們就帶他回去,放在岸邊自然有人替他收尸。”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片衣角在水灣漂浮,阿螺帶她轉(zhuǎn)過去,指了指道,“喏,就在那里。”取出陶罐擺在她下頜接著,“哭吧!”
    夷波定睛一看,尖嘯一聲躍起來,扎進(jìn)海里逃之夭夭了。
    一切來得太快,阿螺大惑不解,“怎么了?”回頭乍看也大吃一驚,那尸首泡得太久大了一圈,海里那些永遠(yuǎn)喂不飽的魚蝦已經(jīng)動手了,咬下了他的半邊臉,白骨慘然。
    阿螺胃里一陣翻涌,難怪嚇跑了夷波。這模樣帶回去恐怕也叫人認(rèn)不出了,索性引一堆火,把人火化了。
    回來看夷波,她臉色不好,躲在草垛里不肯出來。阿螺說:“我已經(jīng)處理掉了,你別害怕。”
    有句話叫物傷其類,雖然鮫人不是完整的人,但看到這幅場景也難免驚懼。阿螺安撫了半天,她才探出身,瘟頭瘟腦說:“嚇得哭不出來。”
    阿螺點(diǎn)頭表示理解,“是難看了點(diǎn)。不要緊,我們還有鮫綃,可以換很多燭銀。”
    他們的海市,用人的話來說叫海市蜃樓。倒映在半空中的景象真實存在,只不過發(fā)生在他們這里,離陸地萬里遠(yuǎn)罷了。
    她們?nèi)胍谷ペs集,到的時候已經(jīng)很熱鬧了,伯慮國和離耳國的商人帶了各種新奇的小玩意兒,吃的穿的都有。夷波以前換東西不計成本,這次卻格外留心,燭銀有市價,換起來一是一二是二,滿滿一袋掛在腰上,分量很足。
    阿螺和人打聽陸上的情況,打聽國君帝脩派遣的商船由誰負(fù)責(zé),才知道那個死了的船主叫登褒,住在即翼澤。至于有沒有一位叫糖坊的妻子或未婚妻,就不得而知了。
    阿螺問人時,夷波得觀察周圍情況。燈籠魚在水面上提供光源,不停有雕題鮫人來往。那個族群的男鮫長著角鰭,五官兇神惡煞,每回經(jīng)過都叫人提心吊膽。夷波悄悄買了兩卷草席,和阿螺一人一塊,把自己裹了起來。
    “即翼澤離這里有程水路。”阿螺弄了張地圖仔細(xì)比對,圖上眼睫毛那么長的一段相當(dāng)于千里,這么算來從南海過去,大概有一萬兩千多里,“我們一天最多趕三千里,光來回就得八天,你行嗎?”
    夷波沒家沒口,走前和長老說一聲,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可突然又想起了寒川里的那條龍,走前是不是得給人家個交代?雖然她從來沒答應(yīng)做它的手下,但它怪可憐的,除了她似乎沒誰可依靠了,自己出于道義也該看顧它。
    看看天色,月正當(dāng)空,不早了。它吩咐她今天再去的,她竟給忘了。忙把錢袋交給阿螺,讓她先回去,自己掉轉(zhuǎn)方向,往南疾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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