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榆雖是羅毅看護大的,但自記事起,她怕影歌啰嗦都沒怕過常年冷臉的羅毅,因為他就只是塊泡在千年寒潭里的實心石頭,又冷又硬,守在她身邊十七年也才終于捂出這么一點人氣。
羅毅肩膀微沉:“我不需要你有任何改變,只要你和影歌能一直陪在我身邊就足夠了。”
“……”
朱榆嘴角勾出一個弧度,不再言語,看著眼前夜景,神情晦澀難明,兀自在羅毅身邊放肆目空。
潛入的徐文昭在暗處看著那兩道親昵依偎的背影,只覺得無趣。
“原來上次暗處的那條狗也是你的入幕之賓,倒是小瞧你的本事了,朱榆啊朱榆,既然趙晉想把我強留在皇城,那我就好好的和你們玩玩,也讓我看看你與那佞臣是如何蛇鼠一窩、玩弄權勢的,你可得藏好了丑惡嘴臉別讓我輕易找到了!”
大殿初見時,她孱弱蒼白強撐儀態,報復脅迫時,她驚恐害怕無聲落淚,慶功宴席時,她無能軟弱到引人鄙棄,徐文昭見過的朱榆簡直無害極了,可也是他最為不能接受的!他一定會讓她原形畢露的!
徐文昭腦海無聲的緩緩浮現了剛才驚艷的那抹素影,他心中憤然強掩心中殺意。
圓月躲入月梢,待到再散出銀光的時候,徐文昭藏身的地方已經消失,御花園中的幾處枝葉無風晃動,如此靜好的月光下,一切是那么的安寧、祥和——
朱榆重返紫宸殿的時候,居然沒有見到趙晉的身影,這讓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下來。
“陛下,您還是喝點醒酒湯吧,以免明早醒來犯了頭疼。”
“好影歌,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好困啊,服侍我就寢吧。”
影歌見朱榆美目杏眼似乎有了閉合的跡象,也知女皇身體羸弱經不起長時間應酬,定是累壞了,他熟稔的為朱榆凈面寬衣,待為朱榆掖上背角的時候她已經沉沉的睡了過去,均勻的呼吸帶著淺淺的鼾聲。
影歌眼里逾越的露出了心疼,他伴著朱榆長大,世人皆傳女皇無用,可卻少有人知道她坐在那個位置有多舉步維艱,有多無可奈何。
月舞后縱然暢快卻也總是耗費心神的,這讓朱榆似乎不小心又跌入了深層的那段夢境里面——
十五歲之前的一方天地里,沒有夸張的奢靡用度、沒有侍者尊崇的態度、更體會不到權勢帶來的血腥和魅力,像被圈養的一只金絲雀,有著優渥生活的同時世界小的只能容下羅毅和影歌,以及她的晉叔……
或許因為年幼,很多記憶在成長中流逝……哪怕進入深層的夢境中,也只能到達記憶還尚清晰的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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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會對未知的事物懷抱敬畏,也因為敬畏,對親手揭開神秘面紗抱著難以想象的執著,這是人的劣根性,難以剔除,高聳的紅瓦宮柳終于蔓延到自己的世界,朱榆自會緊緊抓住尾端靠近墻外風景,又哪是能輕易阻隔掉的。
厚重的朱紅大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可朱榆知道那不會為她而打開,小朱榆渴望接觸位置的外界,可是她卻從未向任何人表述過自己的想法,不過,當她滿身泥污的爬出她意外尋到的溝洞時,朱榆忍不住內心的激動。
‘我只是看看,看看外面的天是不是真的比里面的更藍……’
當小腦袋撞上腿肚子的時候,朱榆被嚇得一哆嗦。
“晉叔……小榆兒在捉迷藏呢……居然被晉叔找到了呢……”
趙晉低頭看著腳畔的女童,因為心虛,撲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眸子清亮而純潔。
“咦!你是個什么小東西?”
一只貓,毛色潔白,眉心一撮淡黃毛發,眼睛圓潤,瞳色是純粹的祖母綠,宛若有生氣的寶石,不停的圍繞著趙晉的腳邊打轉,朱榆見到的那一刻便喜愛上了它,聽著它綿綿的叫聲,眼睛里溢出了好奇和歡喜。
小朱榆被拎進了趙晉的懷中:“本來想送給陛下當生辰禮物,不過我也曾經似乎說過,搗蛋鬼不該有禮物的。”
小朱榆聽到趙晉的話立馬急了,臟兮兮的蹭進趙晉的懷中鬧騰:“不行不行!不可以!”
看著演技分加滿,大眼睛里快速續起金豆子的朱榆,趙晉嘴角輕揚,彈了彈朱榆的眉心,眼里帶著寵溺,兩人一寵物,再次回到紫宸殿,小朱榆短暫的冒險暫時結束。
朱榆被領著清洗的同時,趙晉盯著自己的手指看了許久,悠悠輕啟薄唇:“沒了毅兒,你們就是這樣照看陛下的?”
聽到趙晉輕描淡寫的詢問,影歌立馬跪在了地上,影歌雖然身體抖若篩糠,試圖解釋道:“大……大人。”
可是,一道道沉悶的噗通聲直接讓影歌噤聲,面色因為驚懼嚇得青白交加,地面殷出一灘擴散的血池,而影歌只是拼命在血泊中磕頭乞求饒命,事實上他也成功了。
“雖然沒用,不過誰讓小榆兒喜歡你,你這條命先欠著,若再有差錯,定讓你后悔今日沒有與這些廢物共赴黃泉,毅兒,待清理了朝堂上最后一批臭蟲,這段時間繼續守著她。”
“是”
影歌跪在血泊中,求生意志生生吊住他不敢挪動分毫,待趙晉和羅毅離開之后,影歌這才癱軟在了地上,衣襟已然濕了大半,宛若擱淺的魚,突然獲救,他貪婪的呼吸著活著的味道。
朱榆躲在遠處,抬眼間,碰巧看到了不屬于晉叔的眼神,那雙眼睛陰翳死寂,宛若被頂住的人都會被吸入那無盡的黑中,不得善終……
朱榆跌跌撞撞的逃離了地獄,所在被子中瑟瑟發抖,眼淚不停潤濕了半個枕頭,嬌寵長大的朱榆在那一天終于懂得了什么——叫做聽話。
那扇朱紅大門打開之前,誰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幸運多一點,還是厄難多一點,不過,至少有一點是清楚的:只要觸碰了它,曾經將不復存在,未知悄然襲來……
朱榆十七載的人生,并非一生囚于紫宸殿,她幼時,黑白灰的生命色調中也意外出現過一個帶著未知神秘的人,她將她的眼睛染上色彩將她帶著走進了真正的世界。
那人,帶著朱榆肆意的領略了人間氣,讓她知曉沒東西吃會餓、沒厚實衣裳穿會冷、宮廷中除了年華正盛的侍者,還有孤苦的老叟孺童,癡男怨女的哀樂雖毒卻美,朱榆自小便癡戀著短暫吹拂在臉上的風——
十五歲,朱榆登基了。
朱榆登基的那一天,朱唇上的胭脂是趙晉完成的,他的指腹沾染著如血一般的赤紅,就那么捧住她的臉一點一點的涂抹上去,宛若完成最后一項莊重的儀式。
在朱榆的記憶里,那一天的晉叔是陌生的,如孤狼幽芒的瞳光,泛著貪婪的光,似乎欲將其骨血嚼入腹中融為一體,而那時候趙晉倒影中的朱榆眼中依舊溢著可笑的星星……
登基大典過后,朝中大臣終于有機會面見朱榆,為了將女皇陛下從佞臣編織的殼子里喚醒,她們好心的將趙晉的陰暗面解剖得稀爛血腥一一獻給朱榆,女皇的不聽、不聞、不信雖然讓老臣們惱火,不過風雨已經襲來,再堅硬的烏托邦也能崩碎。
‘在其位,謀其職’趙晉不會教她,可是,當朱榆見到鎧甲破爛,滿身斑駁血污的八百里加急傳令官送上軍務后死在她面前時,朱榆第一次因為動容站在了帝王位上行事,她第一次站在了君王的峭崖上與趙晉走在了對立面……
紫宸殿中——
“晉叔,今日我收到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文書,上面提及東平王此番平定異動的附屬國,卻因軍需補給遲遲不達陷入苦境,他們已經加急三次朝中遲遲無人處理,軍需這塊是由晉叔手下人掌管,不知道是不是……晉叔的手下玩忽職守忘記上報了……”
朱榆執筆繪圖,以漫不經心的語氣向趙晉詢問了軍中急報,她并不想晉叔生出不好的情緒。
趙晉面色不變,不答反問:“陛下,怎會突然心憂遠方戰事?”
在趙晉面前,朱榆從來不會隱藏自己的想法:“我雖胸無點墨,全勞晉叔憂心,但既然當了女皇自然也希望外邦穩定,國泰民安。”
聽完朱榆的回答,趙晉沉默了很久。
“若是我真如那些老東西說的是個十惡不赦的奸臣,陛下待如何?”趙晉啟唇的同時,已經緩緩的走向了朱榆的桌案。
“晉叔,你莫要拿此事取笑,你怎會是……”朱榆的笑容因為又見登基那日的眼神,滯緩了笑容:“晉叔……”
朱榆聲音干澀:“那些軍需久而不發晉叔都知道?”
“知道”
“為何?”
“為何?只道有趣二字。”趙晉閑適道出。
執筆的指骨已然發白。
“小榆兒,送你坐上這尊鳳椅,成為萬尊之體,便只為讓你享受盛世江山的,這些瑣事不必憂慮,萬事皆有我。”這是趙晉第一次在朱榆面前表露權臣的丑陋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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