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沒有想到會在甘家堡的工場中遇到胡和魯，而胡和魯又哪里會想到在這兒碰見那個讓他無數次做噩夢的煞星呢？</br> 特別是他剛才還意氣風發，準備跟人聊起“兄弟我在東洋如何、如何”的牛逼事兒。</br> 大寫的尷尬，浮現在了兩人對視之后的半空中。</br> 空氣都為之凝滯。</br> 甘文明瞧見原本還準備夸夸其談的胡和魯笑容一點一點地消失，有些驚訝，而隨后，他敏感地察覺到了胡和魯與小木匠之間的微妙聯系，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我的胡和魯兄弟，你認識我請來的這位本家匠工么？”</br> 小木匠瞧見胡和魯那呲牙咧嘴的表情，只是稍微地一停頓，便決定化被動為主動，轉守為攻。</br> 他走上前打招呼：“胡先生，好久不見，十分想念啊。”</br> 他一邊走，一邊在心中盤算——如果這個胡和魯想要對他不利，叫人來拿他，他便如上次一樣，輕騎突入，將那家伙給拿下當人質。</br> 別的不說，平安離開這地方，問題應該是不大的。</br> 唯一可惜的，是他這幾天的努力白費了，不但打聽不到當年之事，甚至連活兒的報酬都未必能夠拿得到。</br> 虧大了。</br> 就在他滿腹心思的時候，胡和魯卻露出了勉強的笑容來，對他說道：“都跟你說了，我不姓胡，我叫胡和魯，那是蒙名，財富的意思……”</br> 小木匠點頭，說，哦，財先生。</br> 胡和魯扶額嘆息，說唉，你還是叫我胡先生吧，至少不市儈。</br> 說罷，他轉過身來，對甘文明說道：“甘大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么，我前些天遭遇了歹人，得虧運氣好，最終死里逃生——這位甘兄弟……”</br> 小木匠聽到他這么說，就知曉胡和魯慫了，雖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還是松了口氣，接茬道：“甘虎逼。”</br> 胡和魯說：“對，就是這位甘虎逼兄弟當時救了我。”</br> 甘文明很是驚訝，看著小木匠，然后說道：“啊，沒想到你還有這等本事？”</br> 小木匠鎮定自若地說道：“適逢其會，適逢其會而已。”</br> 甘文明認真打量著小木匠，好一會兒，方才問道：“小兄弟你練過？”</br> 小木匠輕描淡寫地說道：“行走江湖，難免會遇到危險，所以跟我師傅學手藝的時候，多少也學了些拳腳功夫，不過不成氣候，胡先生剛才的話其實有些夸大了，我只是幫他結了繩索，主要的還是靠他自己而已……”</br> 胡和魯本來就不愿意提及先前的事兒，因為實在是太丟臉了，所以當下也是順水推舟，點頭稱是。</br> 甘文明聽了，也沒有再問，而是帶著胡和魯，以及身后幾人一起進來，開始介紹起了他請人打制的西洋家具來。</br> 這些家具差不多已經到了完工之期，大概的結構和造型都完成了，皮匠部分完成之后，再做表面處理即可——這些都不用小木匠來弄，只需要在旁指導就行，而甘文明參與了設計過程，言談之中，有頗多得意之處，自然由他來作講解。</br> 事實上，此番進來的人里，除了胡和魯之外，還有另外的七八個人，而顧蟬衣也在其中。</br> 這些人看衣著打扮，都是富貴之人，言談舉止也很有氣度，年紀都不大，看著應該像是與胡和魯、甘文明一般身份的，而且似乎并非甘家堡的人。</br> 小木匠有些疑惑，為何胡和魯跑到這甘家堡來，不過卻并不說話，而是在旁邊站著。</br> 甘文明有顧蟬衣在場，人跟打雞血一樣，從家具的款式，聊到了法蘭西的宮廷，又聊起了法蘭西大革命，以及歐洲史，還有歐洲那些國家許多國王亂七八糟的親戚關系……講得那叫一個口沫飛濺，妙趣橫生。</br> 這些事兒，是身處于大西北這偏僻之地的人們為之陌生的，聞所未聞的，所以甘文明深受追捧，反應十分熱烈，一時之間，甘文明身邊圍滿了人。</br> 胡和魯心不在焉地聽著，瞧見這狀況，轉過身，走到了小木匠跟前來，低聲說道：“走，去那邊。”</br> 小木匠看了他一眼，說：“怎么了？”</br> 那家伙吃過小木匠的大虧，一看到甘墨的臉，頓時就想起那幾個大嘴巴子，臉都有些紅，當下也是變客氣了一些，又說了一句：“借一步說話。”</br> 小木匠這才點頭，跟著胡和魯來到了工棚角落，而他剛剛一站定，那胡和魯就伸手過來，苦著臉說道：“大哥，甘大哥，你有啥計劃就直說，提前跟我講，我好跑路，離您遠遠的……”</br> 小木匠有些驚訝，說啥玩意兒，你想說啥？</br> 胡和魯低聲說道：“我就想知道您來這兒干嘛，有需要我配合的么？”</br> 小木匠盯著他，突然笑了，說：“你想多了，我就是個打家具、做木雕的木匠，甘家堡雇我過來打家具的，打完家具，我估計會在集鎮上待一段時間，湊夠了錢，就去敦煌找朋友……”</br> 胡和魯問：“果真？”</br> 小木匠眉頭一豎，說道：“怎么，覺得我在騙你？”</br> 胡和魯趕忙擺手，說不敢，不敢，只是不敢相信而已——您這么大本事的人，居然還親自干活？</br> 小木匠氣樂了：“人都得恰飯嘛，我又不像你一樣，生在富貴人家，從小錦衣玉食，生活無憂。我需要在這個世道上活下去，總得需要找點活兒干的啊。”</br> 胡和魯說：“臥槽，大哥，就憑你的身手，你那刀法，去哪兒不是人上人？你真要覺得混不下去，去我家當供奉，多少薪酬你開價。”</br> 小木匠問：“當供奉？打打殺殺？何必呢，我憑手藝吃飯，安安穩穩，不是挺好？”</br> 胡和魯給他說得無語了，仔細想一想，卻也覺得挺有道理的。</br> 他雖然任性兇狠，而且彪乎乎的，但有一個優點，就是現實，正因為有著這樣的性格，所以才會找人夜里盜馬，甚至想要找人處理掉小木匠，而這會兒因為小木匠的強勢，以及那位可怕的酒糟鼻老琴頭，對小木匠又瞬間變了態度。</br> 他恭恭敬敬地說道：“甘大哥，先前是小弟的不對，我該死，該死。你放心，那匹白馬我留著呢，回頭找人給您送來，另外我還準備了一些賠禮，回頭叫人給您送來……”</br> 小木匠擺了擺手，說道：“白馬你要追婆姨，就拿著，至于賠禮，就算了，反正那天沖突，你也損失不少。”</br> 胡和魯瞧見小木匠如此客氣，更是不依，說大哥，我是真的知道錯了，馬你不要，賠禮一定收下，不然我心不安，會害怕……</br> 兩人假模假式地推辭一番，小木匠方才“勉為其難”地應下。</br> 胡和魯與小木匠約了時間，又問了對方住處，這才松了口氣，而這個時候，甘文明卻突然走了過來，問道：“你們兩個躲在這兒，說些什么呢？”</br> 小木匠并未回答，而胡和魯則笑著說道：“我瞧你這家具，著實大氣，富麗堂皇，實用性也不錯，所以想著趕緊過來，跟甘虎逼兄弟訂上一套，放回家里擺著呢……”</br> 旁邊有人聽了，說道：“好你個胡和魯，真的雞賊啊——那誰，你這個多少錢啊，回頭也去我馬里坡，幫我原樣兒打一套……哦，不，不止一套，我的那些叔叔伯伯們最愛面子了，說不定也會下訂單呢……”</br> 又有人說道：“對，我雙旗鎮也要。”</br> “別啊，我騾馬井離這兒最近，先去我那里……”</br> “嘿，你們還講不講先來后到了？”</br> ……</br> 一幫人爭吵不休，小木匠瞧見這幫人嘰嘰喳喳，搶破頭的樣子，感覺很是滑稽。</br> 不過聽到這幫人報上名號，小木匠大體知曉了，原來這些人，都是西北，特別是甘家堡周圍那些中小勢力的年輕子弟。</br> 他們聽完甘文明的介紹之后，都怦然心動，紛紛找小木匠來洽談生意。</br> 面對著這幫熱情似火的人，小木匠有些尷尬——生意興隆，對手藝人來說是件好事，但對他而言，卻成了負擔。</br> 他過來，可不是幫人家打家具的。</br> 好在這個時候甘文明過來幫忙解圍了，開玩笑地罵道：“唉，你們當著我的面挖人，有沒有問過我啊？”</br> 一番笑罵，事兒總算是完成了，緊接著甘文明將小木匠拉到一邊，問了工期，小木匠答應一定能夠按照進度完成，他笑了，說道：“好，到時候要是效果不錯，客人滿意，一定給你封個大紅包……”</br> 隨后，他帶著這一群人又去了別處，小木匠回過頭來，與皮匠以及旁邊幾人講著要求。</br> 那幫人都是甘家堡的人，知曉大少爺對此十分重視，都不敢怠慢，說一定要拿出最好的手藝來。</br> 小木匠跟這邊說完之后，回頭過去，在工具桌上找了水囊，喝了一大口，回過頭來，瞧見顧蟬衣居然沒有走，而是冷冷地盯著他。</br> 小木匠被她瞧得不自在，笑著說道：“怎么，我臉上有花？”</br> 顧蟬衣則說道：“沒想到你跟鷹王旗的少旗主居然還認識？”</br> 小木匠聳了聳肩膀，說道：“算是吧。”</br> 顧蟬衣盯著他，好一會兒，方才說道：“甘墨，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我發誓！”</br> 說完，她轉身離去，留下了一臉懵的小木匠在那兒發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