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露面了。</br> 漫長的守候期間,三人聊起逃入軍營之中的那人,其實是有過一些猜測的——那人的身型消瘦,矯捷靈敏,飛檐走壁之時如履平地,卻是了不得的身法,但他被人追著,卻不想著反打,一昧逃離,很顯然對于自己正面接敵的能力并不自信,所以才會如此。</br> 他們三人,洛富貴和小木匠見過虎逼,而小木匠還在吳半仙家里聽過啟明師叔的聲音,唯獨屈孟虎一個都沒見,但他偏偏是瞧昨夜那人最清楚的一個。</br> 三人一番交流,覺得那人既不可能是虎逼,也不太像是啟明師叔。</br> 這么說來,應該是第三人,但與啟明師叔脫不開關系。</br> 像這種布局敲詐的事兒,其實挺下作的,一般人都很鄙視,不愛做,想必啟明師叔也是如此,但囊中羞澀,需要花銷,又不得不為,所以那人極有可能是啟明師叔的另外一個徒弟。</br> 不過不管怎么說,虎逼的現身,也代表著介入此事的,正是啟明師叔一行人。</br> 而如果是這樣的話,找到他們,就能夠查出小木匠師父的下落。</br> 所以瞧見虎逼,小木匠心中一陣狂喜。</br> 但他不能動。</br> 這是在民團駐地,軍營之地,里面當兵的都帶著槍呢,真的要鬧起來,誰也逃不脫。</br> 怎么辦?只有等著,耐心地等,就像叢林之中,等待獵物的蛇。</br> 虎逼進了軍營,便再也沒有出來過。</br> 一直等到了夜幕降臨時,從軍營的西北偏門處,出現了兩個人的身影。</br> 一個是虎逼,而另外一個,則是昨夜用石子試探屋頂包袱是否裝著大洋的瘦弱男子。</br> 這兩人出了軍營,十分謹慎地四處探尋一番之后,這才離開。</br> 他們直接往東走,上了八里坡。</br> 一開始的時候,兩人還十分小心謹慎,時不時地往后瞅,而到了后來,他們就沒有再擔心了,快步行走,低頭趕路。</br> 但他們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身后,有三個人,正遠遠地跟輟著。</br> 盯梢跟人這事兒,小木匠不會,屈孟虎不熟,而洛富貴則是行家里的行家,他并沒有緊緊地跟上去,因為無論是虎逼,還是另外一個家伙,一看就知道是厲害角色,倘若是讓他們發覺了,必然是打草驚蛇——論正面交鋒,三人倒是不怕,唯一頭疼的,是兩人倘若分開跑,一時半會兒,還真的難追。</br> 所以洛富貴跟了一會兒,卻是停住,隨后從懷里摸出了一個小玩意來。</br> 這是一個小竹籠,有點兒像是蛐蛐籠子,打開之后,從里面爬出了半截小拇指大小的蟲子來,這蟲子有點像馬蜂,但卻是紅色的,翅膀有點兒蔫,給人的感覺特別古怪。</br> 洛富貴用苗語嘀咕兩句,然后一吹氣,那原本蔫得不行的馬蜂蟲子突然間昂起頭,一對復眼發光,隨后振翅而飛,朝著前面追去。</br> 有了這東西,三個追蹤者就放緩了腳步,可以保持著距離。</br> 小木匠瞧那玩意有些稀奇,問洛富貴:“洛大哥,你這個,是什么啊?”</br> 洛富貴倒也坦誠,毫不相瞞:“紅峰蠱。”</br> 啊?</br> 小木匠聽得一臉迷茫,而旁邊的屈孟虎卻反應過來。</br> 他本是川東名門子嗣,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和培養,后來又游歷各處,見多識廣,直接開口問道:“洛老大,你是苗疆的養蠱人?”</br> 聽到這話兒,小木匠頓時就是一愣,下意識地望向了洛富貴。</br> 養蠱人,倘若是在別處,或許尋常人都會一臉茫然,但是在這西南之地,上至沒牙的耋耄長者,下至光屁股的小孩兒,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幫能夠將蛇蟲鼠蟻玩弄于鼓掌的養蠱人,在鄉野之人口中無數的傳說中出現,簡直就是如雷貫耳。</br> 洛富貴既然開了口,自然是早有準備,他平靜地笑,說對,我就是養蠱人,清水江流一脈,敦寨苗蠱的傳人。</br> 說完這個,他似笑非笑地說道:“怎么,怕了么?”</br> 屈孟虎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說道:“怕啥啊,我跟你洛老大是一頭的,該怕的是前面那兩個小豬崽子才對。”</br> 小木匠也趕忙說道:“對,對,洛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會怕呢?”</br> 聽到兩人表明了立場,原本有些戒備的洛富貴松了一口氣,對他們說道:“我知道,外界對于養蠱人多有謠傳,詬病許多,其實我們也是正常人,也要吃喝拉撒睡,并不是整天窩在蟲窟之中,磨著獠牙,準備害人。”</br> 屈孟虎笑了,說你別多心,我只是有點兒奇怪,按理說,養蠱人的話,女的多一點,洛老大你威猛霸氣,居然也是,著實讓我有些意外。</br> 他的語氣滑稽且自然,洛富貴忍不住笑了,說這個事兒,是不分男女的。</br> 三言兩語,大家將心結消解,繼續前行。</br> 這回洛富貴掌控了行進的節奏,他時而停,時而走,時而蹲下身來,認真地檢查腳下泥土和野草,時而又催促大家快速前行,不要逗留太久。</br> 就這樣,走走停停,走了差不多兩個時辰,都到了下半夜,幾人卻是來到了江邊。</br> 江邊有一艘木筏,站著一人,挑著盞油燈。</br> 小木匠親眼瞧見虎逼與另外一個人上了木筏,朝著下游行去。</br> 這黑夜行船,其實并不安全,乾州河雖然不能跟那些湍急江道相比,但是有好幾個灣口,水流古怪,又多有險灘,一個不慎,很有可能就直接翻倒了去,不過接應虎逼他們的那個人,顯然是個水上行家,一根竹篙撐住,卻是在河流中快速行進著,如在平地飛馳。</br> 瞧著三人乘著木筏而去,屈孟虎有些著急了,問:“要將人留下來么?”</br> 他們距離那木筏有兩三百米的路程,如果狂奔疾走的話,其實是有機會夠得上對方的。</br> 只不過……</br> 洛富貴搖頭,說道:“水中交手,變故太多,很容易讓人逃離,如果走脫了人,就算抓到一個,也是白瞎,而且我感覺來接應他們的那人,是個高手,很難應付——這事兒不急,有我的紅峰蠱盯著,二十里內,我都能夠找到。”</br> 屈孟虎有些意外,說這么厲害?</br> 洛富貴自信地說道:“當然。”</br> 既然洛富貴篤定能夠找到對方,屈孟虎反而不急了,他前后望了望,然后問小木匠:“你知道下游是哪里不?”</br> 小木匠在三道坎干了一段時間,平日里與人閑聊,對于這兒的山川地理多少有些了解,說道:“往下游走,分別是七星巖、五里牌和鐵寨坡,再往下走,就出了乾城境內……”</br> “鐵寨坡?”</br> 屈孟虎笑了,說繞來繞去,最終還是繞回這里來了——走,兵發鐵寨坡。</br> 三人沿著河岸往下游走去,因為道路著實不太好走,行路艱險,差不多凌晨,天亮時分,方才趕到了鐵寨坡附近,而隨后,他們在一棵大榕樹下,找到了那條木筏子。</br> 果然,虎逼等人,的確是來到了鐵寨坡。</br> 確定好了這木筏是虎逼等人夜里行船的那條之后,洛富貴像猴子一樣,爬上了大榕樹的樹梢去,口中輕輕吹起了口哨,沒多一會兒,那略微有些發紅的馬蜂蟲子就飛了過來,在頭頂“嗡嗡”作響,隨后朝著不遠處的坡上飛去。</br> 洛富貴帶著小木匠與屈孟虎離開了河邊,越過一大片的稻田,往山上走去。</br> 走了一會兒,他停下了腳步,在草叢里面一陣翻找,發現了一塊石碑。</br> 那石碑上面刻著八個字——“徐福故地,生人勿進”。</br> 瞧見這個,洛富貴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對旁邊兩人說道:“糟糕,有麻煩了。”</br> 屈孟虎問:“怎么,跟丟了?”</br> 洛富貴搖頭,說跟倒是沒跟丟,但碰上扎手的事情了——前面是龍武村,不知道你們聽過沒?這個寨子里面的人,出產湘西竿軍里面著名的輕功士,這兒的歷史淵源很古老,據說秦朝大方士徐福的祖籍,就是這兒的,當年徐福出海,尋找長生不老藥,從這兒帶了不少人走,聽說小東洋的忍術,就是從這里發展出來的……</br> 小木匠沒聽過這些,一臉迷茫,而屈孟虎則噗嗤一笑,說這邊人亂認親戚,瞎吹祖上的功夫,簡直可怕,世人都知道,徐福是戰國時的齊國人——齊國,講起來,應該是現在山東那一帶,離這兒十萬八千里呢。</br> 他并不信這個,但洛富貴卻認真說道:“傳說不一定是真的,但鐵寨坡的龍武村,我是知道的,這幫人前清的時候是做竿軍的,后來鬧太平天國的時候不少人加入湘軍,大放光彩;雖說現在民國了,都窩在山里,但兇性很大,聽說湘西道上不少土匪,都是龍武村出去的呢。”</br> 屈孟虎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問道:“虎逼那幾個人,現在就在龍武村?”</br> 洛富貴點頭,說對。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