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的月懸在半空,既圓且清,薛妤坐在小竹樓的第三層,樓里氣息陳腐,彌漫古舊的書卷紙墨氣,絲絲縷縷沉入鼻尖,有一種別出心裁的提神熏香作用。</br> 她拉了張凳椅掃去灰塵,在小小的窗邊坐下來,手里捧著一本厚重的除魔典,翻開一看,里面涉及的符篆陣法格外玄妙,跟后世除妖陣有異曲同工之處,但相比之下,更晦澀難懂些。</br> 其余的都沒用,后世沒魔可除,她要找唯有紙上提到的奪魂之術。</br> 她一頁頁翻過去,沒多久,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顧名思義,奪魂之術陰損,所呈現(xiàn)描繪出來的畫面也極為簡單直白,不堪入目,薛妤看了兩眼,覺得自己心里起了一股躁氣。</br> 她手指微動,做了個記號后合上書冊,平視前方,而后緩緩蹙起眉尖。</br> 心不靜,則情緒不寧。</br> 樓下腳步聲傳來,聲音不輕不重,在空曠的竹樓里蕩出一層低低起伏的回響。按理說,她此時該戒備警惕,可這動靜太熟悉,以至于她都不需要仔細辨別,一下便聽出來是誰上樓來了。</br> 在踏上最后一層階梯時,腳步聲便輕輕靜靜地止住了,薛妤循聲望去,隔著煙氣水霧一樣的朦朧光線,她的視線落在倚在樓梯口的清雋少年身上。</br> 他含笑走近。</br> 及至跟前,還未等他開口,薛妤便將手中沉甸甸的書遞到他身前,又伸手點了點立柜后面的一張凳椅,道:“找到奪魂之術了,你看看。坐著看。”</br> 燈光下,她側臉精致,聲色清冷,每一處都是經(jīng)得起吹毛求疵挑剔,又處處透露拒人千里的模樣,單從外相上看,很難想象出她動情,動心是什么模樣。</br> 溯侑接過那本書,又拉著一張凳子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順著留下的記號翻到記載了奪魂之術的那一頁,仔細看過后,抬眼輕聲問:“女郎有怎樣的看法?”</br> “現(xiàn)在最令人困惑的一點是,我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br> 往常,哪怕是四星半的塵世燈任務,不論過程如何波折,至少從一開始,他們便知道自己的任務是找燈。</br> 這一點,溯侑同樣想過,他道:“按如今情勢來看,大概是要層層抽絲剝繭,將那兩份信解開才能有新方向。”</br> 薛妤偏頭去看窗外,瞇著眼徐徐道:“這里應該是遠古皇城。”</br> “從遠古流傳下來的書籍不多,不是記錄簡單的風土民情,疆土格局,便是詳細介紹各式各樣的宮廷御膳,食肆小吃,但關于別的東西,全刻意隱去了。”</br> 比如蒼龍和天攰兩個如此強橫的種族,是怎樣突然在一時之間走向消亡的,再比如魔是什么,魅是什么,遠古傳下來的書籍,無一例外,沒有只字片語提到。</br> 從古至今,不論盛世清明還是民生潦倒,口誅筆伐,大張撻伐的士子不少,喜山喜水,縱情人世的文人墨客更不少。文人的手,他們的筆,是遏制不住,防不勝防的。</br> 那么多人,總能有一兩篇幸存著流傳下來。</br> 可沒有,一點都沒有。</br> 處理得如此干凈,除了天機書和扶桑樹,不做他想。</br> “臣聽說,遠古沒有圣地,亦沒有妖都,人皇長生不死,威嚴蓋世,是世間至高的主宰。”溯侑順著她的話題緩緩道來:“后來,扶桑樹蘇醒,欽定妖都,圣地,人皇的權力一降再降,成了今日的朝廷。”</br> 想也不用想,這其中肯定有難言之隱,無法抹去的種種苦衷。</br> “扶桑樹蘊天地萬物而生,所做決定即是蒼生之決定,它既然下決心湮沒這段歷史,萬載不提,又為何偏偏在此時將我們聚集在一起,揭開塵封的一角。”</br> 這些事情,根本無法深想。</br> 溯侑看著她腮邊垂落的鬢發(fā),想,她永遠就是這樣一個純粹的,注定背著許多包袱前行的人。既要避免前世之結局,又時時刻刻都背負著圣地傳人,鄴都公主的責任,跟著扶桑樹的提示猜東猜西,顧慮頗多。</br> 為民,為妖,為眼前所見美好而溫柔的一切。</br> 就是這樣一條路,前世,她孑然一身走到了底。</br> 他緘默一息,輕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女郎不必擔憂。等這個任務結束,一切自然水落石出。”</br> 很明顯的安慰話語。</br> 薛妤前世從松珩嘴里也聽過許多次,他讓她不要太累,不要太忙,不要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東西糟蹋自己的身體,可這人的語氣,真是一聽就不一樣。</br> 或許得益于這把風風韻韻,敲金擊石的嗓音,原本再普通不過的話語,被他緩緩地咬著字音說出來,既輕且清,像溫柔的一陣夜風,又因為話語中天生的涼薄之意,繞繞沉沉拂進耳畔。</br> 跟那天,他說來哄她時是一樣的語調。</br> 四目相對,薛妤的睫毛突然眨了一下。</br> 完美無瑕的面容下,一道小小的裂紋便足以成為敲擊的豁口。</br> 溯侑順勢起身,朝前踱步,而后半蹲在她身前,衣袖花瓣一樣散開,三三兩兩落在竹樓的地面上,清洌的松香中,他微微抬著下頜,溫聲道:“現(xiàn)在,說說之前的事。”</br> “女郎因為什么而不開心?”</br> 薛妤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微微一怔后,眸光微動。</br> 那一瞬間起來的情緒波動,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現(xiàn)在真要回想著去說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是覺得這個五星任務太過嚴苛,不近人情,而他的態(tài)度又理所應當,幾近到了坦然接受的程度。</br> 薛妤不由看向溯侑。</br> 不知是不是身份習慣使然,他總喜歡仰頭看她,追著光漾動的姿勢。可恰恰是這個姿勢,他像一朵全然舒展花瓣的柔旖花朵,不論是深邃的眉眼,還是挺立的鼻脊,亦或者流暢鋒利的下頜線條,都以一種驚人的姿態(tài)被她逐一收入眼底。</br> 劍走偏鋒,含蓄又從容的漂亮。</br> 薛妤望進那雙瀲滟桃花眼中,嫣紅的唇微動,誠實到接近內心剖白:“我沒想過是你。”</br> “臣在八人之中,定江侯的身份,有幾率獲得。”溯侑沒有點到為止,他罕見的用一種強勢與誘惑參半的語氣道:“這不奇怪。”</br> 薛妤沉默半晌,望著他道:“我知道這并不奇怪,是我私心作祟。”</br> “你是殿前司的公子,是我親自培養(yǎng)出來的心腹之臣,你的大婚,應當燃燈燭千盞,綴明珠美玉,束綾羅紅綢滿街,而非在一個五星任務中,因情勢所需,成為一個為所謂口中大義而獻身做誘餌的負心之輩。”</br> “那位紫芃魔女,你連面都沒見過。”她顯見的有些不開心,眉尖微攏,道:“這是你第一次成親。”</br> 這好似是她第一次提起男、女之間,婚姻之事。</br> 冰涼的指尖在寬大的衣袖中屈了屈,溯侑睫毛根根垂落,他問:“以殿下所說,該給臣配個怎樣的女子為妻。”</br> 小小的樓閣中,氣氛好似隨著這一句話深重起來。</br> 薛妤許久不說話,等他耐不住這種死一樣的沉寂而皺著眉去凝望她眼神的時候,她才倏然動作,卷起手邊的書卷在他肩上敲了一下,聲線帶著一點猝不及防的冷與僵:“你起開。”</br> 像是扭開了一個開關,溯侑眉眼徐然舒展,漆黑的瞳仁里描上幾筆明顯的笑意,他低聲糾正:“女郎說錯了。燈燭千盞,明珠滿堂,紅綢當街,皆非公子成親的儀制。”</br> 皇太女大婚或主君大婚,才是那樣盛大的排場規(guī)格。</br> 瞥見她眼中水一樣漫上來的懵懂怔然之色,溯侑幾乎是強逼著自己退了一步,他垂著眼從喉嚨里逸出一聲笑,不知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跟她說話,他道:“足夠了。”</br> 這樣的回應,無疑比他想象中好了太多。</br> “嗯?”薛妤問。</br> 她才說讓他起開,他卻并沒有挪動腳步,依舊那樣含著笑抬眼望著她,聲音不輕不重,連字句之中的停頓,都全是刻意撩人的樣子:“不著急,女郎,我們慢慢來。”</br> “我會一直陪著你。”</br> ====</br> 很快,兩人一前一后從三樓小隔間里走下來。</br> 從進來到現(xiàn)在,不過兩個半時辰,九鳳和沈驚時已經(jīng)經(jīng)常能頭一歪湊到一起嘀咕兩句別人聽不懂的話,此刻仔細看過薛妤的臉色,九鳳頭一偏,對沈驚時篤定道:“好了,差不多好了。”</br> “看不出來。”沈驚時嘖嘖稱嘆:“溯侑這么會哄人呢。”</br> “你懂什么。”說起這個,九鳳來了精神,道:“人家那張臉,都不需要說話,往跟前一站,氣就消了一半,這個無需質疑。”</br> 沈驚時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接道:“我知道世間男子大多以色待人,但女子看男子,也是如此?”</br> 尤其是薛妤,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這樣的人。</br> “說什么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九鳳說著說著,看兩人又在庭院中坐下,圍著那張紙翻來覆去的分析,不由頭皮發(fā)麻,聲音跟著弱了半截:“這張紙之前不是看過了嗎,怎么又拿出來議論,這還能看出朵什么花來。”</br> 沈驚時也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我是真的不擅長這種需要抽絲剝繭動腦經(jīng)的事。”</br> “天天嚷著不擅長。”善殊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招手道:“不擅長也過來,好好跟著學一學。”</br> 庭院中的圓桌邊,薛妤環(huán)視四周熟悉的面孔,問:“接下來如何行動,你們有什么想法?”</br> 被那個四星半任務坑得至今有陰影的陸秦默默地撫了撫鼻脊,默不吭聲,九鳳轉著眼珠子擺了下手,剩下音靈,季庭溇和善殊幾個互相交換了個眼神,也沒什么頭緒。</br> “先出去看看。”一片尷尬的沉寂中,溯侑長指點在紙張上,道:“留兩個人下來對府中下人施展術法,問出這座府的用處,主人情況和我們八位之間的關系。再分兩個人出來尋找有沒有遺漏的,被忽略的線索。剩下幾個去各大酒肆茶樓,胭脂首飾店了解如今年月,局勢分布,京中人心惶惶又是因為什么。”</br> “行。”九鳳二話沒說便開口:“我審下人,這活適合我,我挺喜歡。”</br> 善殊溫聲道:“不論是留在宅院中的,還是出去打探消息的,都要注意安全,不要掉以輕心。這是五星任務。”</br> 薛妤點頭,看了眼半空中的圓月,道:“明日正午,這間院子里集合。”</br> 大家紛紛點頭。</br> “十九。”薛妤起身往外走,腳步跨過門檻上時,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身,看著正往這邊走來的清雋男子,道:“你留下來搜資料,他們都不太注意細節(jié)。”</br> 溯侑止住腳步,皺了下眉,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點頭,道:“若是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及時抽身,之后大家再一起想辦法。”</br> “放心。”薛妤頷首,言簡意賅:“我有分寸。”m.</br> 等人一散開,沈驚時便湊上來,對溯侑使了個別有深意的眼神,嘖的一聲,低聲道:“聽聽,我們不注意細節(jié)是假,我看是溯侑公子的傷未好全才是真。”</br> ====</br> 陽春三月,柳絮紛飛。</br> 不知昨天是什么日子,薛妤戴著幕籬出門時,御河邊仍掛著數(shù)不清的宮燈,人卻稀少,河里飄飄蕩蕩地順水流下許多燃著燈的紙船,有人撐著船在下游將成片成片記載了人們祈愿和美好祝福的紙船輕輕松松一撈,甩到船尾,堆起高高的一疊。</br> 大多店鋪都關了門,唯有打尖的驛站還點著燈,再有便是城中的幾大酒樓,因為也供修士吃喝玩樂,晚上也陸續(xù)有人前來。</br> 薛妤選了最大的一家,踏上了臺階。</br> 熱情的小二將她引上了二樓,她刻意選了前后都有人攀談的一桌,側頭要了幾樣樓里有名氣的糕點和菜肴,等菜上桌時,前后桌的動靜都清晰地入了耳里。</br> “華兄,一別數(shù)年,許久不見。”薛妤斜對面坐著兩位年近不惑的男子,做東的那個舉起手中的酒盞,唏噓不已:“今日這酒,一定得喝。”</br> 被稱為華兄的那個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像是不常喝,所以幾口酒下肚,臉便泛起了深色的駝紅,他感嘆道:“如今從南嶺來一趟皇城,是真不容易。我隨行車馬被攔著盤問了數(shù)次,差點沒能放行。”</br> “哎。”聽聞此話,他對面坐著的長須男子嘆息道:“快別說這個,提起來我就頭疼。自打百年前魔物出谷,四下橫行,各地死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好不容易有好轉之向,還沒來得及歡呼,那些魔物不知怎么的,一股腦往皇城來,天子腳下,蝗蟲一樣泛濫成災。”</br> “可我怎么聽說。”外來的那個警惕地瞥了瞥四周,壓低聲音道:“定江侯要和瓊州魔女成親?這事若成了,不是越發(fā)一發(fā)不可收拾嗎?”</br> “昨日酒巳節(jié),御河左右兩條街,我多了不說,至少有五成是魔物,他們也有樣學樣,變作人的樣子,擂臺比劍,放花燈,那種場面,真是,我看著便覺得膈應。”</br> “再等等吧,圣上還在皇城坐鎮(zhèn)呢,說不定吶,把魔物全部趕到皇城是早有計劃。”說起這個時,兩人的聲音如蚊蠅,刻意含糊字眼,薛妤需得仔細辨認,才能聽清其中的意思。</br> “兄長何出此言?”</br> “你也知道,我遠方表兄在朝為官,官拜三品,專管各族入京,朝貢之事。他最近幾月忙得腳不沾地,我聽我姨父醉酒時提過一嘴,是因為短短兩三月間,不少強橫的隱世家族都悄悄到了皇城。”</br> “隱世家族?”其中一人追問:“都有哪些?”</br> 酒量不高的人神智都已不怎么清楚了,他往桌上一趴,嘟囔著掰著手指,含糊道:“三大修仙門派,唔,還有蒼龍,天攰那邊,都來了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