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勉強爬起來、渾身都是傷的榆錢賴。</br> 這家伙瞧見自家老大王檔頭過來接人,還頗為激動,以為老大仁義,怕他被人斬斷手掌,花了大價錢過來贖人,卻不曾想一見面,就給劈頭蓋臉地臭罵一頓,這時才知曉,是苦主找上了門來。</br> 而這苦主到底有多厲害,剛才那一番龍爭虎斗,他已經是瞧得明明白白。</br> 這樣的人,想要掐死他,就跟掐死一只小螞蟻一樣。</br> 更何況,連他老大王檔頭,都不得不低頭,不敢招惹,所以他很快就明白了利弊,知曉只有將功補過,方才能夠從這件事情里面摘出來。</br> 所以就在小木匠與那袍哥會的人爭論的時候,他趕忙上前,跟小木匠解釋:“那本書,被我藏起來了,我可以帶你過去找。”</br> 小木匠回過頭來,看著這個長得賊眉鼠眼的家伙,瞧著他那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腦袋,瞇著眼睛,說藏哪兒了?</br> 榆錢賴說道:“田小四那里。”</br> 小木匠又問:“田小四又是誰呢?”</br> 一聽到這個問題,榆錢賴也是滿腹怨氣,說道:“那家伙與你一樣,住在自力巷32號樓,便是他與我說起的你,說有一只肥羊,看著像是很有錢的樣子,我這才跑到朝天門來的,沒曾想惹出這么多麻煩。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湊這個熱鬧?”</br> 也住自力巷?</br> 小木匠瞇起眼睛,問了那人的長相,而經過榆錢賴的描述,他頓時想起了這個人來。</br> 他租住的地方,的確有這么一個家伙,每次遇到的時候,都會跟他熱情的打招呼,笑瞇瞇的,而且還拍著胸脯,說如果在這一片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畢竟是街坊鄰居……</br> 沒想到,背后插刀的,居然就是這個家伙。</br> 小木匠沒有再多糾纏,朝著袍哥會的人拱手,然后拿了包袱,告辭。</br> 出了程五爺家,小木匠對王檔頭說道:“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我帶榆錢賴去找東西,若是找到,改日登門拜謝。”</br> 王檔頭的心里,先前或許還有些怨恨,但瞧見了小木匠剛才與程寒的“神仙打架”之后,所有的不滿,都給藏在了肚子里去。</br> 他不敢發作,反而討好地說道:“哪里,哪里,咱們是不打不相識,能跟甘爺您認識,這是我王麻子的大緣分,等回頭您事兒辦完了,我上張飛樓里擺一桌,給您賠禮道歉……”</br> 他旁邊那馬德才此刻也蔫了,知曉像小木匠這等人,實在不好惹,只能供著。</br> 程宅離自力巷并不算遠,小木匠招呼了墻頭的虎皮肥貓,押著榆錢賴走,王檔頭得脫了身,是真的不想再摻和,趕緊著離開。</br> 至于馬德才,他被王檔頭派在旁邊跟著。</br> 這倒不是為了防小木匠,而是盯著榆錢賴——畢竟為這事兒,王檔頭花了不少錢。</br> 這些賬,最后可都得算在榆錢賴的頭上來。</br> 一行人風風火火,回到了自力巷32號樓,那房東在樓下坐著呢,瞧見小木匠出去許久,這傍晚時分,風風火火地押著人過來,一拍大腿,趕忙湊了上來,問道:“就是這貨?”</br> 小木匠問道:“田小四在房間里么?”</br> 房東說嗨,那小子不知道擱哪兒發了橫財,去得春園了。</br> 得春園是這附近說得上名號的銷金窟,一樓酒店,川菜名廚坐鎮,二樓和后院則是那紅粉窟窯,您若是還不過癮,后院北廂房,還有一個精致的煙館子。</br> 那里面,都是上好的煙土,都是從那什么印度支那,千里迢迢運來的。</br> 得勁兒。</br> 得春園的窯姐兒,與那小館子,或者路邊招搖的姐們都不同,人家可是專業的,不但長得漂亮、會打扮,而且還頗有文化,能識字,能吟詩,還能唱小曲兒,您給一琵琶,一琴瑟,別人直接給你咔咔彈起來,別有一番韻味。</br> 特別是先前一段時間,老板大力改革,從北方引進了一批姑娘,什么揚州瘦馬,大同姨婆,泰山姑子,杭州船娘,這些花樣,小老百姓聽都沒聽說過,更別說消費了。</br> 正因為如此,得春園才足夠火爆,當然,敢進這園子的,兜里不揣得鼓鼓囊囊的,都不敢往里面邁步。</br> 小木匠跟房東說起田小四里應外合之事,房東聽了,也是惱怒得很。</br> 自家的租客出了這等事情,當真麻煩,房東拿了鑰匙,去了田小四租住的房間,幾人一陣翻找,并沒有發現贓物。</br> 搜查完畢,小木匠揪著榆錢賴的脖子就趕往得春園。</br> 田小四之所以有底氣去得春園,是因為榆錢賴給他分了錢,而那本《魯班書》,也是榆錢賴翻看之后,感覺不明覺厲,想著讓田小四幫忙留著,而等他回到江北,弄清楚了再回來計算。</br> 卻不曾想田小四得了錢財,硬是沒憋住,回頭就奔了得春園。</br> 來到得春園,門口有人熱情張羅,不過他們是過來找人的,直接相問,那跑堂的大茶壺一聽就不樂意了,愛搭不理,不肯理睬。</br> 事兒鬧到現在,小木匠已經沒有了拘謹,知曉這世間有個道理,便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窮的,窮的怕橫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對于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更是如此。</br> 所以他走上前,對著那大茶壺的臉,啪啪就是幾個大耳刮子,然后再問起,那人果然慫了,哭哭啼啼,報上了田小四所在的房號。</br> 一行人蹬蹬蹬上了三樓,來到那門口,還未敲門,便聽到里面鶯鶯燕燕,卻并非一兩人。</br> 小木匠敲門,里面并無回應,他又敲了一回,整個走廊都是動靜,隔壁房間都探出了一個大胖子來,而這門,也終于是打開了,探出了一個婀娜的身姿,身上還帶著一股桂花的香味兒。</br> 那是個面容嫵媚、衣衫不整的女子,看上去二十來歲,她皺著眉頭打量小木匠,開口便問道:“儂作甚咧?”</br> 這窯姐兒,聽這口音,卻并非西南一帶的人。</br> 小木匠不理對方,而是直接擠進了房間里去,瞧見房間里除了門口堵著的這位姐們之外,還有三人,兩人在床上翻滾,而靠窗的桌子旁,則坐著一個看上去比較清麗素雅的妹子。</br> 她臉上有點兒小雀斑,穿著翠綠色的肚兜,胸口鼓鼓囊囊,卻是兜不住,而手中拿著的,正是小木匠一直心心念念的魯班書。</br> 還好。</br> 小木匠松了一口氣,伸手過去,一把搶過了那本魯班書來。</br> 雀斑小妞正看得起勁兒呢,瞧見書被奪,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沖著小木匠大聲嚷嚷,那翠綠肚兜罩不住波濤洶涌,呼之欲出,讓小木匠有些臉紅,下意識地往后躲去。</br> 而另外一邊,受了一路氣的榆錢賴也終于暴起,一把沖到床前,將光溜溜的田小四抓起來,啪啪啪就是幾個大耳光。</br> 他一邊打,一邊罵道:“龜兒子的,你害得老子好慘哦,你還有心弄這個……”</br> 田小四給劈頭蓋臉一頓打,慌亂得不行,只有抱著頭,哭喊道:“莫打咯,莫打咯……”</br> 小木匠將書拿回來,不顧那女子的罵罵咧咧和爭搶,轉過身來,將魯班書大約檢查了一遍——這本書之前分作幾份,后來小木匠用針線縫合了,依舊有些破爛,一時之間,倒也沒瞧出太多問題,于是收到了懷里來。</br> 而這個時候,得春園的看家護院,也呼啦啦來了好幾個人,并且還來了一個管事的。</br> 那管事瞧見這兒一片狼藉,滿心怒火,隨后目光一打量,卻瞧見了馬德才。</br> 馬德才是王檔頭的得力跟班,在渝城道上,也算是一個熟臉,那管事走上前來,對著馬德才問道:“小馬,你應該知道,咱們得春園,可是渝城袍哥會罩著的,每月都交例錢,而且還是最高的那一檔,你帶著人,在這兒鬧事,可以不給我們劉子正劉老板面子,但回頭袍哥會問下來,你讓我怎么說?”</br> 馬德才本來打算置身事外,瞧個熱鬧,結果到底還是鬧到自己頭上來,趕忙上前解釋。</br> 他是伶俐人,三言兩語就講完了,特別將小木匠與袍哥會程五爺的兒子交手的事情說起,那管事的這才知道了小木匠是一狠人。</br> 不過狠不狠,跟他沒關系,畢竟有袍哥會罩著,他說話也硬氣,讓他們出去解決這事情。</br> 至于被打的大茶壺,他直接選擇性地忘記這件事情。</br> 而且有件事,嫖資不能欠。</br> 一番折騰,眾人出了得春園,小木匠拿著失而復得的包袱,又兜了田小四花銷剩下的零碎,先是扇了榆錢賴三巴掌,讓他滾蛋,又押著田小四回去,讓他典當所有家當,把錢給還了。</br> 然而田小四這種街邊混賬,就算是賣了所有家當,都不夠補那虧空。</br> 小木匠不是什么豪爽之人,讓他寫了欠條,壓了手印,這才罷休。</br> 至于報官,那還是算了吧。</br> 忙完這些,已經到了夜里,他這邊收了欠條,準備回房,卻被房東給攔住了。</br> 房東頗為討好地告訴他,說剛才太忙,倒是忘記說了——下午的時候,來了一個打扮洋氣的大姑娘,說點名要找你,后來聽說人不在,還讓我帶了話,說你若是有空了,去一趟湖州會館的工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