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里面有一句話,叫做“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br> 這便是“禍起蕭墻”這句成語的來歷,它一般用來指代家庭內部,或者身邊之人引發的禍亂,小木匠聽他師父聊過一兩次魯班教的覆滅,用的就是這個典故。</br> 所以此時此刻,他才會與楊姓商人這般提起。</br> 那楊老板做這么大的生意,眼界和腦子自然是夠的,聽到小木匠這么說,又聯想起近日里家中的諸多事情,忍不住點頭贊同。</br> 先是他最為寵愛的小老婆莫名其妙就跟人跑了,隨后還給土匪劫到山上去,下不來了。</br> 五姨太是整個楊府上下,最有可能左右他決定的人。</br> 緊接著最不受寵愛的偏房三子莫名其妙就被壓死了。</br> 隨后又有人想要把他的大兒子給弄死。</br> 如果成功的話,接下來會是誰呢?</br> 是他,還是最受他寵愛的二兒子,又或者是五歲大的小兒子呢?</br> 楊老板腦子一轉,臉上頓時就浮現出了怒氣來,吩咐身邊的親隨說道:“將各房各院的所有人,都叫到前院大廳去,一個人也不能缺,都過去……”</br> 他怒氣沖沖,親隨哪里敢多問,應了一聲,然后去叫人了。</br> 小木匠知曉這是他的私事,于是說道:“還有一些時間,我得去茅廁那邊作法,將那影響貴府運勢和風水的厭媒給找出來,就不便相陪了。”</br> 楊老板不敢怠慢他,連聲說好,還派了一個信得過的家生子陪著他一起去,吩咐甘先生有什么要求,一定滿足。</br> 小木匠帶著那家生子往東院邊兒走去,一邊走,一邊問旁邊跟隨的家生子:“你們老爺,平日里對家里的下人如何?”</br> 那家生子賠著笑說道:“老爺仁德,自然是極好的。”</br> 小木匠又問:“對家里面的人呢?”</br> 家生子又躬身說道:“那肯定不錯的,吃穿用度,從來都不短著……”</br> 小木匠瞧見他滿嘴好話,又看著他那破舊得有著好幾個補丁的衣服,忍不住笑了:“我過來是平事的,不是你家老爺派過來的耳目。這話兒呢,你口出,我耳進,沒有別人知道。你跟我說真話,我才能夠對癥下藥,把事情辦妥了,回頭這宅子里平平安安,你們也不用提心吊膽不是?”</br> 他說得誠懇,那家生子撓著頭,尷尬地笑了笑,然后說道:“老爺其實挺好的,只不過這產業并非祖上傳承,而是自己打拼上來的,吃過太多苦,所以對人對事,難免苛刻了一些……”</br> 小木匠問:“對自己家里人呢?”</br> 家生子說也是如此,基本上也只是滿足正常的需求,幾乎沒有什么大戶人家子弟的待遇,便比如剛剛故去的三少爺,他想去北平或者金陵讀書,但老爺卻不給學費和盤纏,最終只有作罷……</br> 小木匠聽了,點頭,又問道:“你們家老爺比較喜歡哪個兒子?”</br> 家生子回答:“老爺常年在外,忙于生意,說不上對誰特別喜歡,如果一定要講的話,我覺得應該是二少爺吧。”</br> 小木匠問:“為什么?”</br> 家生子答:“因為二少爺出身好,他母親是縣上教諭之女,書香世家,父親雖然這些年退了,但卻有著許多門生,現如今都在州縣上活躍,說得上話。所以老爺對二姨太和二少爺,多少也還是會照顧一些,沒有那般苛求。“</br> 小木匠點頭,卻沒有再多詢問。</br> 他來到了茅廁附近的那個風水交集點,擺開了三才陣,點燃蠟燭,又開始牽煙走線,盤算推演。</br> 結果一番忙碌下來,小木匠不但沒有任何的發現,就連昨夜確定的那一股煞氣,都消失不見,再無蹤跡了。</br> 這是怎么回事?</br> 小木匠等了好一會兒,再次推演,得到了同樣的結果,于是吹滅了蠟燭。</br> 他基本上已經可以肯定,就在那兩人過去“弄死”大少爺楊靖康的時候,另外兩人很有可能就潛入此處,將之前的布置動了手腳。</br> 至于這手腳,是將那厭媒給取出來了,還是又作了別的布置,這個小木匠就不太清楚了。</br> 總之昨天和今天白天的工作成果,可能就要被全部推翻。</br> 他得重新來過。</br> 一想到這個事情,小木匠就滿心郁悶,但他卻又確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那就是兄弟鬩墻。</br> 只有楊府中出了內應,知曉了他的到來,并且知道他應該能夠找出厭媒,處理煞局,方才會在今天趕過來,破壞他的計劃。</br> 那人是誰呢?</br> 小木匠心中隱隱有些想法,不過卻藏著沒說,畢竟沒有證據。</br> 今日子時已過,卻沒有結果,只有將諸般布置收起來,然后去找楊老板說明情況。</br> 他來到了大廳,那兒燈火通明,門是關著的,但依舊能夠瞧見許多人影,以及楊老板那嚴厲的痛斥聲。</br> 他在自己家人面前,可沒有小木匠跟前和藹,開口罵人,一連串下來,卻是沒有一個敢應的。</br> 小木匠不想打擾楊老板處理家事,于是在門外候著。</br> 等了一會兒,院子外來了一個老總,身邊還帶著兩個背槍桿子的衛兵,跟著小木匠的那家生子上前去迎接,口稱“七爺”。</br> 小木匠便知曉,這人就是楊老板在民團里任職的侄兒。</br> 那人與家生子聊了兩句,然后笑著說道:“我叔又在訓話呢?”</br> 他這位置,是楊老板拿錢砸進去的,對自己和別人都極為苛刻和吝嗇的楊老板,在這件事情上面卻是不惜成本,為的就是在這個混亂的世道上,有個撐腰的。</br> 正因如此,楊老七,也就是家生子口中的“七爺”,與楊老板的關系最為密切,相處也較為平等。</br> 家生子賠笑兩句,而楊七爺則轉過頭來,看著小木匠,說道:“你就是我叔請來平事的那位先生?”</br> 小木匠點頭,說對,是我。</br> 他以為那楊七爺會因為他的年齡而質疑,沒想到對方卻贊賞地說道:“嗯,是個有本事的高人。”</br> 小木匠有些驚訝,說哦,何以見得?</br> 楊七爺說道:“雙目黝黑而清澈,氣定神閑,身子有虎狼鷹隼之姿態,一掃眼,全場落于眼中——劍閣位于川陜邊境,多有奇人,像你們這個行當的,我見了不少,多少也能夠瞧出一些來。”</br> 小木匠聽了,一來覺得楊姓商人死勁兒花錢捧自家侄兒,不是沒有道理的,這楊七爺眼光獨到,看著不尋常,二來覺得自己修為大增,氣息外放,需要多加收斂才行。</br> 他心中盤算著,而楊七爺則邀他一同進大廳里去。</br> 小木匠說這是楊家的家事,他一個外人在場,不太方便,楊七爺卻笑了,說有啥子不方便的,你也是當事人。</br> 他拉著小木匠進了前廳,瞧見地下跪了一片,而站著的,除了楊老板之外,還有幾個婦人。</br> 小木匠掃了一眼,根據年齡以及今天白天的印象,大體能夠對上號。</br> 楊七爺進來,楊老板也停止了訓斥,臉色稍微好了一點兒,跟他打招呼:“老七來了。”</br> 楊七爺對他叔十分尊敬,說道:“叔,消消氣,都是些小事,沒啥過不去的。”</br> 那長得雍容富貴的二太太也說道:“對呀,對呀,都是小事……”</br> 沒曾想她一開口,那脖子上掛著一串佛珠,擺著張苦瓜臉的大太太卻哭了起來:“小事?要不是那位甘先生及時趕到,我家靖康、柳芳和小寶估計都已經死在那堆磚下面去了,嗚嗚……”</br> 二太太顯然也是憋著火氣的,開口說道:“這不是沒死嗎?”</br> 大太太就跟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立刻就炸毛了:“你是不是就想著我家靖康死了,然后讓你家平達當家呢?”</br> 二太太撇嘴,說:“我可沒這么說……”</br> 大太太本就是粗鄙之人,脾氣來了,指著對方的鼻子,口不擇言地罵道:“沒這么說?我怕就是你和你家老二謀的事吧?你們弄死了中達,又要害死靖康,回頭你家平達就能夠繼承老楊家和德誠記了,哼哼,打得一手好算盤,吳青蓮,你現在是不是特別后悔,沒弄死我兒子……”</br> 她一開口,就跟潑婦罵街一樣,特別難聽,二太太也忍不住了,扯著嗓子回應。</br> 一時間場間亂作一團。</br> 就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卻聽到“哐啷”一聲,那楊老板直接將桌上的茶壺給摔在了地上。</br> 碎瓷片落了一地,兩位太太嚇得閉上了嘴。</br> 楊老板陰沉著臉,一字一句地說道:“吵啊,怎么不吵了?是不是當我死了?”</br> 他這話兒說得咬牙切齒,眾人噤若寒蟬,無論是跪著的,還是站著的,全部都低下了頭去。</br> 楊老板估計也是有些心力交瘁,說了兩句話,然后讓二兒子禁足,哪兒都不能去,隨后讓眾人退散。</br> 等大廳里面的人陸陸續續散去了,楊老板看向了小木匠。</br> 小木匠改變了先前的計劃,對楊老板說那風水煞局又變了,他需要去一趟利州,搞點材料回來——這一去,多則五天,少則三天,到時候一定能夠把事情給辦妥帖了。</br> 楊老板問了幾句,然后點頭應下,小木匠瞧見他與楊七爺有事要談,于是提出告辭。</br> 他出了大廳,回房間去收拾東西,走到半路,前面走出一人來,卻是那大兒子楊靖康,他向小木匠表達了感謝,小木匠淡淡回應,也不多言。</br> 回房收拾了東西之后,他留下了木箱,就背著破布包裹的寒雪刀離開。</br> 出了楊宅,小木匠走過路口,離開了城里。</br> 當遁入野外的黑暗中時,他卻又轉了向,從另外一條路開始往回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