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剛剛走出庭院,便驚覺身邊被帶起一陣風(fēng),伴著疾而輕的腳步聲,落滿塵灰的地面上留下了幾個小巧的腳印。
“快跟上!”虞焰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揮手向他們示意道。
幼年的陳新繪在鄉(xiāng)間小道上飛速奔跑著,蜿蜒的泥土地似乎永無盡頭,載著她不斷前進(jìn)再前進(jìn)。他們甚至能聽見空中隱約傳來的輕微喘/息聲,伴著些許被拼命隱藏的哭腔。
“小繪呀,又被奶奶趕出來啦,是不是你把媽媽給氣跑的呀?”路邊洗著衣服的婦女聽見腳步聲,抬頭望了一眼,隨口調(diào)侃道。
腳印明顯停頓了一下,而后開始更疾速地向前,惹得四個人高腿長的大人也不得不小跑著才能跟上前。
此刻已是中午時分,家家戶戶升起了裊裊炊煙,長路上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有的悠閑有的忙碌,但都頂著一臉蠟黃且粗糙的皮膚,那是日日向陽勞作的“饋贈”。
有位孕婦提著尿壺,蹣跚著走出家門,未出兩步,便被丈夫連拖帶拽拉回了家:“讓你別亂跑,怎么不聽呢!沒看見那掃把星又在外頭瞎逛了么?回家用柚子葉好好洗個澡,要是肚子里的寶貝兒子沾染到什么臟東西,你別想好過!”
那尿壺一時脫了手,打翻在地,一片腥臊的氣味。過了半分鐘后,男人單獨(dú)從門內(nèi)探出了頭,撿起尿壺,狠狠關(guān)上了大門。
陳新繪只管跑,踩上那一地臟東西也未有半分停歇,仿佛眼里只有前方那無限延展的路。
“老陳家的小孫女怎么又跑出來了,注意看好娟子,別讓她和那個小災(zāi)星一起玩。”
“她媽媽今早也走了,你聽說了么?她家里就剩吳大娘一個了,真是作孽吶。”
“哈哈,要是哪天吳大娘也不在了,她是不是就得克村子上的人了,好生害怕喲。”
村民的眼里泛著無盡的神彩,帶著充沛的熱情吊著嗓門交流著,一個比一個反應(yīng)夸張,仿佛一位位演技拙劣的戲劇演員。
陳新繪還在跑,但未出幾步,腳步聲急促地停了下來,有位中年女人的聲音從空氣中傳來:“一天到晚在這里瞎嚼蛆,我看你們真是閑得很!也不回頭瞅瞅自家那堆破事,擱這里替別人操起心來了。”
這個女人同陳新繪一樣看不到模樣,只能聽見聲音。眾人對望了一眼,宋踏云開口道:“這應(yīng)該就是那個所謂的任務(wù)人了吧。”
“沒錯。”虞焰點(diǎn)點(diǎn)頭,“不過,我們還是得找到她的實(shí)體才行,對著虛無縹緲的空氣,也問不出任何東西。”
“誒喲,瘋婆子又發(fā)癲啦,就不怕新繪把你也克死咯。”有個半禿的老漢長長地吸了口煙,吐著煙圈愜意地罵道。
“你天天抽這么多煙,回頭肯定死得比我早!”女人不甘的反擊聲在空氣中飄了出來。
聽見自家老伴被人給咒了,門里又跑出了位圍著圍裙的婆婆,鍋鏟還拿在手上,指著空氣道:“我看她倆就是一個大瘋子一個小瘋子,天生一對!老頭子,咱們回家吃飯去,別沾了晦氣。”
“我看你倆也是一個糊涂一個眼瞎,天生一對!”女人的嘴兇得很,沒一會就把左鄰右舍都給罵回了屋,片刻后,她的聲音變得格外溫柔,“新繪,來店里坐坐呀。”
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旁邊儼然是個簡陋的小賣部,玻璃柜臺都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垢,里面放了幾條未拆封的煙。隨著腳步聲走進(jìn)店內(nèi),兩排破舊的貨架上零星擺了些雜貨,已經(jīng)成了蜘蛛精挑細(xì)選的結(jié)網(wǎng)基地,似乎鮮少有人光顧。
做生意都講究一個和氣生財(cái),女人顯然是差得遠(yuǎn)了。
碗碟自內(nèi)部飄到進(jìn)門處的可折疊餐桌上,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女人開口道:“小繪,午飯吃了嗎,要不要和阿姨一起吃點(diǎn)?”
雖然聽不見陳新繪回答的聲音,但兩個飯碗里都被盛上了米飯。
“……我餓了。”眼前只是些普通的家常菜,但連啃兩天沒味道的果子后,再看這些就跟見了山珍海味似的,惹得方敘海發(fā)自內(nèi)心感慨了一句。
“所以……這些能吃嗎?”民以食為天,宋踏云問得很誠懇。
虞焰沉默了幾秒,似乎在尋找吐槽他倆的字句,但搜尋無果后,對著飯菜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那你試試。”
“跟人小姑娘搶飯吃不太好吧?”
宋踏云嘴上這么說著,但還是本著好奇與身體本能的渴望,沖著那盤春卷伸出了手——
拿不動。
春卷炸得焦香酥脆,整齊地碼在盤子里,可任憑宋踏云怎么使勁,它們都跟黏在盤子里似的,怎么都拿不起來。最后,宋踏云似乎是較起了真,試圖把一整個盤子都端起來,然而也未讓其挪動分毫。
“省省力吧。”虞焰含笑把他拉了回來,“記憶里的景象是不會因?yàn)橥馊说年J入而改變分毫的,所以你還是別想了。”
“我這兒還剩幾個果子,要么?”林晚吟從口袋里摸出紅艷艷的果子沖他揮揮手道。
宋踏云一愣,為難地笑了下:“算了,我還是去現(xiàn)實(shí)里吃吧。”被他暗中嫌棄的醫(yī)院飯菜,這會兒想起來都是美味無比。
一頓飯過后,桌面被無形的手給收拾干凈,一盒畫筆從貨架上飄來過來,女人道:“這是阿姨前幾天新進(jìn)的,比上次那個多了六個顏色呢,你試試,好不好用?”
畫筆在白紙上自由揮動起來,整齊而茂密的森林,背著背簍的小姑娘,儼然是他們初入內(nèi)心世界時見到的景象。
“小姑娘背著背簍,這是在干什么?”女人問道。
“……采蘑菇。”眾人終于聽到了陳新繪說話的聲音,稚嫩又纖細(xì),帶著點(diǎn)含混的口音。
女人爽朗地笑了起來,半晌后道:“那,蘑菇在哪呢?”
畫筆這才后知后覺地動了起來,畫了一排排蘑菇。
“真好看。”畫紙懸到空中,似乎是女人在細(xì)細(xì)觀賞,“我還進(jìn)了幾個畫框,特別好看,阿姨幫你裱起來,好不好?”
短暫的沉默后,一塊彩色的兒童玩具畫框被拆開,細(xì)心包裹起這幅簡筆畫。
“來,送給你。”裱好的畫被遞了出去。
“我不能要,我奶奶會生氣的……”陳新繪怯生生地答道。
“那阿姨留著,阿姨把它掛起來。”
泛黃的墻面,因?yàn)檫@幅畫的參與,而變得鮮活生動起來。
眾人又等待了許久,卻再也不見任何聲音,以及任何動作,記憶似乎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然而任務(wù)人的真身依然不見蹤影。
“我想那位任務(wù)人,會不會就在這個店里,畢竟這里是她的家。”林晚吟環(huán)視了一圈店內(nèi),指了指貨架后方的門,“去看看吧?”
一行人從貨架中間穿過,污濁的空氣中,灰塵多到幾乎肉眼可見。盡頭是一扇木制的推拉門,宋踏云嘗試著推了推,門開了。
女人看著約莫四十多歲,穿一襲黛色的長裙,披散的黑色直發(fā)中摻雜著零星幾根銀發(fā)。她提著毛筆,在宣紙上耐心描繪著,重巒疊嶂碧水清波,在她的筆下緩緩鋪開。
“你們來啦?”聽見聲響,女人將毛筆擱在硯臺上,抬頭含笑看著他們,聲音聽著比剛才衰老了些許,“我可在小繪的心里等了你們好久,你們終于來了。”
“您能告訴我我們,陳新繪現(xiàn)在在哪里嗎?我們會帶她回到現(xiàn)實(shí)世界的。”虞焰問道。
女人垂下眼似乎是在思考,臉上浮現(xiàn)出為難的神色:“小繪她似乎不想回去呢。”
“阿姨。”林晚吟上前一步,“新繪的處境不同于以往了,她已經(jīng)長大了,她完全可以選擇告別過去,開啟自己新的生活。也許遲了些,但總比永遠(yuǎn)沉湎其中要好不是嗎?”
“你們這些人呀,就是能言善道。”
語罷,女人便不再言語,低頭拿起毛筆繼續(xù)畫著。
方敘海有些著急,上前一步想再問些什么,卻被虞焰給攔了下來。四人圍在桌前,看著女人完善她的畫。
和陳新繪的畫風(fēng)不同,女人似乎很擅長水墨畫,寥寥幾筆,萬千世界便躍然紙上。低矮繁復(fù)的山丘一排連著一排,有溪流在之中穿過,斷斷續(xù)續(xù)的道路幾乎連不成線,間或能看見幾處人家。
畫完這副畫后,女人便轉(zhuǎn)身離開了。眾人匆忙跟了上去,追問著陳新繪的更多消息,卻得不到絲毫回應(yīng)。
女人的腳步愈來愈快,身影也愈來愈淺。最后,她在四人的眼皮子底下,悄然遁入了空氣之中,看不見,摸不著。
“她還什么都沒告訴我們呢。”對于任務(wù)人的突然消失,方敘海很是不爽。
四周確實(shí)再也不見女人的身影,包括剛剛坐在家門口喝茶談天的那些人,也都不知不覺消失了,村莊再次恢復(fù)了最初的寂靜。
宋踏云垂眼盯著一處,努力回想著女人剛剛說的幾句話,試圖從中找到蛛絲馬跡,卻怎么都尋不到任何頭緒。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汪水塘,反射著已經(jīng)升至頭頂?shù)牧胰铡K翁ぴ苿傆聪騽e處,卻發(fā)現(xiàn)水塘里的水似乎少了些許。
縱使是炎夏的正午,水也不至于蒸發(fā)得如此之快。本以為這個村莊至少在自然科學(xué)方面還是符合著邏輯,沒想到還是出現(xiàn)了這種明顯的錯誤。
但下一秒,宋踏云忽然意識到,并不是水消失了,而是水塘,甚至是整個地面的顏色,都在逐漸變淺。
他心下一沉,猛然抬起頭來。村莊像是被一層層蒙上了霧化的濾鏡,慢慢變得虛幻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