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br> 薛妤肉眼可見的忙了起來。</br> 想在短時間內完成從皇太女到女皇的跨越,即便她本身已經十分出色,可要學的東西還是很多。</br> 每天天不亮,鄴主就已經在書房等她,那一摞接一摞棘手的折子,翻開再合上,合上又翻開,一天到晚,重復的全是這樣繁瑣的過程。</br> 一段時間下來,薛妤頂得住,她不喊累,鄴主卻被折騰得夠嗆。</br> “妖都這一次,還算有腦子。”從鄴都一樁又雜又亂的瀆職,貪污陳年舊案中抽回思緒,鄴主重重地摁著跳動的眼皮,精疲力竭地往背后一靠,說起別家的事洗洗頭腦:“我還以為,他們會立馬將事情鬧得人盡皆知,而后陳兵皇城呢。”</br> “今時不同往日。朝廷近年來所作所為,已令民生不滿,同時跟圣地結怨,這種情況下,沒必要自己出頭,為那些堅定的保皇派提供個煽動情緒的借口。”薛妤俯身落筆,寫下一行字后眼也不抬地道:“妖都只是信奉實力,能用拳頭解決的事就不想繞彎子,又不是沒長腦子。”</br> 鄴主笑了一聲,搖頭道:“鬧歸鬧,但到最后,估計出不了什么結果。”</br> “阿妤,你說說看,這事最后會以怎樣的結局收場?”</br> 近兩個月,薛妤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殿前司的事全交給了溯侑,朝華和愁離,議事殿的偏殿幾乎成了她第二個住所。除了拉出前幾任鄴主在職時出現的各種的問題分析討論,寫各種主君應重抓的事項,也經常像現在這樣,由鄴主引出一個話題,讓她判斷接下來的發展。</br> “廢人皇,另立新主。”</br> 自從經歷過那場五星任務,妖都九鳳和幾位女圣地傳人間的關系明顯拉近不少,最近為了人皇的事,音靈,善殊紛紛聯系九鳳,那邊也不藏著掖著,妖都的態度強硬而堅決。</br> 九鳳于妖都而言,相當于皇族下任皇太子,甚至這樣對比還不貼切。皇太子廢了一個,還能再立一個,可九鳳嫡系一輩只出一個,裘桐將主意打到九鳳頭上,等于出手斷妖都后路。</br> 別說妖都,就是圣地,面對這樣的謀算,也冷靜不下來。</br> 很少能從自家女兒嘴里聽到這樣斬釘截鐵的話語,鄴主不由挑了下眉,饒有興味地問:“怎么說?”</br> “我知道父親的想法。”薛妤蘸了蘸墨,道:“輿論再大,沒有實證,都是空口白說。裘家在皇位上穩坐萬年,不論是朝堂上站著的臣子,還是人間的世家門派,附庸者多不勝數,他們大做文章的手段并不遜色。”</br> “扶桑樹靈動輒沉睡,非大事不出,所以上奏扶桑樹這一點,多半得不到回應。”</br> “事情到這這一步,會陷入僵局,妖都咽不下這口氣,仍會選擇以直截了當的方式出手,而只要他們打,就會陷入和從前一樣的局面,被唾罵,怨懟,詛咒。”</br> “既如此,你為何覺得人皇會被廢。”鄴主顯然就是這樣的想法,被說穿看穿,他并不訝異,而是追問:“除非妖都能徹底踏平人族上百萬的軍隊——可真到那一步,人間大亂,戰火喧天,圣地不能袖手旁觀。”</br> “到不了這一步。”</br> “其實說白了,就是沒有證據。”薛妤終于放下筆,她看了看占據一整頁的紙張,道:“如果九鳳能拿出就是人皇謀害她的證據,如果我能拿出人皇刻意制造宿州,螺州等慘案的證據,即便扶桑樹不出聲,人皇的位置,裘桐也坐不下去。”</br> 百姓沒有能看穿一切的火眼金睛,在鋪天蓋地,是非難辨的流言中,他們自然只相信自己這邊的君上,這無可厚非。可若是無可辯駁的證據擺在眼前,所有的怒火都將加倍返回,燒到裘桐身上。</br> 話說到這,鄴主似有所查地看向薛妤,后者面色如常地翻開一本百年前的舊案卷,輕聲道:“我有證據。”</br> 鄴主瞇著眼往前靠了靠。</br> 她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丟下的是怎樣駭人聽聞的消息,平靜無波地道:“一年之內,裘桐只能寫下罪己詔,將皇位禪讓給自己的弟弟。”</br> “到時候,我會提審裘桐,問一問,當年,薛榮到底和他做了怎樣的交易。”</br> 聽到這,鄴主漸漸的松了一口氣,他看著薛妤認真的側臉,頗為感慨地低聲道:“當年,父親臨危受命,接過主君之位,原本打算守著鄴都百年,等薛榮成人,成才,便將這原本該屬于他的位置交到他手中,若不是你祖父秘密傳下的遺旨——”</br> 說到這,他頓了頓,搖了下頭岔開話題:“其實這么多年過去,你往外走走,還是能聽到關于父親的很多事。”</br> 曾經,鄴都二公子是出了名的會玩,愛玩,風流浪蕩,輕狂不羈,不說顯赫的家世,就是這副談吐,皮囊,胸襟和氣度,都勾得不少女子前赴后繼,風流韻事那是數也數不清。</br> 誰也沒想到鄴都的擔子能落在他頭上,連薛錄自己,剛聽聞這事時,腦袋都是懵的。</br> “父親不怕你笑話,當時那個情形,要多棘手有多棘手。”薛錄看著薛妤,娓娓道:“你祖父故去,伯父死因不明,朝堂上下非議聲不斷,肅王侯一脈的臣子,剛烈點的在書房中指著我的鼻子罵,說我為了皇位不擇手段,連親兄長都要下毒手。”</br> 可想而知,一個從小到大壓根沒往這方面發展的浪蕩貴公子,接手這種局面時,是何等的茫然無措。</br> 貴公子誰都會做,可君王,真不是誰都能當的。</br> 特別是薛肅珠玉在前,任誰,誰都有壓力。</br> “但這些天,跟著你翻了這些年鄴都的卷宗,從前往后看,父親這個君主,做得也沒想象中那樣糟糕。”不僅不糟糕,相反,可以稱得上出色。</br> 許是跟少時喜愛游山玩水,聽各種奇聞異事有關系,薛錄身上有一種其他圣地按部就班培養出來的繼承者沒有的品質。他更隨和,也更人性,遇事會酌情處理,而非死守規矩,一棍子打死。</br> 薛妤在薛肅身上學到了為君王者該有的大義,擔當,又在薛錄身上學到了一種寬仁的彈性。</br> 薛錄站起來,拍了下薛妤的肩頭,左右端詳了片刻,笑著道:“不必害怕,也不必緊張,路就在腳下,大步朝前走就是了。”</br> “我們阿妤,必將成為鄴都史上最成功,也最令臣民信服的一位君主。”</br> ====</br> 事情果真順著薛妤和九鳳設想的方向發展,“九鳳受人族世家謀害至重傷”的消息飛快在人間傳開,緊接著,之前在飛云端中被九鳳圈禁在小南山的人族修士一個接一個出來證實這個說法。</br> 一時間,大街小巷議論紛紛。</br> 半個月后,妖都各種世家大人物開始頻頻往人間跑,“妖都整兵待發”的消息一經人說出,便鋪天蓋地地傳播開,等全天下人都在觀望妖都反應時,“九鳳受傷疑似人皇所為”這個炸彈,就這么猝不及防,毫無預警地砸到了所有人的頭上。</br> 在這場軒然大波中,一慣喜歡沖出來平民心的圣地一天兩天,十天半月,全無動靜。</br> 很快,就有敏銳的修仙世家察覺到了不對,效忠人皇的詫異且憂慮,與朝廷沒什么干系的飛速明哲保身,絲毫不牽扯其中。</br> 這樣的氛圍中,九鳳格外忙碌。</br> 這件事跟她有關,加之九鳳家主刻意鍛煉她處事的能力,于是干脆直接放權,將整件事全交給她處理。</br> 九鳳奢侈的臥房內,風商羽和沉瀧之才踏進去,就齊齊停住了腳步。前者掃了眼四周,朝斜臥在軟塌上,用五根染著丹寇的尖細指甲“噠噠”戳著奏本的女子看去,深吸了一口氣,問:“楚遙想,你這屋里,熏了多少種香?”</br> 沉瀧之捂著眼,又受不了地捏了鼻子,悶聲悶氣接:“至少十種。兩個月不見,九鳳你這品味,又所有提升啊。”</br> 九鳳見風商羽來了,將跟前的折子一推,興致勃勃地朝他招手,等他到了跟前,再將十根染成大紅色的指甲亮出來,挑著眉道:“看看,西海神殿出產的血珍珠磨成粉做的,好不好看?”</br> 沉瀧之酸得拍了拍牙關,不知第多少次真誠建議:“……雖然我說了大小姐您也聽不進去,但西海神殿的血珍珠真的十分值錢,你若是沒別的用途了,可以賣給沉羽閣,價格這方面好商量嘛。”</br> “還有你這滿室的黃金,鬧的是哪樣?”</br> “你少說話。”九鳳眼一橫,幾乎來了個瞬間變臉術。</br> 風商羽看著眼前那張恍若帶刺玫瑰般的嬌艷臉頰,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將伸在眼前的五根手指尖握在手里,實在沒法昧著良心說好看,于是選了個折中的詞:“不錯。”</br> 九鳳不甚滿意地哼了一聲,揚了揚下巴道:“我剛得了個好消息。”</br> “十年前,薛妤和善殊接了個飛天圖的案子,里面那只圖靈能窺探人的記憶,現在,和薛妤一起吸收了十年的機緣之力,那只圖靈提前蘇醒了。”</br> 九鳳隨手抓了把扇子搖了搖,又覺得重,沒幾下就丟到了一邊,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道:“她才聯系我,找我要虎蛟珠。之后,她會與人皇見面,圖靈侵入裘桐的記憶,虎蛟珠則將那段記憶凝成影像帶出來,屆時,是與不是,水落石出。”</br> “我這邊事多,走不開。”九鳳看向風商羽,道:“你去走虎蛟族走一趟吧,幫我借顆珠子來。”</br> “估計不行。”風商羽面色凝重下來,道:“剛收到的消息,隋瑾瑜準備對羲和動手了。”</br> 九鳳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她也不走了,停下來看著風商羽,又去看沉瀧之,問:“什么?”</br> “你先冷靜,千萬冷靜。”沉瀧之擺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飛快道:“上次你不是幫著隋家找出了負責審問幾十年前那些舊案的執事嘛,什么也沒查出來,隋家后來又找了人順著前線追了一遍,發現時間就是卡在那個點上,再往下查,結果真讓他們查出了一點東西。”</br> “審判臺上那一批,有個執事受了罰,還被奪了職,隋瑾瑜親自出手,用搜魂術查看了他的記憶,可巧合的是,那執事腦子里的一段,到審判臺前就戛然而止了。”</br> 戛然而止,就是記憶被人為封鎖,抹除的意思,這一舉動,放在隋瑾瑜眼里,跟欲蓋彌彰一個意思。</br> “當年審判臺,一共就活了三個,路承沢救下的松珩是個純粹的人族,善殊身邊的沈驚時也是,鄴都那邊,是只妖鬼。其余死去的十個,有四個是純粹的妖族。”</br> “能被扶桑樹選中,押上審判臺的,天賦都很不錯。”</br> “隋家的小公子,很可能就在死去的那些妖族里。”</br> 九鳳的腦袋,頓時“嗡”的響了一下。</br> 她是真的怕隋瑾瑜,真怕。那具次身仿佛沒有腦子,真身又遲遲不出現,整個隋家上下都邪了門似的難以溝通。</br> “他人在哪?”九鳳聲音立刻冷下來,十根大紅色的指甲攏成了拳,道:“我現在要見他。”</br> 沉瀧之胡亂地抹了一把臉,道:“不出意外,正往你這邊來。他沒點世家的兵,身后跟著的都是些沒見過的生面孔,應該是隋家的族人。”</br> 話音才落,門外便有了響動,伺候左右的女侍高聲稟告:“殿下,隋公子到了。”</br> “讓他進來!”九鳳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被推開的兩扇門,眼中的怒火幾乎噴薄而出。</br> 這次來的若是那具晃而郎當沒腦子的次身,她非將人罵個狗血淋頭,聽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去哪怕今天出去打一架,她也非將這人囚在九鳳府不可。</br> 可不是。</br> 那人一進來,九鳳就知道不是,原因無他,兩人氣質相差太多了。</br> 修行功法使然,隋瑾瑜一身幾角,只要他不主動說,誰也不知道眼前笑著跟自己說話的那個是次身,即便是對戰,次身也能借用主身的能力,這令隋瑾瑜幾乎毫無破綻,九鳳也曾深信不疑——</br> 妖都隋家的少主就是個空有外表的大傻子。</br> 而眼前推門進來的這個,一身白衣,長笛握于掌中,同樣一張臉,眉眼微抬時,卻是謫仙般的氣質。</br> “隋瑾瑜,你到底什么意思!”九鳳冷聲質問,頭上的步搖隨著她赤足走動的動作前后搖晃,現出一種盛世凌人的氣勢。</br> “九鳳。”隋瑾瑜深深凝視她一眼,道:“羲和害我胞弟,這事絕無可能善了。”</br> “我們和人族的賬還沒算完,你就急著和圣地開戰?”九鳳重重地拍了下案桌,一字一頓道:“你到底有沒有腦子?”</br> 眼看兩人間就要冒出火花,再不阻攔,立馬都能出門左轉生死決戰臺上見,風商羽和沉瀧之對視一眼,一人拉住了一個。</br> 風商羽捏了下九鳳的手腕,低聲道:“出了這樣的事,一時情急是人之常情,你好好說,好好商量。”</br> 沉瀧之也笑著打圓場,面朝隋瑾瑜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瑾瑜公子,你們之前說要找人,忙前忙后的都是九鳳族的人,包括羲和那幾個執事,也是他們出的手。”</br> “一個執事被抹除記憶,這是羲和內部的事,什么也說明不了。若是公子放心,之后的事,可以交給我去查證。”他笑得溫和:“沉羽閣在收攏消息這一塊,尚沒有對手。”</br> 曾經那個隋瑾瑜可能聽不出這種“和稀泥”的話術,但站在面前這個,顯然不好糊弄,他看著九鳳,道:“三個月,我只等三個月,與羲和這筆賬,其他族無需站隊,更不必說什么拖累人的風涼話。”</br> “我隋家公子的命雖沒有你楚遙想的金貴,但也沒到能任人打殺的程度。”</br> 隋瑾瑜腳踏出門檻,又轉身,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他若死了,不必隋家起頭,天下必亂。”</br> 說罷,他身影云霧般散開。</br> 九鳳被這樣的姿態氣得連連咬牙,道:“還天下必亂,天下少了誰轉不起來?”</br> “還真有。”這種時候,沉瀧之還在接話,他聳了聳肩,道:“據沉羽閣對遠古書籍的搜尋,有一個種族,每隔萬年,會出一只瑞獸,瑞獸生,則代表未來或有大災難。它若不死,劫難將順利平息,化險為夷,它若中途夭折,則代表天下大變,大難臨頭。”</br> “什么東西,懸乎成這樣。”九鳳伸手將自己頭頂的金步搖插回發頂,不以為意。</br> “遠古時這種說法很盛行,但后來,就是魅之后,那個種族徹底滅絕,于是這種說法被稱為嘩眾取寵的噱頭,漸漸沒人提了。”沉瀧之笑著放出謎底:“天攰,熟悉吧?”</br> 九鳳翻了個白眼,道:“我只聽說過天攰很強,有被譽為“囚天之牢”的尾羽,瑞獸不瑞獸的,沒人提過。”</br> 說罷,她捏出腰間的靈符,無比頭疼地道:“這事我管不了了,你也別暗戳戳去查了,我跟薛妤,善殊打聲招呼,讓他們問問季庭溇,是還是不是,給個話,之后怎么處理,聽天由命吧。”</br> “但這幾個月,在人皇下位之前,不管隋瑾瑜還是季庭溇,全給我老老實實待著!”</br> ====</br> 薛妤已經一個月沒進殿前司,沒見朝華等人了。</br> 她太忙,忙到亮起的靈符都來不及看兩眼,直到九鳳試了第二次,她看著那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名字,擰了下眉點了點靈符。</br> “這事怎么說。”九鳳說完了來龍去脈,道:“讓季庭溇給個說法,編也編一個出來。”</br> “我早跟你說過,這家瘋得很,誰阻攔他們,溫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相比于妖都五世家內訌,自損實力,和圣地較量一番,明顯更符合實際一點。”</br> 平時,九鳳和薛妤,善殊等人嘻嘻哈哈鬧,開一開玩笑,可真說到底,她到底先是妖族,也先是妖都未來領袖。</br> 隋家和圣地,孰輕孰重,誰是自家人,分得無比清楚。</br> “不必問季庭溇。”薛妤怔了怔,推開手邊的活,清聲道:“往鄴都查。”</br> “查?”九鳳呆滯了下,又懷疑自己聽錯了,問:“查哪?”</br> “我。”</br> 九鳳腦子剎那間像是被打通了一樣,半晌,她咽了下口水,遲疑地問:“溯侑?”</br> 薛妤沒回應,可這在九鳳耳朵里,比默認了還真。</br> ==</br> 切斷和九鳳那邊的聯系,薛妤盯著眼前的案桌看了看,指尖摁了摁眉心。</br> 她已經一個月沒見溯侑了。</br> 不止她忙,殿前司也忙,溯侑任公子之職,除了她這里,還得在鄴主手底下做事。</br> 就在此時,門口伺候的女侍稟報道:“殿下,溯侑公子和朝華大人到了。”</br> 薛妤抬眼,眉尖微微舒展開,道:“宣進來。”</br> 溯侑和朝華一前一后踏入殿內,兩人展袖行禮,薛妤坐在案桌前,視線從朝華小小的臉蛋上自然而然地滑過去,落在一側身形挺拔的男子身上。</br> 他骨架好,皮相好,穿什么都別有韻味,若是衣袍顏色素淡些,眼微垂,眉往上一挑,就是謫仙般的風華氣度。而像現在這樣,深重的絳紅色,墨發用一根發帶松而低地綁著,即便不笑,用上處理正事時的肅然神情,也透著一種懶洋洋的慵懶意味。</br> 像是察覺到她的注視,溯侑抬眼回看她,也沒別的動作,可眼尾就是撩起了小小的一撇,像一點深郁的笑意。</br> 薛妤呼吸微頓。</br> 很奇怪,明明不見面也沒多久。</br> 可有點想他,卻是真的。</br> “殿下。”朝華已經接受有溯侑在的地方薛妤的視線總是會被圈去八成這件事,她低聲道:“二十多年前殿下吩咐的事,昨天有眉目了。”</br> 不等薛妤開口問,她便道:“鄴都新關進來一只茶妖,和殿下當年留意要的人一樣,修的也是仙法,來自人間。”</br> 薛妤驀的抬眼,她問:“審過了沒?犯的什么事?”</br> 朝華搖頭:“因為殿下吩咐,臣見到那只小妖第一時間,便將人扣在了私獄里。人還未審過,據押過來的人說,是因為亂施了雨,導致一處河堤失守,傷了不少人。”</br> 薛妤從溯侑臉上收回視線,眼微微往下垂著,不知道在想什么,須臾,她道:“朝華,你帶路,我去一趟。”</br> 聞言,朝華和溯侑齊齊抬眼,前者詫異,后者陰郁。</br> 這段時間,薛妤的忙碌,他們看在眼里,除非有十萬火急的事,不然都壓在手里自己解決,一只茶妖,該如何處理,吩咐下去就是了,根本不必親自跑一趟。</br> 朝華不明所以,溯侑的腦海里,卻倏地閃過一句話——</br> 【他有了別人。】</br> 這個他,指的是松珩,那么那個別人,說的是誰,在這一刻,清晰明了。</br> 從偏殿到殿前司私獄,一路無話。</br> 關押茶妖的是個單獨的隔間,可到底是牢獄中,該有的腐臭,腥爛味道止不住的往鼻子里鉆,守門的獄卒對著三人行大禮,又忙不迭在墻邊點了盞油燈,薛妤就借著這點微弱的光線,站在大牢邊居高臨下地去看屈膝蹲在墻邊的女子。</br> “抬頭。”薛妤清聲道。</br> 里面的人便乖乖抬頭,她長了雙柔柔怯怯的眼睛,被人一嚇,露出水洗似的朦朧霧氣來,裙擺破得不成樣子,露出的肌膚白而細膩。</br> 許是種族天性,又許是修仙法的原因,即便在這樣污穢的場合,她那張臉依舊顯得干凈素白。</br> 我見猶憐,確實會是松珩喜歡的樣子。</br> 薛妤慢慢蹲下來,她直視那雙眼睛,問的卻不是有關松珩,有關名姓的問題:“你很不喜歡鄴都?”</br> 茶仙瑟縮了下,連忙搖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白兔似的,囁嚅著道:“沒,沒有。”</br> “那我換種說法。”即便是平視,薛妤給人的壓迫感卻仍極強:“我鄴都,有得罪你的地方?”</br> 只可惜,眼前這個茶仙給不了她回答,而是慌亂地,不知所措地往后縮了縮,只是一個勁地搖頭。</br> 薛妤站起身來,在原地停了許久,才轉身走出了私獄。</br> 溯侑跟在她身后三四步的距離,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腳步,寬大的衣袖被庭廊中的風吹得蕩動,像人間歌姬揚起的兩抹勾人水袖。</br> 或許他就是骨子里比人多一份貪婪,最開始承她恩情,想著能幫她,真能幫到她了,又想靠近一點,現在,用盡各種手段,終于得她點頭應允了,仍然覺得不夠。</br> 他們的關系,她瞞著所有人,可關于松珩,關于從前那段感情,她從不避諱。</br> 全天下都能知道,那就是她曾經喜歡過的男子。</br> 那是一種坦蕩的,毫不隱藏的情感,他甚至能想象到,曾經,有多少男子羨慕被她如此偏愛,如此對待的松珩。</br> 溯侑不得不承認。</br> 他就是患得患失。就是見不得她那么冷靜,能晾著才在一起沒多久的他一個月的人,卻因為和松珩沾邊的事,露出這樣大的情緒波動。</br> 路上,朝華問:“殿下,里面那個,怎么處理?”</br> 薛妤沒有出聲,直到朝華以為她不會再出聲的時候,才聽到回應,淡而漠然的一句:“按規矩來。”</br> 回了偏殿,正好朝年和愁離一起進來,薛妤一個月沒露面,幾人手里都壓著事要稟報。</br> 茶仙的事從那句“按規矩來”之后便告一段段落,薛妤沒再因為這個而多去想從前的事,于是目光重新放在了溯侑身上。</br> 朝華稟報政務,她聽得認真,時不時低聲說兩句,而后抬頭看溯侑一眼。</br> 三四眼之后,她發現,自打回來之后,男人眼尾那點生動而馥郁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凈凈。</br> 溯侑這個人,十分能忍,單看神情,根本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可真要刻意做給人看的時候,不論是那種蘇到骨子里的蕩漾情愫,還是拒人千里的不開心,都十分明顯。</br> 明顯到薛妤都能察覺到。</br> 或者說,這本就是對著她來的。</br> 等朝華,朝年,愁離一一稟報過手頭上的事,大家的目光便齊齊落到溯侑身上,他朝左邁出一步,將手里的卷軸放在薛妤案桌前,道:“請殿下過目。”</br> “妖都流言散布出去之后,人皇裘桐便與萬仞門,千機門等地的掌門,長老見過面,當天下午,便有義憤填膺的否認和澄清之言由各大酒樓中傳出。”</br> 他娓娓道來,聲音低而淺,像在耳邊呼氣一樣,音色卻極為干凈,沒有一絲一毫那日唇齒交纏時粘稠的糾纏意味。</br> “殿下看這里。”他手指點在卷軸上的一處地點,耐心道:“這是裘桐除朝堂內的親信外,最信任的一族,是個隱世家族,姓徐,世代和朝廷交好,在裘桐手中得過不少好處,這一個月,裘桐與徐家家主見過五次。”</br> “徐家乃鍛器師世家,聽聞族內有秘術,可蘊養靈寶。依臣之見,殿下可派翊衛司的能人異士接著追查,或與沉羽閣做交易,讓他們代為探查。”</br> 四句話,他喚了三句殿下。</br> 這個稱呼,他確實叫得少,一聲接一聲吐露出來時,比“女郎”二字還生疏。</br> 薛妤端坐在凳椅上,就那樣看著他,良久,她伸手摁下點在卷軸上的那根修長手指,將兩個字眼重復了一遍:“殿下。”</br> 她皺眉,問:“就只是殿下?”</br> 透過那雙眼睛,溯侑似乎能將后面那句話補充完整——</br> 你就只是我的臣子,是吧?</br> 另外三人看著這一幕,驚得無聲對視,搞不清狀況,朝年甚至克制不住地從喉嚨里“啊”了一聲,又飛快捂住了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