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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夢醒(一)

    去療養院給馮延收尸的那天晚上, 盛夏又做起了噩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320病房的窗口,滿懷絕望的看著外面空蕩蕩的操場。穿著藍色病號服的病友們一個一個排著隊, 神情呆滯的從操場上走過。頭頂上方是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鋼琴家坐在操場上十指翻飛無聲的彈奏著不朽的名曲《伏爾塔瓦河》。
    頭頂上方的白雪忽而變成了手術室的無影燈, 耳畔傳來金屬器械與玻璃器皿相碰撞時發出的清脆聲響。一個冷酷的男人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你是c320,也只能是c320,永遠都是c320。”
    記憶中有關疼痛的難以忍耐的記憶瞬間蘇醒。盛夏在睡夢中抽搐了一下,眼前的景色忽然間又變回了十號樓的病房。他看見站在窗口的那個人變成了馮延,看見他被捆束在了手術床上,嘶喊掙扎……
    兩個人在不同的時空中遭受的痛苦似乎疊加在了一起。
    “才兩個月,”盛夏在夢里難過的問他, “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你當初把我送到那里去, 你數一數我在這里被關了多久?你知道我遭受了多少痛苦嗎?”
    你欠我的根本就沒還清。
    馮延,你為什么要死?
    馮延的后事是盛夏出面操辦的。他家里沒有什么親人了,叔叔和堂弟都恨毒了他,巴不得他早點死掉。
    盛夏將他葬在了距離花鄉不遠的一處公共墓地。地方不大, 但是遠離塵囂。尤其到了黃昏時分, 群山靜默,令人連靈魂都沉靜了下來。
    辦完馮延的喪事,盛夏回來就病倒了。前段時間日夜顛倒的操勞集中到一起爆發了出來,整個人發燒燒到昏迷。看著他昏昏沉沉的睡著,霍東暉心疼的要死。這件事思來想去,還是霍東云的錯。
    喪心病狂的東西,怎么就能想到這樣的生意?
    霍東暉覺得, 有些事情該提上日程了。
    十月初的時候,媒體刊登了一則有關用藥安全的新聞:霍氏藥業將未曾通過最終評測的降壓藥物投放市場,給廣大患者帶來極大的安全隱患。曝光這一則□□的是霍氏的一名員工,他聲稱自己看不慣霍氏這種極其不負責任的做法,良知受到了極大的壓力,所以冒著生命危險跳出來向公眾曝光霍氏的□□。
    新聞一出,立刻引發了群眾的高度關注。霍氏藥業這些年發展狀況良好,尤其在華中一帶,隱隱有了一家獨大的勢頭。尤其他們宣稱自己有國內最頂級的科研團隊,在宣傳定位上還是很能唬人的。
    還沒等霍氏把這條新聞壓下去,又有霍氏員工跳出來爆□□,說霍氏位于西嶺療養院內的實驗室條件簡陋,完全不符合科研標準,而且許多研究員都沒有上崗資質。
    再一次爆出的所謂□□,令霍氏多少感覺到了幾分危險。立刻就有霍氏的發言人跳出來召開記者會,澄清謠言。
    但令他們措手不及的是,臨海市醫學會也接到了舉報,因為這件事關注程度太高,醫學會只能提出一個折衷的辦法:由醫學會和n大醫學研究所組成一個專案小組,會長大人帶隊,親赴療養院研究所,實地考察研究所的經營情況。
    這個聲明一出,霍東云也覺得有些騎虎難下了。這么多雙眼睛都盯著看呢,不同意,大家會覺得霍氏果然有問題。同意的話……
    也著實麻煩。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上躥下跳的“霍氏員工”又曝光了一份實驗記錄,里面標注出的實驗用品有違|禁成分。
    于是,這一點違|禁成分就變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霍東云迫不得已答應了讓醫學會的專案小組進入自己的研究所。
    窗半開,仲秋的風里帶了涼意。遠山的青翠已經染上了層層疊疊的彩色:金黃、緋紅以及深淺不一的褐色,美得像一副風景畫。
    盛夏靠在躺椅上看報紙,一邊看一邊冷笑。
    霍東暉端著水杯進來,另一只手上還拿著幾個藥瓶,“看什么呢?該吃藥了。”
    盛夏把手里的報紙扔在一邊的矮桌上,“霍家的事。霍東云還在粉飾太平呢。說霍家如何如何好,都是競爭對手在抹黑他。”
    霍東暉笑了,“他肯定要這么說,難道還一上來就承認自己做了違法的事情?”
    盛夏的腦子里閃過馮延那張溫和平靜的臉,甩甩頭,把所有這些不愉快的記憶都暫時放到一邊。他拉著霍東暉坐下,問道:“霍東云已經有了準備,醫學會的專案小組去了還能找到有用的線索嗎?”
    霍東暉肯定的說:“當然能。”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一點兒痕跡不留,醫學會的那幫老夫子們可都是專業人士,也許一個寫在標簽上的分子式對他們來說就足夠暴露很多信息,再說不是還有霍東暉之前埋伏在里面的人嗎?
    霍東暉一點兒都不擔心這個問題,“你就等著看熱鬧吧。”
    盛夏乖乖吃藥,他躺了這么些天了,渾身上下的骨頭都酥軟了,他比誰都迫切的想要恢復健康。
    專案小組如約而至。
    張副院長早早等在大門口迎接貴賓。看到小組成員中有一個熟人的時候,還很是意外的愣了一下。這個熟人就是京都醫學院研究所的副院長吳保國教授,這個人幾年前曾經帶著自己的研究團隊來療養院交流學習,因為正趕上新年夜的晚會,還鬧出了不少讓人記憶深刻的事情。為了搜捕幾個逃出去的病人,他還讓人扣住了吳保國的車。雖然后來吳教授也表示了諒解,還給療養院的評估報告打了一個很高的分數,但是這會兒碰了面,張副院長多少還是有那么一點兒不自在。
    因為這一次的檢查事關重大,張副院長親自給專案小組當導游,帶著他們挨個參觀前院的實驗樓。說實話,霍氏在科研方面還是很舍得花錢的,實驗室的設備、配套設施都是頂級的。而且他們挨個查了試驗員的工作資質,也都沒發現有什么問題。
    就這么一個挨一個檢查過去,到后來吳保國教授都有些疑惑了。他來之前跟米蘭見過面,也知道了米蘭母子在這件事當中所起的作用。但是今天的檢查這么順利,一點兒問題都沒發現,大家不是全都白忙活了嗎?
    一行人走進倒數第二個實驗樓的時候,帶隊的醫學會長王老忍不住贊了一句,“別的不說,就你們這硬件條件就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張副院長忙說:“那是,那是。我們公司特別看重技術的進步。有科學技術,企業才能有發展。”
    一伙人三三兩兩的議論幾句,原本僵硬的氣氛竟然也和緩了不少。
    吳保國跟著王老走進了實驗樓,依然是窗明幾凈的別墅式的小樓,兩個穿著工作服的保潔人員正在拖地。門口玄關處的矮柜上還擺著兩盆綠茸茸的盆景。
    幾個人沿著一樓的實驗室檢查了一遍。這里的工作人員非常負責,每間辦公室在做什么實驗,負責人又是誰,門牌上都標識的清清楚楚。吳保國還特意檢查了一下實驗室里的資料柜,也沒有發現什么違法違|禁的東西。
    吳保國不免生出一些疑心來。他知道米蘭的夫家也姓霍,會不會這兩方面霍家的人在搞內斗,米蘭這一方在故意抹黑霍東云這一方?
    這樣想著,吳保國對過手的東西越發留意起來。
    一樓檢查完畢,一行人走上二樓。二樓的樓梯口有門禁,不過為了歡迎專案組,這會兒都是打開的。一個身穿工作服的研究員還特意等在門口,熱情洋溢的對他們表示歡迎。于是所有人再一次開始重復性的工作,一間一間的開始檢查。
    大半天的時間過去,走到最里間的手術室的時候,包括吳保國在內的人都有些疲倦了。神態動作也不免開始有些松散,細節方面也不是那么在意了。
    這間手術室面積不算太大,中間擺著一張手術床。周圍沿墻擺著文件柜、藥品柜和一些常見的儀器。靠窗的角落里是一間配套的衛生間,站在門口能看見擦洗的干干凈凈的洗手臺和鏡子。洗手臺旁邊拉開了一張藍白格的浴簾,看樣子這里還可以讓工作人員洗澡換衣服。
    吳保國隨意掃了一眼,也沒進去。走到旁邊,見靠墻的試驗臺上擺著兩臺分析儀,都還處于工作狀態。吳保國隨意看了兩眼,參數指標……
    吳保國忽然間一個激靈。這參數可不大正常啊,哪一個正常人的白細胞濃度會是這個樣子的?而且他們一進來就發現這間實驗室正處于閑置狀態,工作臺上沒有工作記錄,病床上都是空的,正在進行的分析又是誰的?
    吳保國不動聲色的把王老拽了過來。王老仔細看了看正處于工作狀態的分析儀,隱晦的與吳保國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
    給他們當導游的研究員看到他們圍在試驗臺旁邊,連忙走過來解釋說:“這也不知道是誰打開的,之前好久都沒用過了。”說著要伸手去關掉。
    王老連忙攔住他,“沒事,我們也就是看一看。既然有人做試驗,還是不要隨便的終止。免得給別人帶來什么麻煩。”
    研究員的神色稍稍有些尷尬,“大概是有誰惡作劇吧。這個手術室已經很久沒用過了。”
    兩個人對他的解釋不置可否。
    吳保國想起剛才看到的衛生間里拉開的浴簾,忍不住皺皺眉頭。他覺得這小伙子的話有點兒不大靠得住。這里沒有人用過,難道還有人特意跑到手術室里來上廁所?或者,其他地方不能洗澡了?
    吳保國正想著要不要到衛生間里看一眼——雖然他也不知道要看什么,就聽身后傳來一聲驚叫。
    吳保國和王老一起回頭,見衛生間的浴簾被他們同行的一位醫生拉開了,浴簾后面是一個普通的白色亞克力浴缸,浴缸里似乎有什么東西。但是角落里光線不明,吳保國一時看不清楚是什么。
    拉開浴簾的醫生也很快鎮定下來,彎下腰去仔細看著。
    給他們當導游的研究員僵了一下,露出一絲手足無措的神情,似乎他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有東西出現在這個地方。
    一屋子的醫生呼啦都圍了過去。
    走近了,吳保國才看到浴缸里原來躺著一個人。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膚色青白,渾身上下瘦的沒有二兩肉。最讓人驚訝的是,他的皮膚上布滿了黃豆大小的膿包,有的腫脹,有的已經潰爛發炎,還有的則結了痂。粗粗一眼看過去,這個人全身上下竟然沒有一寸光滑健康的皮膚。
    王老大概沒想到這一天都快過完了,竟然還會出這樣的變故,聯想到之前網上有人猜測霍氏在拿精神病院的病人做人|體|試驗,王老的臉色都不對了。
    難道這些傳言都是真的?
    充當導游的小研究員大概也不知道怎么辦了,連忙跑出去找人。不多時,門外腳步匆匆,兩個穿著醫師制服的男人一前一后跑了進來。
    王老帶著人已經把病人抬到了手術床上,正帶著手套小心翼翼的做檢查。
    吳保國站在一邊給王老做助手,看見進來的人,神色平淡的點了點頭,“陳醫師,王醫師。好久不見了。”
    陳柏青,手術室的負責人;喬治王,療養院的主管醫師。在這家療養院里,他們算得上是土皇帝一樣的存在。吳保國自然也是知道的。
    “xx菌感染,”王老說低著頭,沒有理會進來的人,“這種菌最不耐鹽堿地,近海的地區很難在自然條件下存活。”菌種不能自然存活,這個病人自然不可能是自然條件下感染的。
    陳柏青想解釋什么,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他現在惱怒的是,到底誰把這個病人放在這里的?!他轉頭望望喬治王,又覺得不大可能是這個人暗中搗鬼。他們倆就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個有事兒,另外一個也跑不了。
    喬治王并沒有注意到陳柏青的眼神,他陰著臉緊盯著病床上本該已經送回了病房的病人,腦子里翻來覆去的尋找著合適的說辭。然而不等他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王老已經站直了身體,嚴肅的視線一一掃過專案組的醫生,一字一頓的說:“我要以醫學會的名義對療養院提出進一步的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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