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在回到十號樓之后的第二個自由活動日終于見到了南唐。幾個月之前,盛夏曾遠遠看過他幾眼,與那時相比,他似乎更瘦了,臉色也不大好,但他的那雙眼睛還是那么漂亮,而且多了幾分以前沒有的活泛勁兒。就算他身上穿著療養(yǎng)院標配的老棉襖,他看上去仍然很吸引人。
三個同盟軍勝利會師,縮在一邊可憐兮兮的曬太陽。前方就是鋪了厚厚一層白雪的寬闊的運動場,被拎出來放風(fēng)的病患們像一群游魂似的在雪地里游蕩。鋼琴家李晟盤著腿坐在運動場的中央,十指在雪地上翻飛,仿佛那里隱藏著一架別人看不見的鋼琴,而他正在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演出。
盛夏看了他一會兒,隨著他的節(jié)奏輕輕哼唱起來,“他在彈奏《伏爾塔瓦河》。”
海榮沉默的看著這一幕啞劇。
一旁的南唐像是想起了什么,抿著嘴笑了笑,“我以前看過他的演出,彈的很好。上一次的音樂節(jié)還邀請他在頒獎典禮上演奏呢。”
盛夏覺得這人的口吻似乎很李晟挺熟,便問道:“他到底怎么回事兒?”
“他呀,”南唐瞇著眼睛,像在眺望遠處的群山,又像是通過那一重重的山峰看到了以往那個熟悉無比的靡麗的世界,“聽說是新作品找了槍手,被媒體曝光,還有人要告他抄襲什么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老婆又跟人跑了……雙重刺激,就這樣了。”
“是真的瘋了?”自身的經(jīng)歷讓盛夏對這個問題極其敏感。
南唐斜了他一眼,漫不經(jīng)心的挑了挑嘴角,“這誰說得準呢。”
海榮覺得他們倆的語調(diào)有點兒不大對,便攏了攏袖子低聲抱怨說:“這破棉襖,摸著挺厚,保暖效果也不比襯衣強多少,凍死老子了。噯,說正事,說正事,時間寶貴。”
南唐收回視線,看著盛夏說:“我之前跟海哥談過,咱們需要買通一個內(nèi)應(yīng)。我在外面還有點兒存款,我讓我的經(jīng)紀人先墊上。花費的金額咱們各付三分之一,等以后大家方便了再還我。”
盛夏與海榮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這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K秃s的情況相似,手里有錢,但是只有通過他們自己才能夠拿到。這是隱藏最深的秘密,更是他們翻盤的底牌,誰也不會輕易就把這個底牌亮給別人看。
“我經(jīng)紀人會定期來看我,”南唐機警的掃視周圍,壓著嗓子說:“至于他選中的那個內(nèi)應(yīng)是誰,他還沒告訴我。不過他說他們已經(jīng)進入了討價還價的階段。”
肯談價錢,這件事就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兒。
“整個療養(yǎng)院的地形圖已經(jīng)拼出來了,”南唐很不情愿的從袖子里把手抽了出來,在雪地上畫了個葫蘆的形狀,“這里是療養(yǎng)院的大門,不遠處就是下山的公路……”
南唐的講述與盛夏之前了解的情況并沒有太大差別,這意味著葉涼并沒有在這些事情上哄騙他。海榮也想到了這一點,建議南唐的經(jīng)紀人想法子跟這個人接觸一下看看。不過南唐似乎表現(xiàn)的并不感興趣。
“你們說的這個人我也知道,”南唐遲疑了一下,還是否決了這個提議,“這個人的權(quán)限太低,收買他用處不大。而且我們的計劃最好還是不要有太多人知道。”
盛夏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與此同時,這種什么事情都要由別人來決定,任何一點進展都要依靠別人的推動才能進行下去的感覺讓他很沒有安全感。南唐和海榮不同,海榮就住在他的斜對面,兩個人經(jīng)常躲著守衛(wèi)偷偷摸摸的聊天,他們之間可以稱得上是朋友。而南唐對他來說,還只是個陌生人。
盛夏提醒自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他應(yīng)該對自己的同伴給予充分的信任。畢竟要想讓計劃順利施行,他們確實需要那位經(jīng)常出入療養(yǎng)院的經(jīng)紀人的幫忙。
若是在以往的工作環(huán)境里,盛夏一旦對某個人生出了疑心,以后就不會再用他。除非他能向他證明自己的能力和人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是他行事的準則。但是現(xiàn)在,盛夏沒有其他的選擇,只能讓自己的警戒心暫時后退一步。
南唐并沒有意識到盛夏在琢磨他,他低著頭在畫在雪地上的圖形上點了幾下,俊俏的臉蛋上流露出深思的神情,“摸清楚地形、買通內(nèi)應(yīng),這都是先決條件。我們還需要一個特定的時機。我聽說……”話未說完,他匆匆在雪地上劃了幾把,將之前畫上去的圖形抹亂。
一個護士沿著跑道的邊緣朝他們走了過來,身后還跟著幾個守衛(wèi)。護士見他們一起抬頭,便拍了拍手,“都過來,咱們要回去了。”
這個拍手的動作是所有人一進療養(yǎng)院首先要了解的常識,一旦工作人員做出這個動作,就意味著所有的病患都要聽話,要聽從命令,否則就會受到懲罰。即使是真正的重癥患者,在連續(xù)幾次的電擊之后也會對這個聲音和這個動作形成條件反射。
盛夏三人慢吞吞的站起來,護士按照他們衣服上的編號把他們分開,交給身后的守衛(wèi)帶去運動場一端集合。鋼琴家還坐在雪地里忘情的演奏,被守衛(wèi)粗暴地拽起來的時候,他的兩只手還在鏗鏘有力地揮舞,陶醉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滑稽。
盛夏看著他,也不知該感慨還是該羨慕。有的時候他也會覺得在這樣的地方直接瘋掉的話大概會幸福得多。就像鋼琴家一樣,他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沒有令人心煩意亂的指責(zé),沒有被背叛的痛苦,只剩下音樂。
誰又能跟瘋子比幸福呢。盛夏心想,我果然想多了。
盛夏身上穿的是療養(yǎng)院標配的老棉襖。不知從哪里淘汰下來的材料做的,穿上顯得鼓鼓囊囊,笨重的像狗熊一樣,實際上卻并不暖和。自從病了一場之后,他就格外怕冷,以前他還背著背包徒步攀爬過雪山呢,可現(xiàn)在在雪地里站了一會兒就凍得直哆嗦。
他學(xué)著海榮的樣子把手攏進袖子里取暖,一想到回到宿舍能透著用上電熱毯,心里就有種占了好大便宜的感覺。從這一點來說,陳柏青也并非毫無可取之處,至少他在試圖建立起一種價值交換,不像路永川,壓根就不把他們當人看。
被拎出來放風(fēng)的病患們像一群肥鵪鶉似的慢慢集中在一起,等待護士們把他們分組,然后各自帶回病房重新關(guān)起來。就在這時,遠處突然間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一群西裝革履的來訪者從十號樓的轉(zhuǎn)彎處走了過來。
盛夏打量著這一群衣冠楚楚的來訪者,一邊像個老農(nóng)民似的縮了縮肩膀,一邊問身旁的海榮,“這又是來參觀的?”
“大概吧。”海榮伸著脖子看了兩眼,搖搖頭說:“聽說這里一到年底的時候就會有好多參觀的人。你知道的,有些有錢人最喜歡做這種事,做慈善么。”
盛夏了然。
海榮又說:“也不知他們參觀完了會不會改善一下咱們的生活水平。哪怕像你似的,多給發(fā)條被子也行啊。老子凍得睡不著覺,都快抖出神經(jīng)病了。”
盛夏無奈。陳柏青給他送被子的事,自然是瞞不過海榮這個近鄰的,但海榮也明確表示,他想要的只是棉被,對跟變態(tài)談交易的事可是一點兒也不羨慕。
衣冠楚楚的參觀者越走越近,不知這些參觀者會怎么看待他們這一群瘋子,盛夏覺得自己就是在看一群會移動的電熱毯、棉被、午飯時餐盤里多出來的一個雞腿……
近些年很多有錢人都熱衷于做慈善,盛世集團旗下也有自己的助學(xué)項目,專門資助家境貧窮的大學(xué)生完成學(xué)業(yè)。就在出事之前不久,他剛剛給助學(xué)項目劃撥了一筆款子。
盛夏心想,如果不算他干掉綁架他的匪徒那件事,他這小半輩子還真沒做過什么壞事,為什么他卻要承受這么糟心的變故?
還是自己不夠強大吧。盛夏發(fā)狠的想,并且也不夠心硬。
隔著一張防護網(wǎng),參觀者越走越近。盛夏注意到這些人的胸前都佩戴著統(tǒng)一的胸牌,胸牌上印著一個很醒目的標志:霍氏的標志。這些人應(yīng)該是霍氏的高層或者股東,或者就像海榮說的那樣,快到年底了,大家組團來看一看他們的錢都被花在了什么地方,順便再通過媒體的報道給他們的形象加加分。
盛夏在打量這些來訪者,來訪者也在觀察防護網(wǎng)里的這一群需要他們救助的病人,神情或直白或隱晦,卻不約而同的在目光中夾雜了好奇與防備,有的人甚至還會不自覺的流露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以及……厭惡。
盛夏一一看過去,在這些形形色|色的目光中,唯有走在最后的那位身材高大人的男士神情最為坦然,看著病人的目光與看著周圍的雪景、遠處的山峰并無不同。或許這人只是性格淡漠,但這種淡漠比起其他人意味不明的審視,盛夏反而覺得更加好受一些。
男人穿著一件剪裁利落的英式大衣,高大的身材被襯得有型有款。他的年齡要比盛夏略略年長。微黑的膚色,硬朗的五官,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種硬質(zhì)的陽剛氣息。臉上微微帶了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似乎眼前所見的一切都讓他感到不耐煩。
這人可能不是主動跑來參觀的。盛夏無聊的猜測,也不知是因為什么原因不得不跑這一趟,于是帶了幾分孩子氣的不滿。
男人似乎注意到有人正在打量他,微微側(cè)過頭,朝著盛夏的方向看了過來。下一秒鐘,他睜大雙眼,眼中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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