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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臂膀(二)

    入了夏, 山中滿眼青翠,高大的樹木幾乎將公路上方的天空都遮蔽了起來。
    盛夏望著窗外的景色, 輕輕嘆了口氣,“在這里關(guān)了這么久, 我還不知道原來山里的景色這么好。”
    霍東暉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公路的盡頭就是療養(yǎng)院的正門,很普通的金屬感應(yīng)大門,門上的欄桿粗如兒臂,牢牢的固定在兩側(cè)的石墻之中,看著就覺得很結(jié)實。一旁的石墻上掛著一塊標牌,上書“西嶺療養(yǎng)院”幾個大字。
    從外表看, 這里就是一個搞科研的地方。清雅、清靜、不染塵俗。如果盛夏不是跟這個地方有那么深的淵源, 只怕連他也要相信這里是個再干凈不過的地方了。
    罪惡丑陋的東西,往往披著光鮮亮麗的外皮。
    世間事,大抵如此。
    開車的司機聽到盛夏這么說,笑著附和一句, “我們公司每年都會撥出一部分資金對西嶺的自然環(huán)境進行維護。”這個人是霍東云的助理, 年紀不大,但言談舉止非常有分寸。霍東暉雖然覺得有這么一個人跟著會有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但也確實方便了不少。
    盛夏冷冷笑了笑,沒出聲。
    霍東暉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但是當著外人他也不好說什么,尤其還是在這樣的地方。他伸手握住了盛夏的手。也不知是不是車里空調(diào)溫度有些偏低,盛夏的手有點兒涼, 掌心里也仿佛有汗。
    霍東暉輕輕捏了捏他的手。
    盛夏轉(zhuǎn)過頭,很淺的笑了一下。
    車子駛到大門口,霍東云的助理向守衛(wèi)出示了門卡,然后將兩位訪客徑直送到了主樓臺階下。張副院長早就接到電話,說霍總的堂弟要來探望一位生病的故友。所以早早等在那里。見兩位貴賓下車,連忙掛著笑容迎了上來。
    盛夏看見他心里倒有些意外,沒想到當年出了那么大的紕漏,他竟然還穩(wěn)坐在副院長的寶座上。霍東暉說這人跟霍家交情匪淺,看來果然如此。
    張副院長把他們送到重癥院的院門口,就借著有工作要處理的借口回去了。他雖然不是個人精,但一把年紀了,什么事兒沒見過?真要是故人的話,以霍家的權(quán)勢,哪里還能關(guān)到這種地方來?
    聽到金屬門合攏時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盛夏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這道門他也曾在白天出入過幾次,但每次都是蒙著眼睛,四肢還被皮索牢牢固定在推車上,像一頭即將被送去屠宰的肥豬。
    霍東暉沉默的拉住他的手。他已經(jīng)開始后悔答應(yīng)陪著盛夏跑到這種地方來了。
    盛夏卻沒想這些。事實上,在他上午接到那一通電話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再次回到這個地方。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糾纏著他的噩夢的一部分,他原以為這個地方永遠都只會存在于他的回憶里。
    這種感覺并不好,但似乎也沒有盛夏預(yù)想的那么糟糕。
    也許他的恐懼更多的來自自己的回憶,而不是這個地方本身。
    霍東云的助理將他們帶進了重癥院。驗過證件之后,守衛(wèi)打開鐵閘門,將他們放進了十號樓。
    盛夏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是又沉進了過往的噩夢里,昏暗的走廊、人體發(fā)出的汗臭味兒和消毒|藥水混合在一起的刺鼻的氣味兒、病人無意識的哭鬧聲以及敲打鐵門的聲音……
    過去的三年中夜夜縈繞夢中的聲音。
    盛夏的臉色微微泛白,握著霍東暉的手也無意識的收緊。
    霍東暉又看了看他,忍不住停住了腳步,“回去吧。我讓別人來問他,或者他根本就沒什么話要說。只是想誆你呢。”
    “都到這里了。” 盛夏搖搖頭,“放心吧,我沒事。”
    幸而這一段路并不算長。
    霍東云的助理將他們引到了三樓走廊盡頭的那扇門前,核對了一下房門外的銘牌,拿出鑰匙打開了房門,“就是這里,兩位不要停留太久。我就在門口,有事隨時叫我。”
    隨著鐵門推開時發(fā)出的吱呀一聲響,熟悉的場景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盛夏看到站在窄窗前的男人的背影時,恍惚覺得看見了曾經(jīng)的自己。
    男人轉(zhuǎn)過身,輕聲說了句,“你來了。”
    盛夏眨了眨眼,覺得人世間的溫度重又撲面而來。然而心里卻有些意興闌珊起來。
    他不覺得把馮延弄到這里來有什么不對,他的行事準則便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但是看到馮延站在當年的自己曾經(jīng)站過的地方,他心里卻絲毫也不覺得高興。報仇并沒有給他帶來快樂的感覺。
    盛夏突然間困惑了。
    霍東暉冷靜的打量著這間病房,心里一陣一陣發(fā)冷。難以想象盛夏曾經(jīng)在這樣的地方被囚|禁了那么久……
    盛夏在病房里走了幾步,轉(zhuǎn)身看見霍東暉站在門口,心里驀然間安穩(wěn)下來。他轉(zhuǎn)過頭看著馮延,淡淡問道:“你想見我,到底有什么話要說?”
    馮延的外表跟幾天之前的光鮮相比已經(jīng)判若兩人。他的臉色發(fā)黃,眼睛也明顯的眍了,眼底布滿了血絲,整個人看起來都憔悴不已。
    “小夏,”他的嘴唇動了動,“我要是說,我并沒想弄死馮濤,也沒想真的讓你死。你會相信嗎?”
    “相不相信又有什么意義?”盛夏反問他,“你覺得你只是旁觀,并沒有親自下手。但是在很多情況下,旁觀的態(tài)度就已經(jīng)足夠造成最可怕的后果。再說,你能旁觀別人去死,那么你死的時候,就別埋怨別人旁觀。”
    馮延苦笑了一下。馮濤的事情現(xiàn)在鬧得很大,嚴判的話,估計跑不了一個死。但是關(guān)到這里……似乎也不比前一種結(jié)果好多少。
    盛夏在病床上坐了下來,伸手摸了摸光禿禿的床板上鋪著的舊竹席,“也不知道這竹席換過沒有,那年我就是躺在這里,用一支圓珠筆弄死了一個大夫。他是個性|虐|狂,當時指甲已經(jīng)把我這里撕開了。”他微微側(cè)頭,露出耳朵下方幾道不顯眼的傷口。
    霍東暉扭過頭不敢細看,心里卻后悔的無以復(fù)加。那年米蘭央求他幫忙的時候,他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點頭答應(yīng)?他冷眼旁觀米蘭到處跑著找人,心里其實抱著一種等她跑不下去了自己放棄的想法。那時的他,不理解米蘭為什么會為一個陌生人操勞到這種地步。
    真是……后悔。
    馮延之前并不知道這里是盛夏曾經(jīng)住過的病房,眼睛瞪得老大,臉上的顏色卻迅速的灰敗了下去。
    盛夏起身,走到窗邊,伸手在窗臺邊的墻壁上摸了摸,“吶,這些印痕還在。我每天都用指甲在這里劃一道,生怕自己會忘了年月……其實這個記錄也不準確,因為有時候會一連好些天都不能回來,有時候人在這里,但是神智不清醒,也想不起要過來劃一下……”
    馮延向后退開一步,身體微微抖了起來。被關(guān)進這里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了這一長溜的“正”字。一筆一劃之間透出的絕望,仿佛穿透了時光的鴻溝,沉甸甸的壓在了他的心上。
    盛夏收回手,似乎覺得自己說這些話也沒什么意思。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頭問馮延,“你到底有什么話要說?沒有的話,我就走了。” 這個地方,多停留一秒鐘都讓他覺得透不過氣。
    馮延的嘴唇動了動,“對不起。”
    盛夏看著他,沒有出聲。
    馮延低下頭,“丁浩成知道很多事。盛河川所有的機密事都是通過他去辦的。”
    盛夏微微蹙眉,這句話有什么必要憋到這里才跟他說?全臨海市的人都知道丁浩成是盛河川的心腹。
    馮延又說:“你找嚴橋沒用,他來的晚,盛河川對他也不是很信任。他知道的事情不多。”
    盛夏微微一怔,隨即便有些無奈了。他要說他找上嚴橋單純的只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務(wù)實、生性又踏實的助理,估計眼前這人也不會相信吧。
    “陳婉芳知道不少事情,也算是見風使舵的好手。”馮延大概覺得自己這么說一個女人不好,嘆了口氣,“你可以問問她。”
    盛夏卻知道短時間內(nèi)自己都不會再去找陳婉芳。這樣的女人,就算真的知道什么,在盛河川被踹倒之前,也是什么都不會說的。能告訴他凱文的事情,估計一是不想把自己得罪的太死,要給她自己留后路;二來也是因為不知道凱文到底為了什么事來找自己吧。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盛夏有些失望。
    馮延看著他,神色略有些猶豫,“有些事,我說了你大概不會相信。”
    “你說。”盛夏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盛河川一直很嫉妒你父親。”
    盛夏挑了挑嘴角,心想這還用你來說?盛河川還是個小孩兒的時候,盛老爺子就發(fā)話以后不許他插手公司里的事情,換了誰誰都不會太痛快吧。而且兩個兒子放在一起,一個病病歪歪,一個身體健康不說,還聰明能干。
    馮延見他這個表情,就知道他沒聽懂自己的意思,補充了一句,“他常說的一句話是:世事不公,明明他比你父親更早認識你的母親。”
    盛夏大吃一驚,“你胡說什么?!”之所以盛夏從未朝這個角度去懷疑,是因為他的母親比盛河川大了將近十歲。十歲啊,再往前推幾十年,差不多是一代人的差距了。
    盛河川他怎么可能?!
    馮延苦笑,“我說的是真的。”
    盛夏腦子里嗡嗡直響,除了恨,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惡心。
    “盛河川出生不久母親就去世了,在他的生活中從沒有過女性的長輩來教導(dǎo)。或許盛夫人那種強勢的女性才符合他心目中對……對女性的所有期望吧。”馮延艱難的解釋,“他身邊的女人沒有年紀太小的,你沒注意到嗎?”
    盛夏都被這個消息炸懵了。盛河川是他小叔,他沒事兒怎么會去注意他這些私事?!
    “這些都是平時聽他說的,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馮延揉了揉額角,在病床上坐了下來,“當初你的父母算是奉子成婚吧?所以盛河川最恨的人是你。他一直覺得如果沒有你的話,泰莉不一定會嫁給你的父親。”
    盛夏已經(jīng)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對你的感覺也很復(fù)雜,一方面想弄死你,一方面又覺得看在泰莉的面子上不能真的下狠手。尤其泰莉死后……”馮延停頓了一下,“其實當初盛河川沒有直接弄死你,就是為了拿你做人質(zhì)去脅迫她……”
    “別說了!”盛夏粗暴的打斷了他的話,“如果你只是知道這些,那我算是白跑一趟了。”
    馮延看著他起身,看著霍東暉拉住他走出病房,終于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對不起。”
    盛夏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你在這里好好享受吧。這是你欠我的。”
    馮延無法反駁他的話。
    鐵門在他面前啪的一聲合攏。馮延像是被這個畫面刺激到,他猛然間跳了起來,撲到門口扯著嗓子喊了起來,“小夏,對不起!你原諒我!”
    沒有人回答他。
    “是他蠱惑我!”馮延喊著喊著,忍不住號啕起來,“他是魔鬼,小夏,你原諒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他害死自己哥哥,逼死自己嫂子……小夏,你不信去查,你找最能干的人去查……”
    馮延越喊越是絕望,他說這些又有什么證據(jù)呢?!
    盛夏回了一下頭,“馮延,有句話叫做自作自受。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并不無辜。”
    馮延嚎啕大哭,“你原諒我……”
    盛夏漠然的看著觀察窗口里露出的半張臉,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你并不無辜。”
    馮延已經(jīng)哭得形象全無,“小夏,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你放我出去吧……”
    盛夏轉(zhuǎn)過身,沉默的跟隨霍東暉的腳步往外走。
    馮延的聲音一聲一聲的從背后傳來,凄厲的像是地獄里傳來的回音,“小夏,盛河川是個魔鬼……你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你不知道……你母親的墓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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