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瞇眼打量著這個騎著老馬的彈琴老頭，點頭，說可以，下來坐。</br> 老頭聽到，又咧開了嘴來，說你娃真是個好人呢。</br> 說完，他沒有再撥琴，而是慢吞吞地從那老馬上面爬了下來。</br> 別看他看著顫顫巍巍，仿佛隨時都要摔倒的樣子，但小木匠卻是如臨大敵，渾身繃得緊緊——在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卻偏偏有一個彈著琴的老頭騎馬出現，雖然看著像是個隨時都要倒下的樣子，但小木匠如果真的以為對方就只是個簡單老人，估計早就死一萬回了。</br> 說實在的，小木匠有點兒看不透對方，無法確定酒糟鼻老頭兒到底是不是練家子、修行者，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來意。</br> 對方給他的感覺，有一種風輕云淡、深不可測的氣度，讓他甚至都不敢輕舉妄動，有任何的過激行為。</br> 他只是感覺到了恐懼。</br> 而那老頭顯然沒有感受到小木匠的緊張，他下了馬，將琴留在了馬上，卻將上面掛著的一個碩大葫蘆摘了下來。</br> 等他緩步走到了篝火前，這才瞧見了旁邊被捆得嚴嚴實實、蔫了吧唧的胡和魯，不由得愣了一下，問小木匠：“你是馬賊？”</br> 小木匠搖頭，說道：“不是。”</br> 老頭居然沒有再問了，而是看向了旁邊一直在轉圈烤羊的小獅子，問道：“小孩兒，怎么稱呼？”</br> 小獅子看了旁邊的小木匠一眼，然后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姓田，叫田獅子。”</br> 老頭兒一聽，咧嘴笑了，說嘿，獅子好，一聽就是衙門里面的人。</br> 小獅子低下頭去，說我不是衙門的人，也不想成衙門的人。</br> 老頭兒的注意力，已經落在了那滋滋冒油的烤羊肉上了，不過聽了這話兒，卻還是應道：“嗯，不當差也好，這幾把亂世，爭名奪利的廝殺，小富即安的茍活，還剩下一幫平頭百姓，跟草芥一般，死活都看別人的想法，還不如像老漢我一樣，彈彈琴，喝喝酒，自在快活——你說對吧，娃？”</br> 他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卻是看向了小木匠。</br> 小木匠這時已經走了過來，聽到之后，應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大爺您這般逍遙自在，的確讓人羨慕。”</br> 老頭將葫蘆蓋兒擰開，又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了三個竹筒杯來，一邊倒，一邊問道：“娃，咋稱呼？”</br> 小木匠不敢招惹那人，只有小心翼翼地應付：“姓甘，甘十三。”</br> 酒糟鼻老頭斟了酒，正要將那竹筒杯遞給小木匠呢，聽到這話兒，手卻停了下來。</br> 他皺著眉頭，瞇眼打量著小木匠，然后問道：“姓甘？甘家堡的人么？”</br> 小木匠感受到了那老頭兒神態里的古怪，甚至還隱隱有些敵意，于是回答道：“不，我西南來的。”</br> 酒糟鼻老頭的臉色這才和緩下來，將竹筒杯遞給了他，然后說道：“哦，聽口音像。”</br> 氣氛緩和下來，小木匠問：“大爺怎么稱呼？”</br> 酒糟鼻老頭揉了揉鼻子，說道：“我一跑江湖彈琴的，名字早就忘記了，別人都叫我老琴頭，你也叫我老琴頭吧，反正名字就是個代號，記住不記住都沒啥——回頭給你彈彈我的琴，記住我這琴聲，才是真的……”</br> 說完，他將另外一個竹筒杯遞給了小獅子，小木匠攔著，說他小孩子，不能喝酒。</br> 酒糟鼻老頭不高興了，瞪了他一眼，然后說道：“什么小孩子？都這么大了，而且還是帶把兒的西北爺們，哪能不喝酒？”</br> 小木匠被他一呵斥，心頭一陣狂跳，沒有說話。</br> 那自稱老琴頭的老頭兒則看向了旁邊的小獅子，和顏悅色地問道：“嘿，田、田獅子對吧？想喝酒么？”</br> 小獅子其實在瞧見老琴頭打開了酒葫蘆，聞到那酒香的時候，便在咽口水了，顯然肚子里是有饞蟲的，不過他還是下意識地瞧了小木匠一眼。</br> 畢竟他此刻跟著小木匠，如果做了讓小木匠不高興的事兒，說不定那大哥就會將他扔這兒了。</br> 所以他不敢講，而老琴頭則不高興了，看著小木匠說道：“他想喝，讓他喝不？”</br> 小木匠一臉無奈，說想喝就喝唄，我又沒說啥。</br> 老琴頭樂了，對小獅子說道：“他都這么說了，你想喝就直說。”</br> 小獅子這才沒有了顧慮，使勁兒點了點頭，說：“嗯。”</br> 老琴頭樂呵呵地笑著，然后將酒葫蘆往中間一放，大聲說道：“好、好、好，酒逢知己千杯少，你這娃不錯，一看就知道是個懂酒的。你們兩個娃兒算是走運了，碰到我老琴頭——我可告訴你們，我老琴頭有三絕，彈琴一絕，釀酒一絕，好多人想喝我的酒，我就是不給他們喝……”</br> 他端起竹筒杯來，高高舉起，喊道：“喝。”</br> 說完，他將酒杯放在嘴邊，一口飲下。</br> 小獅子一看就是個饞酒的，也沒有任何的顧慮，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喝著，甘之如飴。</br> 小木匠瞧見了，也不好端著，飲了一口，發現那酒意醇厚綿長，入喉之后，先是熱辣，隨后卻是回甘，一股暖流從胃部往上面竄起，忍不住喊道：“好酒。”</br> 老琴頭被這么一贊，臉上樂開了花兒，拍著手說道：“嘿，你小子識貨。”</br> 他將杯中酒喝完，又倒了一杯，然后站起來，吸了吸鼻子，問小獅子：“沒放孜然？”</br> 小獅子搖頭，說沒。</br> 老琴頭說道：“羊是好羊，處理得也不錯，但調料太少了，特別是蜂蜜和孜然，沒有這些，這烤羊肉就沒有了靈魂——好在我帶了，哈哈……”</br> 他倒是一點兒都不客氣，自作主張地從懷里摸出了兩個瓶子來。</br> 打開之后，他開始忙活起來，而小木匠在一旁看著，瞳孔都忍不住收縮了。</br> 雖然老琴頭有了一個往懷里摸的動作，但事實上，這么兩個瓶子揣兜里，他絕對早就能看出來了。</br> 那兩個瓶子，好像是憑空摸出來的一樣。</br> 這說明，那老頭兒應該是有著與他那魯班秘藏印一般的東西。</br> 對方這般近乎于“毫不掩飾”的表現出來，多少也是一種示威，小木匠不敢輕舉妄動，而是在旁邊耐心地看著。</br> 不過老琴頭說得沒錯，加完調料之后，又烤了一會兒，那頭烤全羊顏色金黃，散發著撲鼻的濃香，而老琴頭也不客氣，從懷里摸出了一把銀質小刀來，往羊腿上面割了一塊肉，放在嘴里嚼了嚼，樂滋滋地說道：“哎呀，就是這個味兒，香！“</br> 說完，他又招呼小木匠和小獅子：“吃，趕緊吃，現在烤得剛剛好，是最香的時候……”</br> 得，明明是小木匠他們張羅的烤全羊，結果現在，他反而成了主人家。</br> 好在小木匠并不計較這些，他從旁邊拿了分羊的小刀，先給小獅子弄了一大塊，然后給自己割了一些，放嘴里一嚼，果然又焦又香，外酥里嫩，嚼著滿口香，鮮美得很。</br> 等吃得有些膩了，端起杯子來，喝一口酒，嘿，那叫一個美。</br> 酒糟鼻老頭兒吃著肉，喝著酒，然后很是自來熟地跟小木匠、小獅子勸酒，就跟自家的老人那般。</br> 他喝了酒，話就很多，跟小木匠掰扯起來，天南海北地聊著，而且還很照顧小獅子，完全不冷場。</br> 至于旁邊那個垂頭喪氣的胡和魯，他完全不問一句，仿佛空氣一般。</br> 一開始的時候，小木匠的確是小心翼翼的，就連酒水和被老琴頭加了調料的烤羊，都有些顧忌，但是到了后來，聽那老琴頭聊起西北這地界的諸多事情，各種秘辛，勢力的更迭等等，不由得著了迷。</br> 他一邊喝酒，一邊聽老頭兒侃大山、吹牛皮，著實舒坦。</br> 那老頭仿佛什么都知道，即便是聊到了敦煌莫高窟，他居然也懂，不過對于那位王道士的結論，他的看法卻跟那位沈老大并不相同。</br> 他說王道士發現之后，數次找到當時的清政府，要求文物保護，結果上面完全不理會，玩忽職守，他負責整理分類，十分辛苦，但畢竟人總是要恰飯的，所以才有了后來的事兒。</br> 許多事情，得填飽了肚子，才能夠講別的，太過于理想主義了，完全就是扯淡。</br> 小木匠并不太知曉內情，所以聽一聽，也沒有下結論。</br> 如此一番吃喝，小獅子饞酒，居然喝得最多，而且他越喝越精神，讓老頭兒十分喜歡，問他：“你的酒量怎么樣，有沒有試過喝醉是多少斤？”</br> 小獅子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說不知道，以前家里窮，都沒有敞開喝過，今天是喝得最多的一次。</br> 小木匠在旁邊看著，有些心酸。</br> 他知道小獅子之所以喝這么多，并不僅僅只是饞酒，而是因為爺爺去世了，又是悲傷，又是驚惶，才想著能夠一醉解千愁。</br> 老琴頭哈哈笑，說來，放開了喝，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是不是真的千杯不醉……</br> 小獅子聽了，卻是站起來，又去倒酒，然后喝。</br> 他越喝越精神，而老琴頭越看越喜歡，等那酒葫蘆都快要空了，小獅子居然還在喝，他終于心動了，問道：“娃兒，要不然，你跟我走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