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段父段母都不在,就段柯坐在餐桌邊翻他那堆翻不完的文件,看到顧東林一句話也不說,只淡淡一抬眼鏡,面色冷峻。
顧東林前腳剛坐定,那風風火火的小男孩就急急忙忙從樓上飛奔下來,后面一溜保姆屁股著火似的喊著小少爺小少爺,顧東林心想:真是富人家的小孩,命好,這么慣著。
不料那小孩到樓下卻趨起來,邀賞似地在段柯手邊站定,哼哼唧唧囁囁嚅嚅不知道說什么。顧東林乘著盛湯的時候好好打量了一番,只覺得這小孩長得個頭矮小,還縮頭勾腦,看上去一點都不大方,猥猥瑣瑣的,十分不成器,要不是那管挺拔的鼻梁十分彰著地標志著段家彪悍威武的霸王龍基因,顧東林還要以為是隔壁人家孩子。此時那孩子飛快地瞄了他一眼,很委屈地憋著一張小嘴,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段柯卻對著顧東林淡淡道:“家里有老人,也有孩子,再不濟還有這么多傭人。以后上著點心,別鬧出這么大動靜,被人傳出去影響不好。”
顧東林臉皮再厚,乍一聽也臉紅了紅,這時候很明白自己是二少奶奶,這是要講孝悌的,恭恭敬敬認了錯,自顧自安安靜靜吃。段柯本來等著他無法無天,看他大轉性,知道這是有登堂入室的自知,又冷哼了一聲,翻了三四頁紙,向旁邊的小男孩一抬下巴:“叫叔。”
小男孩很老實地朝顧東林叫叔,顧東林笑笑,然后把眼光落在段柯身上,說小孩兒跟你長得挺像,眼睛鼻子都像。
段柯臉上浮起意義不明的笑來:“眼睛卻是像段榕。”
顧東林道孩子從叔,正常。
段柯冷笑,不過卻點頭稱是,把文件收起來在對面一板一眼地訓小孩,問些學校里的事情,大抵是些打架請吃茶的故事,小孩軟軟褥褥那個委屈勁,把顧東林喝湯的計劃打斷了三次……
沒過一會兒,段榕就從上頭追出來,那個急,拖鞋都快飛了,一溜的保姆都偷偷笑,大概是覺得這一大一小十分像。段榕一路高喊著寶貝走到近前,也不理睬他哥,直接對著顧東林一番好弄,又是抱又是撮抱怨他等都不等就吃上了。段柯實在看不下去,敲了敲桌,然后對著小孩兒一抬下巴,“見了人怎么都不叫?”
小孩兒可憐兮兮看了段榕一眼:“爸爸。”
段榕正眼一瞧,僵了。
顧東林傻了。
天下都寂。
顧東林今年運氣真的十分之好,在東邊拿了“喜當爹”巨獎之后,又于西邊榮獲“喜當媽”頭籌,差點就直接羽化登仙,老久才尋到自己的聲音:“你……你說什么?”
段柯冷漠地推了推眼鏡:“他沒告訴你么?”
說著,扶著小孩的背往前推推,“總是把孩子放在爸媽這里像什么樣子?爸媽年紀也大了,還成天給你帶孩子?從前是你大少爺事務繁忙,現在也算是定了下來,怎么說也是你親生的,對孩子上點心吧。”
段榕看看小孩,又看看顧東林,冷汗噼里啪啦直往下掉:“這是……不……這不是……”差點就站不穩了。
顧東林這時候不給他撐場子也得撐啊,眼光在小孩和段榕之間轉了三四次,居然還微微一笑,朝著小孩招招手,這是直接從二少奶奶跳到后媽了。小孩膽子太小,低著頭不敢看人,又被段柯推了把,才往他爹他后媽那里挪了挪。
“叫什么名字啊?”
段榕原本看顧東林喜怒不辯早就七魂嚇掉了六魄,這時候似乎見到了絕處逢生的可能,趕緊把孩子拖過來當擋箭牌:“叫段……段……那個……”
他沉默了五秒鐘,然后非常喜樂地揉了揉小孩的臉:“叫什么名字快告訴叔叔!快!”
客廳里另外兩雙眼睛直剌剌就刺他身上。
“哈哈,哈哈哈,小孩名字是我爹取的,太生僻了……”
“段隆!倍慰擄戳稅疵夾模白蟊嘸冶吡Α!貝蟾攀親約閡部床幌氯プ約業艿苣歉蹦q笆侵苯映毆碩秩サ摹
顧東林對孩子笑笑:“好名字。‘隆飧鱟鄭鱟浴渡惺欏ぞ期盡菲鹵巖笙壯己畹檳形饋庖瘓洌巧髦氐囊饉跡竅肽闋齦鑫戎氐娜稅 d閼庋芾磁莧ィ筒懷頗愕拿擲玻谷菀狀勇ヌ萆纖は呂礎!
段榕又揉他臉:“聽到了么?”
小孩子被他揉得暈乎乎,顯然對他很不滿意,咳嗽了一聲鼻涕拖出老長,嘴上卻老老實實嗯了一句,還很奇怪地看了顧東林一眼。一幫傭人都趕上來趕緊替他把鼻涕擦掉,這第一次見后媽不能太掉份。
顧東林又問他多大了,段榕道:“他大概……他是……五六歲?”也說不上來,只好固態萌發,彎下腰摸孩子的頭,“你……你多大了?”
孩子居然還真囁囁嚅嚅說七歲了,段柯補了一句說生日小,實足年齡才五歲。
顧東林看著心里就不是個滋味,既覺得可憐又覺得很煩,恨不能甩袖而去,又想當面對孩子說你還理睬他干什么,怎么不扇他一耳光。登時吃飯的胃口也沒有了。段榕知道他是真不爽了,坐在一旁那個急,急又沒辦法——顧東林一放下筷子,就被段柯招去了書房,輪不到他。
段榕大喜之后大悲,也差點羽化登仙,此時跟著兩個人亦步亦趨到書房門口,一路也不敢出聲,眼見這是要密談,沒有自己的份,撐著門哀怨又綿長地叫了聲“哥”,想去拉顧東林的手。顧東林沒動,兩個人的戒指碰到一塊兒,段榕只看到他垂下眼去,然后輕輕回握了他一下。
段榕這下如蒙大赦,精氣神都活了過來,段柯沒看到他們做小動作,只忍不住要笑:“我還能對他怎么樣?把門帶上。”
段柯的書房很大,書架上都是文件夾,連著陽臺的落地窗邊擺著一整套紅木書桌。段柯在桌子后頭坐下,尋了個舒服又富有優越感的姿勢,“我以為他會跟你打聲招呼。”
顧東林扯了下嘴角。
“他也大概不是故意要瞞你,”段柯想了想,無甚波動地說,“他是真忘了。”
顧東林依舊不聲不響。
“你什么想法。”
顧東林沒有開口的意思,只是抬眼靜靜地看著他。段柯很滿意,看向他的眼里有一絲愉悅,甚至還留著笑意審視著,“不生氣?”
“小孩都已經長到七歲,時間不可逆,我總不能把這么個大活人塞回娘胎里去。而且我說過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顧東林下意識地捏緊了右手,鉑金的戒指被捂得太暖,感覺不到質感。
段柯哼了一聲,“心里還是不舒服的吧?小率淺に錚詞茍伍挪幌不叮依锿范際嗆鼙p吹摹d鬩歉葉運緩茫憒罌梢允允浴
“……你們家是天生抓不住重點么。”顧東林煩躁地拉過轉椅坐下,插著手擱在桌沿上,神情寡淡。“現在是你們欠我個交代。段榕他兒子哪里來,怎么一回事,他十八歲出的柜現在卻有個七歲大的孩子,孩子媽媽的事解決好沒,能不能保證不干涉我們以后的生活……你都要解釋清楚,保證妥當,我再決定發不發火,然后再思考對孩子、對我們、對一家子的影響,才能決定養不養。這不是塞個蘋果蘿卜的事情,連我們這些大人恐怕都要適應一段日子,更不要提小孩,這關乎以后日子怎么過,行么?你現在一上來就規訓我以后當怎么養孩子,你是有多天真?誰給你這個理所當然把我當你們家請的老媽子使?我是跟段榕在一起,可我沒有這個活該的,大少爺。我如果又要養他又要把他當你段家的少爺供著,這多荒謬啊。”
說到這里明顯喘了兩口氣,別開了眼光,過了十五秒鐘才淡淡道抱歉,話不好聽,但是理就是這個理。如果不承認,談也談不攏,不如不要互相浪費時間。你看我不好看,我也沒辦法,可是你不能拿這種要緊事來膈應我。
段柯倒被他刀在鞘內含而不發的那股子狠勁逗樂了,第一次覺得這人還是有點意思的,腦子清楚,而且是越絕越清楚,能撐得住。他喜歡挺得直的人——沒有人不喜歡,也只有這種不沖著什么的人有本事在他面前把背挺直;而且他更喜歡看這種人向他彎腰。他通過這彎腰知道顧東林對他那弟弟是真的,這很好,他站在旁邊看兩人,只覺得是自己弟弟做夢做大發,另外一人簡直沒事人一樣。現在想來不是這樣。他怕的就是顧東林不圖什么,也不愛人,卻偏偏留在弟弟身邊,這簡直陰謀得他都睡不著覺了。不親自確認一下,他這種人壓根不會安心,也不會要他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