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清晨。</br> 這日有風,微風。</br> 吳淞口一處偏僻碼頭上,聚集了一兩百號人,這些人一看打扮就知曉不是什么正經人物,有的作和尚打扮,有的則是長袍大袖的道士打扮,還有各種行裝,一時之間看著格外繁雜,而唯一的共同點,大概這些人,都是修行之士,一時之間,氣息奔涌,卻有昌盛之態。</br> 這么多的高人聚集一處,一不比斗,二不講數,過來只是為了給一個人送行。</br> 那人姓甘,名叫甘墨。</br> 當然,也有人管他叫做甘十三。</br> 在許多人的心中,這一日,那個男人即將要去赴死。</br> 既然是赴死,那么按照中國人的傳統理解,還是得過來送一送的。</br> 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有這么一份心思。</br> 當然,能夠得到通知,跑到這碼頭來的人,其實并不多,畢竟關心此事者何止巨萬,要真的都跑到這兒來送行,著實是有一些擁擠了。</br> 而且按照當事人的想法,肯定是人越少越好。</br> 如果可以的話,甚至自己單獨前去便是了,何必搞這么多的花花架子?</br> 好在戒色大師將他給勸住了。</br> 做人做事呢,到底還是得有一點兒儀式感的,就這么偷偷摸摸地跑過去,好似做賊一般,多埋汰啊?</br> 來都來了,見過面唄?</br> 大和尚也是不容易,這么東跑西顛兒地忙活著,沒必要駁他面子。</br> 好在能夠入得戒色大師法眼的人,也并不算多。</br> 能夠收到消息,來到這兒的,都是一時之選。</br> 當然,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br> 江湖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br> 圈子就這么一小撮,如此匯聚一次,碰到冤家的概率,還是挺高的。</br> 譬如那王白山,與尚正桐,這兩人又湊到了一塊兒來。</br> 在戒色大師前往東亞株式會社回復戰帖之后的這些日子以來,表面上仿佛塵埃落定,波瀾不驚,但實際上卻一直暗流涌動著,背地里發生了許多的事情。</br> 除了國人與日本人之間的較量之外,王白山與尚正桐兩邊的紅白勢力斗爭,也是激烈無比。</br> 而這件事情的起因,卻是來自于斧頭幫。</br> 一方想要接觸斧頭幫,看能不能趁機將其收歸入麾下,而另外一方,因為之前震驚天下的刺殺事件,上面對斧頭幫數名頭目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br> 而這壓力,便也落到了尚正桐的身上來。</br> 畢竟尚正桐是負責江湖這一塊的事務,而斧頭幫,也勉強算是這方面的業務。</br> 故而尚正桐派了人盯著王白山的人,等著他們去與斧頭幫接觸之后,立刻行動,卻是端掉了斧頭幫的一個窩點,差點兒抓到了重要頭目。</br> 甚至還摸到了王亞樵的線索來……</br> 而在這一場變故之中,王白山不但損失了手下,而且還與斧頭幫產生了誤會,百口莫辯,頓時就是氣得不行。</br> 此番在碼頭上碰面,倘若不是顧忌小木匠的面子,他鐵定要跟這背地里耍陰招的家伙干起來。</br> 弄死這個油頭粉面的小白臉,哼!</br> 當然,雖然沒辦法動手,但言語上他老王卻從來不吃虧,不斷地撩撥著那尚正桐,弄得那位國府第一高手恨不得立刻就擼起袖子來,跟王白山干上一架去。</br> 但他到底還是沒有跟王白山當場打起來,因為旁邊擠著這一大幫子人,個個都是大佬。</br> 無論是戒色大師,還是符王李道子,又或者青城山、龍虎山、嶗山、尖峰山、懸空寺等一大幫宗門魁首,哪一個都不是簡單角色……</br> 在今天這么一個特殊的日子里,他實在是沒有必要與這王白山如小孩子一般翻臉大鬧,失了顏面。</br> 是騾子是馬,回頭戰場上見真章便是了,何必多言?</br> 當朝陽浮現于海面上,照在了碼頭上停泊著的唯一一艘木船之上時,那個男人終于出現了。</br> 在場的許多人,其實都是第一次瞧見那個傳說中的甘墨。</br> 他倒沒有大家想象的那般寒酸,去刻意穿著如同普通匠人一般的打扮,而是穿了一件全黑色的中山裝,頭發還特意剃得短短的,顯得很是精神。</br> 其實這一身,是顧白果幫他捯飭的。</br> 本來按照小木匠的想法,就是穿一套平日里正常的衣服就行了,但顧白果卻不愿意。</br> 她還是希望眾人瞧見的小木匠,是一個精精神神、爽爽氣氣的男人。</br> 小木匠一來有些拗不過顧白果,大概是離別的緣故,這會兒的她脾氣著實有些古怪,再一個就是,顧白果給他弄的這一身,讓他忍不住想起了屈孟虎來。</br> 這位屈八爺,平日里就是這么一身裝扮,精神抖擻的,小木匠的內心里,其實還是挺羨慕的。</br> 他沒有上過學,讀書也不多,但內心總也羨慕這種年輕人的樣子。</br> 所以就穿來了。</br> 碼頭上人還挺多,有的人小木匠認識,有的則并不曉得,也不知道是何門何派。</br> 但他能夠瞧見,每個人的眼神都是真誠的。</br> 戒色大師與杜先生率先迎了上來。</br> 一位是江湖上的風云人物,而另外一位,則是此間地主。</br> 這兩人為小木匠介紹著眾人。</br> 當然,這僅僅只是簡單地介紹一下而已。</br> 畢竟在這樣的場合下,大家也實在是沒有更深一步了解的必要。</br> 小木匠表現得很平靜,甚至是有一些敷衍。</br> 戒色大師看出來了,所以后面就沒有再多說什么了。</br> 不過瞧見熟人的時候,小木匠還是很開心的。</br> 譬如一臉粗豪的王白山,這位老哥沒有了那一頭秀麗長發之后,為人越發豁達爽朗,走上前來,一把就抓住了小木匠的肩膀,使勁兒摟了一下,然后低聲說道:"兄弟,活著回來,我還等著和你喝頓大酒呢,聽到沒?”</br> 這話兒說完,他自己個兒的眼圈,反倒是紅了起來。</br> 小木匠笑了笑,說道:"妥。”</br> 隨后他看向了旁邊的許映愚,點了點頭。</br> 兩人沒有多言什么,畢竟兩天前他們還見過,小木匠特地給許映愚留了一塊玉佩,給他防身。</br> 畢竟是洛大哥的徒弟,他總得照顧一二。</br> 往前走,便是尚正桐。</br> 這位出身浙東名門的尚正桐向來是個孤傲的性子,這性格即便是入了國府,也沒有改變多少,很是瞧不起人,即便是王白山和董惜武,他都瞧不上。</br> 但對于這個出身低微的男人,尚正桐卻顯得很是恭敬。</br> 他這一生,只服強者。</br> 不只是修為,還有人格的高潔。</br> 小木匠就是那種強者。</br> 尚正桐認真地說道:"保重。”</br> 小木匠點了點頭,說道:"尚兄,蘇小姐那邊,有勞你照顧了……”</br> 尚正桐頷首,并不多言。</br> 再往前走,龍虎、青城,都有熟人,但小木匠的反應卻很一般。</br> 人在這個世界上,其實不需要太多的朋友。</br> 大家只要表面上和和氣氣就好,實在沒有必要有太多的交集。</br> 面對感恩戴德的嶗山派,小木匠也是如此,反應很是平淡,畢竟他出來應戰,也并不是說要救嶗山于水火。</br> 他只是想要翻過那座山。</br> 接下來面對其余江湖豪雄,小木匠都表現得客氣又疏遠,即便是面對著甘家堡的人,也是如此。</br> 甘文芳和馬小霞都有點兒想跟小木匠套點近乎,都瞧見他清澈如水的雙眸,卻都打消了那個心思,只是簡單地問好與送別。</br>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br> 后悔不得。</br> 又過了一些人,然后來到了李道子、蕭明遠和小陶跟前來。</br> 這時小木匠的臉上,卻是露出了笑意來。</br> 李道子的臉上,也罕有地笑了。</br> 一對好友,相視一笑。</br> 李道子沒有與小木匠多聊什么,反倒是小陶有點兒舍不得小木匠,與他多問了幾句。</br> 小木匠耐心地解答著,而李道子適時攔住了小陶。</br> 隨后他對小木匠說道:"他沒死。”</br> 小木匠點了點頭,說:"我知道。”</br> 都是知己,不必多言。</br> 時間不早,準備登船離開了,小木匠走到岸邊來,回過頭去,瞧見遠處的角落站著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br> 邪靈左使王新鑒。</br> 這個男人居然也來了。</br> 本來之前小木匠想要去找那個家伙麻煩的,但知曉了屈孟虎無恙之后,他便放棄了。</br> 這人的確很難纏,但相信老八能夠對付得了他。</br> 何況還有沈老總呢。</br> 小木匠的目光,又落到了另外一處去。</br> 他妹子藏于陰影中,冷冷地打量著這邊,抿著嘴,不是很開心的樣子。</br> 小木匠笑了,揮了揮手,那笑容很是燦爛。</br> 無論過往到底如何,他終究還是希望自己妹子今后,能夠擁有一個燦爛歡樂的人生。</br> 揮過手后,小木匠準備離開,而這個時候,有人叫住了他。</br> 來的是一個年輕人。</br> 血氣方剛,神情堅毅,顯得很有勁兒。</br> 他走到了小木匠跟前來,對小木匠自我介紹道:"甘大俠你好,我叫邊八郎……”</br> 小木匠笑了,說道:"不要叫我大俠,我就是個木匠而已。”</br> 邊八郎似乎準備好了一番說辭,完全不理會,繼續說道:"我父親是津門大俠邊鋒,多年前,曾經跟隨著您師父鬼斧大匠、以及麻衣劉、騰龍手等人一起北上救國,后來在那場激戰中死了……”</br> 小木匠嘆道:"這,節哀。”</br> 邊八郎卻自顧自地說道:"我這些年來,一直都想要給我父親報仇,但我本事低微,根骨悟性又差,狗肉上不得席面,幸好有你站了出來,幫我們這些人報仇雪恨--今日你出征,我邊八郎沒有什么可以表示的,便用我這條命,來給你壯行吧……”</br> 他說著話兒的時候,小木匠眉頭一挑,眼睛往下瞟,卻瞧見邊八郎居然摸出了一把利刃在,捅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去。</br> 這是干嘛?</br> 因為感受不到對方的敵意,所以小木匠最開始有點兒沒注意,但下一秒,他便伸出了手來,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br> 邊八郎使勁兒往里切,卻被小木匠穩穩地抓住,讓他無法動彈。</br> 他平靜地說道:"不必如此。”</br> 邊八郎張開嘴巴,鮮血從口中流出來,而他卻笑了。</br> 那笑容有一些瘋狂,而他則執拗地說道:"沒用了,我還服了毒藥,必死無疑了!甘大俠,一個人走,你會寂寞吧?我懦弱無能,便讓我用這殘魂,和一腔熱血,陪伴你一路走下去吧?”</br> 說完這些,邊八郎悲愴地大聲喝念道:"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br> 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他聲嘶力竭,熱淚盈眶……</br> 眾人聽了,都不由得動容起來。</br> 然而這個時候,小木匠卻朝著他的胸口輕輕一拍,原本就要生機斷絕的邊八郎,臉上和身體居然滲透出一層細密的黑色汗液來。</br> 隨后,這個必死之人,居然活了下來……</br> 這,是何等手段?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