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br> 七月天,天宮仙境暴雨如注。</br> 薛妤冷著臉從清遠殿踏出,一路向西,裙邊隨動作蕩開層層疊疊的褶花。她所到之處,仙侍們臉上的笑即刻收斂起來,在沿途兩側跪了長長一溜,籠罩在一團團水霧般模糊的燈盞皎光中。</br> 瓢潑雨簾中,那些仙侍看她的眼神,既敬畏,又懼怕。</br> 薛妤恍若未覺,徑直跨入云霄殿。</br> 守門的大監無聲朝她躬身,像是早得了什么命令似的,不敢攔她。</br> 雨下成了水簾,噼里啪啦的聲音環繞在耳邊。薛妤跨過門檻,視線在清冷的殿內轉了一圈,腳步有一瞬的停頓,她伸出手掌,道:“都在外面等著。”話音落下,她獨身一人進了內殿,清瘦背影很快被珠簾遮住。</br> 內殿暖香浮動,八仙立柜旁,一人坐著,一人站著。站著的男子尚未卸下身上的盔甲,腰間別著佩劍,臉上難掩疲憊,眉眼卻顯得溫柔,坐著的那個以手撐頭,眼睛半睜半閉,短短幾息時間,不知長吁短嘆了多少聲。</br> “得了。這件事,我去跟薛妤說。”路承沢睜眼,在松珩身上掃了幾眼,道:“你不會說話,越說越錯。”</br> “說什么。”身后,薛妤接了他的話,音色冷得跟結了冰似的,每字每句都帶著寒氣:“我人就在這,要說什么,來,直接同我說。”</br> 松珩和路承沢同時轉身看向她。</br> 披散著長發的女子長裙曳地,柳葉眉,鵝蛋臉,杏仁眼,美得精致而講究,像沉淀了歲月古韻的細膩白瓷擺件。分明是溫婉昳麗的長相,她皺眉冷聲說話時,卻自然而然的帶著一股上位者的清貴氣勢。</br> 這是鄴都洛煌一脈用心培養澆灌的明珠,若不是跟著松珩一路平山海,拓疆土,這個時候,早已坐上鄴都女皇之位了。</br> 松珩朝前走了一步,看她的眼神是不同往日的復雜,開口時,聲音比平日都低:“竹允說你月前去桑地捉天狼王,打斗時受了傷,如今身體可好些了?”</br> 薛妤看著眼前男子俊朗的臉,手指捏了下袖邊,她垂眼,連名帶姓地喚他:“松珩,你我相識千年,今天你給我一句真話。”</br> “我去桑地捉拿天狼時,你人在哪,在做什么?”</br> 路承沢見狀不對,連忙出聲道:“薛妤,你冷靜一下,這件事跟你聽的想的不一樣。事出有因,松珩他也有苦衷。”</br> “你自己是不會說話嗎。”薛妤側首,看著十步之外站著的松珩,聲音里帶著幾分譏嘲,冷得出奇:“千年前當階下囚時如此,今日成了仙主依舊如此,你這輩子,就只會躲在別人身后?”</br> 松珩是那種典型的貴公子長相,無需金玉琳瑯相襯,隨意一站,便是言語形容不出的春風玉樹,令人心折。從被宿敵構陷,壓上六界審判臺的狼狽少年,到如今天宮最受擁戴的仙主,他心中的那一腔意氣,好似從未變過。</br> 薛妤曾不止一次說松珩是個固執的老好人,有時候又像迂腐又不知變通的古僧。困于水火中的人,能救,他就一定要救,于眾生有利的事,即使前方困難重重,他也會不知疲倦推行。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善人,而像各大圣地培養出來的年輕人,如薛妤,如路承沢,他們反而極難做到這一點。</br> 可就在前兩日,這個舉世公認的好人,帶著他那戰無不勝的兵將,將整個鄴都填平。除卻圣地和城中居住的原住民,鄴都中心城中數十萬亡靈,妖獸,除卻少數妖力強大,有自保逃生之力的,其余全被大陣鎮壓,封死。</br> 若不是傳訊玉牌上如雪花般飄來的消息,若不是寄放在她身邊,代表著那些強大生靈的命燈一盞接一盞黯淡,薛妤也不敢相信,做出這種事的,會是松珩。</br> 居然會是松珩。</br> 窗外雨疾風驟,流云如潑墨,殿內布置了小結界,將一切聲音隔絕在外。一片無聲中,松珩抬眼,面對那雙像是綴著雪色的清冷瞳孔,他緊了緊掌心,喚她:“阿妤。”</br> 僅一聲,什么也沒說,卻什么都認了。</br> 薛妤閉了下眼,反而冷靜了下來,“我父親呢?”她問。</br> “鄴主心存大義,以身成陣,將鄴都中心城與外界徹底隔絕。”松珩輕輕呼出一口氣,道:“阿妤,對不起。我沒能攔住他。”</br> “心存大義。”薛妤將這四個字徐徐念了一遍,纖細玲瓏的指骨在半空中漸漸落下,像是操控著某種提線傀儡,現出一種蒼白而破碎的凌厲感來。她看著眼前熟悉的面龐,唇上慢慢爬上一抹妖異的嫣紅:“所做種種,皆為茶仙?”</br> 松珩站在原地,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良久,才道:“此事非我之愿,乃不得已而為之。”</br> 薛妤最聽不得這些大空話。</br> 她輕輕眨了下眼,磅礴浩瀚的靈力以她為中心蕩開無聲氣漣。松珩似有所感,側首一看,發現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鵝毛一樣的落雪,不過須臾,天地間已是一片蒼茫之色。</br> 七月飛雪,殿中人已在不知不覺中入陣。</br> “你身上有傷,不宜動手。”他道。</br> 看,松珩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使是在動手之前,也會因為對方身上有傷而做出善意的提醒。他心懷天下,對誰都好,誰都喜歡他,擁戴他,即使是兇性滔天的妖獸和惡鬼,也會試著去親近他。</br> 很難想象,這樣的人,也會有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時候。</br> 可笑的是,相伴千年,紅顏不是她,而他卻為了那位紅顏,毫不心軟毀了鄴都世世代代的堅守。</br> 而她薛妤,則成了整個天下的笑料。</br> 薛妤長長的袖擺無風而動,精細縫制的纏枝花宛若水紋般在她手腕邊漾動,數不清的靈力光點匯聚成了一個巨大的囚陣,在三人的視線中一寸寸擴大,將整座纂刻著符文的云霄殿籠罩了進去。</br> “陣法能成,亦能解。”她眼尾有白色水紋滲出,很快蜿蜒成兩道霜痕,像搖曳著的長長尾羽,“既如此,將你捉回鄴都,把封印解開就是。”</br> 見她執意出手,松珩瞳色微凝,隨后丟開手中的本命劍,周身也開始有靈光滲出。</br> “——不是。”路承沢終于看不下去,硬著頭皮擠在兩人之間,“你們這三句話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毛病到底是從哪學來的。有什么事不能坐下來好好說?”</br> “你們這樣打起來,半片天宮都得塌下來。”</br> 說罷,他扭頭,看向松珩和被他丟在一邊的靈劍,滿臉都是“你腦子沒事吧,這可是薛妤”的荒誕和滑稽。</br> 薛妤可不是什么溫柔心善,遇事會嬌滴滴撒嬌的女子,她的手中,不知鎮壓了多少大妖惡鬼,早在千年前,她便是六圣地中出了名的冰霜美人,是帶荊棘的玫瑰。</br> 這種受刺激的狀態下,全力以赴都不一定能在她手上討到好,結果松珩還學別人放水那一套。</br> 松珩知道薛妤會生氣,她是個黑白分明,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人。而自己的行為,不論是哪一點,在她眼中,都屬于徹頭徹尾的背叛。</br> 背叛者,當殺。</br> 無聲風暴起,馥郁到幾乎化不開的靈力浪潮在領域中橫沖直撞。</br> 像是雙方都抱了速戰速決的心思,很快,兩道身影在交鋒后錯開。此時,松珩的食指落在距離薛妤額心半寸處,而他的頸側,冷然壓著一柄由冰玉凝成的小巧匕首,刺痛感撲面而來。</br> 若是不知情的來看,這儼然就是生死仇人見面,馬上就要同歸于盡的架勢。</br> 路承沢在結界中左突右閃片刻,一看這陣仗,當即倒吸一口涼氣,不得不又上前勸架。說是勸架,其實只是在單方面勸薛妤:“洛煌一脈,無論嫡系庶支,全被妥善安置,毫發無損。”</br> “被鎮壓的只是惡鬼和妖靈,他們那種東西,本就該被鎮壓。”</br> 薛妤恍若未聞,清冷瞳色中像是覆蓋了一層冰雪,手中的匕首卻緩緩浸入松珩皮肉中,壓出一條殷紅的妖異血線。路承沢神色凝重起來,他手掌落在薛妤細瘦的手腕上,用著阻攔的力道,“薛妤,松珩這事做得固然欠妥,可你因為那些東西要他性命,這說不過去吧。”</br> “他因為區區茶仙,強入鄴都,越過王城直接出手,說得過去?”薛妤終于抬眼,視線在他那張正經起來的臉上掃了一圈,問:“明日,我去你們赤水,下個封印大陣,你也覺得這是不值得大動干戈的小事?”</br> 路承沢咂了咂嘴,不敢說話了。</br> 薛妤是真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她不是個善茬。</br> “松珩。”薛妤沒再搭理路承沢,她視線轉回來,落到松珩臉上。她的眼睛很漂亮,聲音雖冷,可也清脆,唯獨那雙手,養尊處優,卻是殺人的手,此刻壓著匕首劃過天帝頸側時,半分也沒抖。“我有千萬種解陣的方法。普通辦法不行,就血祭,靈祭,若是還不行,便用下陣人活祭。”</br> 說到最后,已然是要松珩拿命破陣。</br> 這話若是由別人口中說出,必定會被認為是大放厥詞。天下靈陣大大小小多如繁星,有的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別說解陣,就連最基本的認陣都成問題,可偏偏說有“千萬種解陣方法”的人,是薛妤。</br> 在這個靈修遍地走的世間,有一種人格外特殊,他們不修肉身,不專靈息,看著孱弱,卻依舊有通天徹地之能。一念成陣,一念解陣。薛妤就是其中最具天賦的一個。</br> “上古之陣,無解。”松珩看著她的側臉,無視路承沢暗示得快抽筋的眼神,低聲道:“那些惡鬼和妖物,再也不可能出來。”</br> “你下定決心,執意如此?”薛妤像是頭一次認識他,一雙眼認認真真審視他,聲音冷得像是寒冬臘月帶雪的山風。</br> “阿妤。”松珩一字一句回她:“今日種種,是我食言。”</br> “可我非得如此。”</br> 一句非得如此,饒是以薛妤這樣的心性,也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垂了垂睫,閉了下眼。千年的時間,她眼看著眼前的男人從當初奄奄一息的孱弱一步步蛻變,時光流轉,春秋變幻,她總覺得他還是當時的少年模樣,唯獨忘了最重要的一點。</br> ——權力的更迭中,最容易變的,就是人心。</br> 當年那個仿佛能被她一眼看穿所有心事的少年,早有了通天的本事和能耐,以至于竟能在她眼皮底下,將一個人藏在心底,珍而重之,足足上千年。</br> 匕首重重斬在松珩的頸側,滾熱的血液噴薄而出時,她的眉心也被隨之而來的靈力長指點穿。難以形容的劇痛傳遍四肢骨隙,薛妤迎著松珩和路承沢震驚的,不可置信的眼神,卻只是繃了繃下顎,并沒有什么恐懼驚慌。</br> 她知道自己不會死。</br> 她雖然心狠,但骨子里并不是喜歡用自己命換別人命的人。</br> 鄴都至寶乾坤珠就藏在她的袖子里,從她踏進內殿的那一刻開始就散發起月華的光芒,所以她二話沒說就設陣,用幾乎同歸于盡的方式在最短的時間內和松珩拼成了兩敗俱傷的局面,所倚仗的,不過是乾坤珠會替她擋下一半的傷害。</br> 她想得簡單,松珩是仙主,修為不在她之下,不會死得這么輕易。顧及兩族因果臉面,她也不要他的性命,她只要他配合她將中心城的封印陣解開——用任何方式。</br> 等解陣之后,她再去將那位據說善良得不行,一脫困就能慫恿松珩起兵鄴都的柔弱茶仙殺了。如此,外面那些鋪天蓋地和唏噓和流言便會戛然而止。</br> 沒有誰能看她的笑話。誰都不行。</br> 可當薛妤冷冷瞥著路承沢,同時囚著松珩,在她即將帶著人踏入空間陣前往鄴都時,整座云霄殿開始震顫起來,像是有什么巨物感受到了某種傳召,在一瞬間悍然拔地而起。</br> 薛妤的陣法開始無故坍塌,瓦解,數不清的銀輝如老舊般斑駁脫落,不合時宜的鵝毛大雪在某一刻戛然而止。</br> 旋即,薛妤袖中的乾坤珠滾落,順勢滾進松珩腳下的小叢血泊里,又恰好接觸到了路承沢忍無可忍出手阻攔的浩蕩靈力,一個銀灰色的風旋毫無征兆出現在三人眼前。</br> 薛妤像是被針尖戳到了眼,連著倒退三步,身體抵著一方案桌,在神思和視線同時昏暗下來之前,她瞇著眼,恍惚看到了千年之前的情形。</br> ——那是個滴水成冰的大雪天,天極冷,數十個血跡斑斑,面色蒼灰的少年被人強硬壓著跪在審判臺上。</br> 年少的松珩赫然在其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