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兒如果是說給甘家堡的那些長輩聽，那絕對是不可理喻、大逆不道，但落在了甘文明的耳中，卻有著另外的一層含義。</br> 那便是小木匠對自己此刻的身份，并沒有認同感。</br> 他還是以前的他，還是那個小木匠甘十三，而不是甘家堡新近歸來的長房嫡子甘文肅。</br> 而這樣的人，顯然是無意與他爭奪甘家堡繼承權的。</br>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br> 盡管無法知曉小木匠話語的真假，但這話兒卻讓甘文明內心深處的那一點兒防范心給迅速消解，而隨后，他并沒有呵斥小木匠的堅持，而是笑著說道：“說起來，你父親雖是長子，但結婚較晚，你在家族這一輩的兄弟姐妹這兒，的確是排行十三，叫你甘十三倒也親切……”</br> 簡單的一個小話題，讓兩人之間更加親近了一些，而隨后，小木匠問道：“我們接下來，該去哪兒？”</br> 甘文明說道：“先離開這里吧，突襲我們的人是黃沙十三鬼那幫沙盜，應該很快就會追到這兒來的，我們先走，路上再說……”</br> 小木匠點頭，與甘文明一起騎馬離開。</br> 兩人往外走，甘文明一邊回頭，一邊問小木匠：“你剛才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轉身就換了個人？”</br> 小木匠說道：“人皮面具。”</br> 甘文明有些驚訝：“你還有這么神奇的東西？”</br> 說完這話兒，甘文明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話語里有些蠢——很顯然，他這位失散多年的堂弟能夠一路奔逃到這兒，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簡單。</br> 既然如此，別說人皮面具，更神奇的東西都不算稀奇。</br> 所以他立刻說道：“我能用么？”</br> 小木匠愣了一下，說道：“你要用？”</br> 甘文明說道：“對，黃沙十三鬼的老大萬里云酥餅能化身雄鷹飛于天空之上，在野外奔逃，只是疲于奔命，只有去郭家堡——郭家堡離敦煌只有十公里的路程，是敦煌的東北大門戶，人流密集，魚龍混雜，如果我們能夠在那兒藏身的話，即便是黃沙十三鬼的人，也未必能夠找到我們……”</br> 面臨如此險境，他的思路還能如此清晰，不愧是甘家堡專門培養出來的繼承者。</br> 小木匠想了想，甘文明在西北算是熟臉，而他則是生臉孔，雖然也有被發現的危險，但概率畢竟小一些，所以沒有拒絕，把人皮面具給他換上，并且還大概說了一下用法。</br> 兩人朝著郭家堡行去，而小木匠則問起了日本客人來。</br> 別人他倒不擔心，那位由美子小姐雖然長得嚇人，但與他算是有情分的。</br> 甘文明告訴他，說那日在甘家堡他遇見的那幾位客人，都不在這兒——日本客人請甘家堡幫忙護衛，但是在這附近，已經做了不少準備，還聯系了地頭蛇，甚至還有先遣隊。</br> 所以他們一抵達就走了，留下幾個傷員和甘家堡的護衛在這里。</br> 甘文明這一路上遭遇了好幾場截殺，不敢妄自行動，所以派了人去敦煌聯系甘家堡的暗線，求了援兵之后，就藏在了這村子里。</br> 他本想著安安穩穩地等待援兵到來，卻沒有想到，等來的卻是敵人的追殺。</br> 聽完甘文明氣憤的講述，小木匠心中卻在冷笑。</br> 當初甘文明是怎么對待甘文勉和那兩個重傷員的，現如今伊藤繪鳥便是怎么對待他的。</br> 當真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br> 不過這想法小木匠只是藏在心里，并沒有表達出來，而是與甘文明同仇敵愾地說道：“那幫日本人怎么做事的，居然過河拆橋？”</br> 甘文明嘆了一口氣，然后說道：“伊藤先生也有難處的……”</br> 小木匠有些不解，問：“不是啊，日本人這么對你，你還為他們說好話？這是什么道理？”</br> 甘文明說道：“十三，你剛回來，很多事情可能不知道，現如今世道太亂了，生意越來越難做，而爺爺的事情弄得甘家堡如履薄冰，不敢妄動——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談實力的時候，講的是手中的刀到底快不快，誰家的高手多，而現如今，講的是槍桿子。你看為什么西北兩馬能夠崛起？還不是掌握了槍桿子，有槍有炮的，誰還敢動咱？如果我們也能夠與日本人攀上交情，打通了軍火這條線，就不怕別人欺負了……”</br> 小木匠瞧見甘文明忍氣吞聲的樣子，覺得這位看著風度翩翩，人模人樣，但欺下媚上的模樣，真的不討人喜歡。</br> 他沒有再糾結這個事兒，而是聊起了其他的事情來，比如這西行之路彼此之間的遭遇，以及老堡主當年的情況，還有如何克制走火入魔的他……</br> 諸如之類的問題，甘文明為了讓小木匠盡心幫忙，也沒有隱瞞什么，大致講了一遍。</br> 關于當年的懸案，他也說了許多，不過那時他也還小，自己記不得多少，都是聽別人聊起過……</br> 而行路過程中，甘文明也瞧見了頭頂上的那黑點。</br> 他起初嚇了一跳，以為是那黃沙十三鬼的老大，后來聽小木匠解釋之后，心中有些感慨——那頭灰黑色鷹隼在甘家堡多年，他其實也是打過主意的，只不過那扁毛畜生只認甘昊天一人，其他的誰也不理，惹急了，甚至還會攻擊人，所以慢慢地也就斷了念想。</br> 沒曾想，這么兇悍孤傲的扁毛畜生，居然對這小子青睞有加……</br> 真的是，人比人，氣死人。</br> 想到這里，甘文明心中又多出幾分莫名的酸楚味兒了。</br> 趕到郭家堡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甘文明帶著小木匠來到鎮子中心，隨后直奔一處大客棧去。</br> 小木匠問他這是什么用意——就他們這樣的境況，不是應該找個小破店子，小心翼翼地藏著呢，怎么還跑到這么招搖的地方來呢？</br> 若是被認出來了，豈不是很尷尬？</br> 甘文明卻笑了，很是神秘地說道：“如果只是我的話，我肯定不敢去，但跟著你，住在那兒就理所當然了——一來我戴著這面具，未必會被認出來，二來就算是認出來了，那幫人動手之前，也得思量一下……”</br> 小木匠問：“此話怎講？”</br> 甘文明說道：“因為這家客棧幕后的老板足夠厲害，別說是黃沙十三鬼，就算是西北五家的當家人過來了，都不會在這兒動手。所以只要我們不出客棧，就不會有任何危險……”</br> 小木匠有些驚訝，說這普普通通的郭家堡里，居然還有這等厲害的人物？那老板……是誰？</br> 甘文明沒有讓他猜，而是直接說道：“這來福客棧背后的老板，是你外公納蘭小山！”</br> 小木匠愣了：“啊？”</br> 甘文明說道：“人的影樹的皮，雖然你外公這些年很少有露面了，甚至有人傳言他已經亡故了，但黑道第一梟雄的面子，不管是誰家，都得給。”</br> 小木匠明了，知曉甘文明為什么帶他來這兒了。</br> 雖然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但他并沒有拒絕，畢竟此時此刻，這兒的確是最好的選擇。</br> 而且，盡管不愿意去想，但小木匠對他的外公，以及母親的過往，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好奇的。</br> 即便他有一個悲慘的童年，但血液里面含著的情感，卻是無法被抹煞的。</br> 兩人進了客棧，甘文明很是熟絡地張羅一切，而小木匠則四處打量，發現這兒與西北許多客棧并無太多的區別，一樣是前店后房，格局一致，只不過裝修布置上面，會顯得比較有檔次一些。</br> 甘文明要了一個天字號房間，兩人去房間里待了一會兒，隨后出來吃飯。</br> 在客棧的一層大廳，小木匠與甘文明走過來，正要點菜，突然間有人叫他：“小兄弟，這里……”</br> 小木匠循聲望去，瞧見先前在燕歌鎮拼桌的那個大哥居然也在大廳這兒，正在朝著他打招呼呢。</br> 小木匠對這位沈老大挺有好感的，于是走上前去，喊道：“沈大哥，沒想到能在這兒碰到你。”</br> 沈老大很熱情地招呼道：“對呀，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剛才瞧第一眼，還不敢相信呢——吃飯了沒有啊？”</br> 小木匠說：“正準備吃呢。”</br> 沈老大說道：“一起吧，我們也剛到。”</br> 小木匠聽到，有些遲疑地看了他旁邊一眼，那兒坐著一個鷹鉤鼻、臉色陰沉的男子。</br> 那男子看模樣就知道是不太好相處、沉默寡言的人。</br> 他這邊猶豫，沒想到那鷹鉤鼻立刻起身來，拉著他說道：“沈老大的朋友，就是我蘇云的朋友，來，坐、坐下……”</br> 那鷹鉤鼻熱情地拉著小木匠坐下，小木匠沒有辦法，對身后的甘文明說道：“這是我在路上碰到的一個大哥，特別有學識和本事，要不然咱們一起？”</br> 甘文明沒有怎么看沈老大，而是一直盯著鷹鉤鼻，聽到他這么一說，僵硬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br> 他說：“好，好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