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逼打量了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這是一位個子很高的青年男子,年紀約莫二十三四歲,長相俊朗,朗目疏眉,細形長耳,雙臂略長,腳下穿著草鞋,頭上包裹粗布,雖作苗人打扮,但論個頭和模樣,卻有點兒類似北方人。</br> 真是個大個子!</br> 那人顯然經過長途跋涉,臉色略微疲倦,褲腳下也多有泥跡草漬,但氣色卻十分不錯,整體看上去很是硬朗,英姿蓬勃,雙目有神,看起來是個穿山走林的苗家郎,端的是一表好人才。</br> 虎逼著急處理小木匠,不想搭理,指著乾城縣的方向說道:“往前走,出了林子,再走小半天就到了。”</br> 這苗家郎十分客氣,拱手道謝:“多謝指點。”</br> 說罷,他轉身離開,然而沒有走幾步,卻又折身回來,朝著渾身都在顫抖、臉上冒著冷汗的小木匠問道:“小兄弟,冒昧問一句,你身體是不是有問題?怎么這么陰涼發冷的地方,你還一直在冒汗呢——你別多想啊,我是個行腳學醫的,會點看病的手段。”</br> 小木匠看向那人,瞧見他雙目清明,臉上帶著讓人親近的笑容,差點兒就要呼救了。</br> 然而很快,他還是強行按捺住了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搖頭說道:“沒事。”</br> 自己要死了,這是沒法子改變的事情,此刻小木匠就算是求救,也只能害了面前這個苗家郎,還不如隱下,免得害人性命。</br> 然而苗家郎卻并不理解小木匠的苦心,又問了一句:“真莫事?”</br> 小木匠瞧見虎逼已然將放在后腰苗刀上的手都握緊了,準備隨時抽刀劈人,心中不由得長嘆,然后瞪了那苗家郎一眼,說道:“說沒事就沒事,問了路就趕緊走啊,別在這里多管閑事。”</br> 他一番痛罵,讓對方沒了再繼續盤問下去的心思,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br> 當苗家郎的背影消失在了視線里,虎逼看著小木匠,然后說道:“你人倒是還不錯,還知道不能禍及他人。”</br> 小木匠從地上撿起了一根彎曲的樹枝來,對著虎逼,然后說道:“他看上去是個好人,我不想牽連到他,但是我不想認命。我努力地活了這么多年,不想一點兒出息都沒有,就死在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深山老林里,變成一堆爛肉。”</br> 虎逼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握住那樹枝的手,然后笑了起來。</br> 他說是人,就會變成一攤爛肉,沒得哪個能夠長生不老。</br> 小木匠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我不想一輩子過去了,死了都沒有一個傷心的人。</br> 虎逼指著他的手,說練過?</br> 小木匠點頭,說對。</br> 虎逼從腰間拔出了那把苗刀來,對著小木匠比了比,然后說道:“你瞧瞧你站著的這架子,就跟一娘們兒一樣,還跟我說練過。其實吧,不管是用啥,這些刀劍什么的,從出現在這世間開始,就是用來殺人的,在這個世道,你要是沒有橫下心思來殺人的勇氣,就算是活到八十歲,也是一灘扶不起來的爛泥。”</br> 小木匠緊張地握著那根樹枝,仿佛這樣能夠給他帶來一些安全感。</br> 然后他說道:“總有人會不同。”</br> 虎逼認真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小師弟”,看著他那倔強而認真的眼神,突然間感覺到一陣意興闌珊,竟然沒有了與其爭辯的想法——他畢竟是動手多過于動嘴的人物,剛才的閑聊只不過是興之所至,現在沒有了情緒,也不再多說,抬起刀來,朝著前面猛然一劈。</br> 他覺得自己的這一刀,應該能夠將對方的頭顱給快速砍下,不會有太多痛苦。</br> 然而本來必中的一刀,卻給那小子躲了過去。</br> 虎逼有些意外,往前一撲,沒想到小木匠居然又跳開了,緊接著往下方的林子里跑。</br> 他想逃。</br> 不過,他又如何能夠逃得掉呢?</br> 虎逼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悶哼,幾個箭步,就沖到了小木匠的身前,心想著“給你痛快你不要,那就痛苦地死去吧”,又給了對方一刀。</br> 這一刀揮出,宛如疾電,破空聲都有些滯后。</br> 然而就是這么一刀,卻被硬生生地擋住了。</br> 當然,擋住這一刀的,并非是小木匠,而是剛才問路,然后離開的高個兒苗家郎。</br> 只見那青年手上也是抓著一根樹枝,而且看上去比小木匠手中的更細,但就是這么一根樹枝,卻將虎逼快如疾電、仿佛能夠斬破一切的苗刀給擋住了,而當事人則顯得很輕松,甚至都不去看虎逼,而是對著旁邊滿身狼狽的小木匠說道:“我就說你這兒有事吧?”</br> 小木匠剛才躲避的時候,連滾帶爬,此刻有人阻擋,他已經跑開了十米之外,瞧見那苗家郎半道殺出來,慌忙喊道:“你小心,那個家伙可殺過人。”</br> 面對著小木匠的提醒,那個俊朗的苗家郎,卻只是哈哈一笑。</br> 啊……</br> 大概是感覺自己受了歧視,虎逼收刀揮砍,卻是沒有再去理會不遠處的小木匠,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將那個包裹頭巾的男人斬于刀下。</br> 畢竟虎逼說到底,還是一個比較樸素的人,一直秉承著一個樸素的真理。</br> 那便是,“莫裝逼,裝逼被雷劈”。</br> 他要砍死對方。</br> 虎逼上前,一通亂砍,結果對方完全沒有害怕的意思,手持著一根不長不短的樹枝,過來抵擋。</br> 按理講,虎逼這一把是嘗過鮮血的快刀,對付那根隨手拈來的樹枝,只要碰到,絕對是一刀斬斷的水平,然而事情終究還是出乎于虎逼的意料之外,對方既然敢站出來,肯定是有些手段的,那根樹枝就好像是在鐵水里面滾過一圈似的,不但堅硬,而且很有韌勁,一刀斬上去,卻有反彈回來的力量,反而震得他的右手發麻。</br> 幾個回合的交手下來,虎逼終于意識到,自己惹上了硬茬子。</br> 很明顯,這個家伙,跟自己師父張啟明是一樣的人。</br> 這個已經超出了練家子的層次,他師父用一種適用于和尚、道士的稱呼,來對這種人命名。</br> 修行者。</br> 對于這種人,全憑天賦的虎逼知道占不到什么便宜之后,也很是果斷,憑著野獸一般的本能,直接一扭身子,緊接著居然快步逃離了去。</br> 他跑起來,就好像是一頭野豹子,讓苗家郎有些意料不到,都來不及作什么阻攔。</br> 瞧見兇悍無比的虎逼給這人逼走,死里逃生的小木匠很是感激,走上前來,拱手說道:“在下甘十三,多謝恩公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沒齒難忘。”</br> 他跟魯大跑過江湖,自然知道場面話應該怎么講。</br> 那苗家郎有些意外地看著小木匠,隨后笑了,溫言說道:“客氣了,你為人不錯,要不然我也不會特地跑回來救你。”</br> 很顯然,他是知曉剛才小木匠叫他離開,只是不想牽連到他。</br> 也正因為如此,使得他會想回來救人。</br> 小木匠問道:“敢問恩公貴姓?”</br> 那苗家郎說道:“你別恩公、恩公地叫,怪難聽的——我姓洛,洛富貴,家中排名老大,你叫我洛老大就成了。”</br> 他是個爽快人,小木匠知曉倘若黏黏糊糊,別人或許就懶得理會他了,于是點頭說道:“好,那我便叫你洛大哥吧。”</br> 苗家郎洛富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說道:“也成。”</br> 說罷,他問道:“這人為什么要殺你呢?你們……”</br> 他話音還未說完,突然間坡上突然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有人從上方猛然撲下,并且伴隨著厲喝聲,洛富貴聽罷,以為是那兇臉漢子去找來了援兵,這會兒又殺了回來。</br> 不過他自覺一身本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所以即便敵人回返,他也并不慌張,將手中樹枝一抖,迎了上去。</br> 反而是小木匠心有余悸,往后挪了幾步。</br> 這時一道黑影殺來,手中一把鋒利的刺刀,沖著洛富貴的心窩就是一扎,又準又狠,洛富貴依舊用那樹枝應敵,想要將對方彈開,結果一交手,頓時感覺到一股勁氣傳遞而來,居然還是螺旋涌動的,微微一接觸,就感覺到渾身發麻,站立不住。</br> 來人是個厲害角色!</br> 洛富貴感覺到了厲害,收起了輕視之心,與那人拼斗起來,兩人在林間騰挪,你來我往,戰況格外激烈。</br> 而就在此時,站在旁邊的小木匠,卻瞧見突然殺出來的“援軍”十分眼熟。</br> 這是一個新式打扮的年輕人,圓頭圓臉,天生帶著幾分笑意,給人的感覺很是親切,仿佛十足的樂天派。</br> 他愣了一會兒,試探性地喊道:“老八,屈老八?”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