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與灰須道人離開了講義堂，而渝城雙喜袍哥會的新任龍頭坐館程蘭亭，則進入了最為忙碌的時候。</br> 舉行儀式之后，他與各位前來觀禮的名流，以及幾個周邊宗門大佬打過招呼，并且與軍政兩屆的幾個代理人約了拜訪時間，處理完了一堆雜事之后，回到了講義堂的西堂這邊來。</br> 而西堂這里，包括頭排閑大爺長江蛟陳倉，執(zhí)法大爺梅扣肉，剛剛落選、但依舊位高權(quán)重的雍熙文，還有廖二爺，褚三爺?shù)却罄性趦?nèi)的十三四人，正在等著他。</br> 程蘭亭能否將坐穩(wěn)這位置，將“程五爺”這稱呼，改成“程龍頭”，這才剛剛開始。</br> 在眾人矚目之下，程蘭亭緩步走到了紫檀雕琢的龍頭椅前，環(huán)顧周遭這些幾乎能夠決定整個袍哥會命運的人物，每一個人、每一張臉都看過去，隨后方才緩緩坐下。</br> 這一坐，一股氣息從他胸腹之中陡然生出，然后朝著天靈蓋散發(fā)出去。</br> 他的眼睛變亮了。</br> 場中眾人瞧見坐在了龍頭椅之上的程蘭亭，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之間，卻是有一種感覺，在心頭油然生了出來——這個男人，仿佛天生就應(yīng)該坐在那個位置上一樣。</br> 霸氣，從他謙遜而平靜的臉容之中，淡淡地散發(fā)了出來。</br> 坐下之后，程蘭亭平靜地說道：“諸位，首先感謝兄弟伙們看得起我老程，讓我坐到了這么一個位置上來。其次，我想說的，是對于一些人來說，這個位置代表著權(quán)力，代表著利益，代表著出人頭地，但對我而言，這僅僅只是沉甸甸的責任而已，我能夠從這上面獲得的快活，遠遠抵不消我兒死去時帶給我的傷痛。最后，我會發(fā)布我上任之后的第一個命令，那便是全幫警戒，從各堂口抽調(diào)精銳力量，組成緊急支援力量的預備隊……”</br> 他開始發(fā)號施令起來，完全沒有任何的客氣和謙虛。</br> 事實上，眾人將他選上來，也就是需要他的雷厲風行，以及相信他能夠帶領(lǐng)著渝城袍哥會，渡過此劫。</br> 正因如此，所以即便程蘭亭沒有太多的客套，他們也不會有任何的不滿。</br>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br> 而接下來程蘭亭的表現(xiàn)，也讓渝城袍哥會最核心的這些人都感覺到了，讓他當選，的確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因為他是最早知曉敵情，并且非常了解鬼面袍哥會的人，所以提前就做好了計劃，如何應(yīng)敵、如何調(diào)動、如何聯(lián)絡(luò)……他居然分配得井井有條，對于本幫人員的了解，他也十分可怕，細致到每個堂口的紅棍去。</br> 如果是在以前，對于他這般的表現(xiàn)，不少元老心里都會有些顧慮，甚至反感。</br> 但現(xiàn)在，危急關(guān)頭，必須得萬眾一心，所以也無人提出異議。</br> 一場會開下來，程蘭亭基本上獲得了大家的認可。</br> 便連地位甚高的廖二爺，以及幾位閑大爺、三爺，都稱呼他為“龍頭”了。</br> 會散之后，各人離開，龐大的袍哥會如同機器一般，運轉(zhuǎn)開來，而這個時候，程蘭亭卻叫住了那個顯得有些失落的前龍頭之子王存古，將他單獨留下來。</br> 他對王存古說道：“存古，今日之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所以特別留你下來，跟你聊一聊。”</br> 王存古聽到，趕忙說道：“哪個龜兒子講的？莫得這回事，程哥你來當這龍頭也好，我反倒是落得一個逍遙自在……”</br> 到底是年輕人，雖然他極力辯駁，但言行語氣，還是出賣了他。</br> 若是心底服氣，又如何會說出“逍遙自在”這樣的氣話來呢？</br> 程蘭亭微微笑了笑，伸手過去，攔住了王存古的肩膀，將他拉到了墻角處來，看著他，緩聲說道：“存古，你父親對我恩重如山，對我傾力栽培，我又豈是知恩不報、狼心狗肺之輩？我留下你，是想告訴你，這龍頭坐館的職位，我只會坐三年，三年之后，我就會退下來。”</br> “啊？”</br> 面對著這位新晉的龍頭坐館，王存古王大少本來還有些不自在、不耐煩，然而此話一出，頓時就愣住了。</br> 他問：“為什么？”</br> 程蘭亭繼續(xù)說道：“明天早上，我會當眾宣布，抽調(diào)精銳組成的預備隊，你作為我的副手，將是預備隊副隊長，我不在的時候，你有全權(quán)指揮的資格。”</br> 聽到這里，王存古終于回過神來。</br> 他肅然說道：“程哥，這怎么行呢？我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指揮和調(diào)動能力……”</br> 程蘭亭看著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存古，現(xiàn)在的你，承受著喪父之痛，而我，則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承擔著喪子之痛——說起來，我們都是同病相憐之人，也是心懷仇怨之輩。我知道，單憑我自己的力量，是沒辦法去報那個仇的，所以我才會同意坐上這個位置。但你放心，等報了大仇，平穩(wěn)局勢，三年之后，我將會全力扶你上位，以報老龍頭對我的大恩。”</br> 王存古十分感動地說道：“程哥，不必如此，這龍頭之位，有德者居之，不必……”</br> 程蘭亭卻伸出了手來，嚴肅地立誓：“袍哥會的列位祖師爺在上，倘若我三年之后，不能將王存古王兄弟推舉上位，我便天打五雷轟，死無葬身之地！”</br> 袍哥人家，對于誓言最為看重，程蘭亭此言一出，原本還有些拿捏的王存古頓時就淚流滿面起來。</br> 他伸過手去，緊緊握住了程蘭亭立誓的手，感動地說道：“程哥，我老漢果真沒看錯你——你放心，接下來該怎么辦，我一定全力配合，絕對不會讓逝去的亡魂有任何的遺憾……”</br> 兩個男人的手，在這個夜里，緊緊地握在了一起。</br> ********</br>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br> 且說小木匠與灰須道人出了講義堂，往外面行走，虎皮肥貓跟來后，小木匠朝著那道人拱手，詢問道：“還未請教道長法號？”</br> 灰須道人說道：“我雖作道人打扮，但并無出家，是個道教居士，所以沒有法號，只有本名，叫做李金蟬。”</br> 小木匠趕忙稱呼：“李前輩。”</br> 灰須道人冷冷說道：“你與我并非同門，甚至都算不得江湖后輩，就不要叫我什么前輩啦，帶路便是。”</br> 小木匠本來還想與這位李金蟬攀些交情，聊一聊青城山之事，然而瞧見他這般態(tài)度，也就沒了繼續(xù)巴結(jié)的心思，點了點頭，不再多言。</br> 這時程五爺?shù)挠H信陳龍找了過來：“且等等，五爺安排了船，讓我過來帶你們出城。”</br> 小木匠聽了，點頭說道：“如此最好。”</br> 先前的時候，他因為擔心路上有人阻攔，進城無望，故而病急亂投醫(yī)，找到了黃老七那兒去，險些落入敵手。</br> 好在他及時得救，逃過一劫。</br> 現(xiàn)如今要出城去，找到蘇慈文等人，自然是坐船最為便捷，而且有著袍哥會的人護送，以及身邊這位青城山老君閣的高手，顯然是要安全許多。</br> 陳龍領(lǐng)著他們前往碼頭走去，小木匠與李金蟬在后面走著，心中感慨——那位程五爺當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即便是當了龍頭坐館，諸事繁多，竟然還記得他這么一個小人物，專門派了人過來操持此事。</br> 這樣的人，他不當龍頭，誰當龍頭？</br> 來到了碼頭這兒，還沒有等小木匠上船，便來了兩個人，卻是湖州會館的蘇三爺，以及他的保鏢。</br> 顯然，蘇三爺是收到了信，知曉小木匠在這兒，所以才趕過來的。</br> 愛女心切的蘇三爺攔住了小木匠，詢問這幾日失蹤的事兒，小木匠告訴蘇三爺，說蘇慈文身體里面的那邪物，已經(jīng)被他給除去了，不過會不會有后遺癥，這個還得等回來了，找醫(yī)家檢查，方才能夠知曉。</br> 蘇三爺?shù)弥约号畠簾o事，非常高興，想要跟船過去，但被小木匠攔住了。</br> 小木匠將蘇三爺拉到一邊，將當前局勢跟他說起。</br> 蘇三爺做的是大生意，消息自然也很是靈通，他也收到了一些風聲，所以聽到小木匠的話語，到底還是沒有再勉強，只是拜托小木匠，一定要將他女兒給送回來。</br> 到時候，必有重謝。</br> 與蘇三爺談完之后，小木匠抱著虎皮肥貓上了船，這船是艘快船，不裝貨物，身型狹長，四人劃槳，在江上行得飛快。</br> 程五爺除了派來陳龍，和四個操船之人外，還派了五個精銳漢子，個個都是碼頭上面摸爬滾打的好手，再加上李金蟬這位青城山的高手，幾乎可以橫行。</br> 船行江上，宛如利箭，不多時，便來到了城外下游。</br> 等到了子時左右，一行人除了留兩個看船外，都上了岸，在小木匠的帶領(lǐng)下，重新回到了那個村子。</br> 小木匠帶著人半夜模進村子，來到了那個祠堂跟前。</br> 他按照先前的約定，學了兩聲狗叫，然后帶著人翻墻而入，然而走進里面，卻發(fā)現(xiàn)空空蕩蕩，沒有一人。</br> 瞧見這場景，一路上都不怎么說話的李金蟬伸手，一把抓住了小木匠的脖子，冷冷說道：“你這是在騙我咯？”</br> 黑暗中，他身上的殺氣濃烈不化。</br> 氣溫都降低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