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琛每次回憶多年前的那場災難,都想不出事先有絲毫預兆。</br> 如果硬要找出一點苗頭,不知那天弄丟了顏布布送給他的背包掛件算不算。</br> 2105年.4月7日</br> “封少爺,飛機半個小時后起飛回國,我們現在就要離開集訓地,您還有什么行李要收拾嗎?”</br> 一名軍官站在陳設簡單的單人宿舍內,微微低頭,聲音恭敬。</br> 他對面是一名身形勻稱的少年,正對著鏡子整理西裝領結。鏡子里的那張臉非??∶溃m然看上去年紀不大,稚氣輪廓里卻透出幾分和年齡不相符的沉穩。</br> 封琛沒回話,轉頭往屋外走,軍官拎起皮箱和背包跟了上去。</br> 宿舍樓外的草坪上站著幾名少年,正在互相握手告別,在看見封琛后,都不覺停下了交談,臉上的笑容也凝滯住。</br> 封琛目不旁視地走向大門,陽光從側面灑落,讓他有些蒼白的皮膚,顯出類似玉器的冰涼質地。</br> 一名少年看著他背影不甘地低聲道:“這次雛鷹特戰集訓,又讓這家伙拿了第一名?!?lt;/br> “主要是你這段時間一直在發燒,狀態不好,明年再把他比下去?!绷硪幻倌臧参康?。</br> “可是明年我就十五歲了,超過了雛鷹特戰的年齡上限?!?lt;/br> “啊,那怎么辦?封琛好像才十二歲,我們豈不是還要被他打敗三年?”</br> “不用和他比,他就是個怪胎?!?lt;/br> 他們的聲音并不小,封琛卻依舊面無表情,上了大門口候著的吉普,風馳電掣地離開了集訓地。</br> 半個小時后,附近的軍用機場,一架小型私人客機沖上天空,向著遙遠的合眾國飛去。</br> 機艙里,軍官在電視新聞背景音中,整理那些未放好的行李。封琛靠坐在座位上,將集訓期間一直關閉的手機打開。</br> 屏幕亮起的瞬間,幾條信息跳了出來。</br> 母親:封琛,等你集訓結束,我們全家人就去島上度假。</br> 母親:封琛,你陳叔叔要在宏城進行競選總統的演講,你爸爸是他多年的朋友,我們得去一次,所以只能讓王副官來接你了。</br> 封琛垂眸看著后面那條信息的日期,顯示就是昨天,他放下手機,耳邊傳來新聞女主播的聲音。</br> “……封在平將軍攜夫人,也出現在陳思澤執政官的演講現場——”</br> 女主播的聲音戛然而止,電視被關閉,封琛將遙控器扔到面前小桌上,眉宇間隱隱透出幾分不耐煩。</br> 軍官回頭,試探地問:“封少爺,是不是身體不舒服?”</br> 封琛搖搖頭。</br> 他其實的確有些不舒服。這幾天總會不明原因的低燒,持續時間不長,很快就恢復正常,所以他也沒有當回事。</br> 現在他又有了低燒的感覺,忍不住抬手探了下額頭。極會察言觀色的軍官低低詢問幾句后,便將行軍背包放下,去找空乘拿藥。</br> 客艙內只剩下封琛一人,他看向那個黑色的行軍背包,突然發現上面的一個掛件不見了。</br> 那是個棕色的絨毛配飾,也許是只熊,或者是只兔,他并沒有仔細看過。只是偶爾感覺到有什么在和背包輕微相撞,才會突然想起。</br> 當然,也會捎帶著想起顏布布。</br> 顏布布經常會在他出門前,將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塞進他背包,所以他曾在筆試時,拿著和橡皮擦相似的巧克力擦考卷,也曾在械斗教官的注視下,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塑料小劍。</br> 他很生氣,但顏布布只有六歲,所以他只能呵斥,用凌厲的語氣和目光進行威懾。</br> 他這套對別人很有效,不管是誰都對他敬而遠之,但這些人里,并不包括顏布布。</br> 顏布布臉皮奇厚,剛被他訓一頓,又會頂著那頭小卷毛往他面前湊。</br> 封琛只能忍,選擇漠視顏布布的存在。反正再過上幾年,他就要進入軍校,而顏布布便會徹底離開他的世界。</br> 這次他沒有將掛件扔了,并不是他喜歡這個玩意兒,而是他已經習慣漠視,習慣將屬于顏布布的一切痕跡都漠視掉。</br> “少爺,要不要休息一會兒?飛機還要好幾個小時才到?!贝忤》滤幒?,軍官接過水杯詢問。</br> 封琛點了下頭,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br> 他感覺到遮光板被放下,椅背調低,身上搭上了一條毛毯,很快便在單調的飛機嗡鳴聲中沉沉睡去。</br> 。</br> 陽光很好,女傭阿梅做完事后,匆匆回到傭人房,抱出被子晾曬在小院的繩上。</br> 看著被子中間那團深色的濡濕,阿梅沉著臉問道:“顔布布,你昨晚睡前是不是又喝水了?”</br> 房檐下站著名五六歲的小男孩,兩手插在深藍色背帶褲的胸兜里,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卷發,垂頭喪氣地道:“是的。”</br> “不是給你說過睡前別喝水嗎?”</br> 顔布布用穿著運動鞋的腳,輕輕踢著面前的桌腿,聲音很小地回道:“因為有些渴,睡不著,就喝了一點點?!?lt;/br> “一點點是多少?”</br> “就是水杯那么多的一點點?!?lt;/br> “滿杯?”</br> “……嗯?!?lt;/br> 阿梅將被子展開,覺得有些頭暈,伸手摸了下額頭,估計著又在低燒,便略有些煩躁地道:“哪個六歲的小孩還尿床?說出去都會被人笑話。以后就算口渴,睡前也別喝太多?!?lt;/br> “知道了?!?lt;/br> 顔布布見阿梅不再說他,又問道:“媽媽,少爺是不是今天回來呀?”</br> “是吧,昨天陳副官就去接他了。”</br> 顔布布的大眼睛里迸出欣喜,在原地蹦了兩下,頭頂柔軟的卷毛也東倒西歪,滑了兩綹搭在耳朵上。</br> 阿梅轉頭看了他一眼,沉著臉叮囑:“布布,少爺回來后,你也別老是往他面前竄,不受人待見,知道嗎?”</br> “知道了?!鳖啿疾嘉?,被太陽照得微微瞇起眼,他張開手臂,開始快樂地轉圈。</br> 阿梅知道他只是嘴上答應得好,卻也無可奈何,嘆了口氣往主樓走,嘴里叮囑:“桌上盤子里有塊蛋糕,洗了手再吃。”</br> 顔布布一邊應聲一邊轉圈,視野里是不停旋轉的藍天、傭人房,還有媽媽走進主樓的背影。</br> 他平常可以這樣轉上好久,但現在才轉了幾圈,便感覺到了頭暈目眩,踉蹌著站不穩。</br> 他想去扶旁邊的小桌,腳下卻像是踩著棉花,醉酒般搖晃了幾步后,跌坐在地上。</br> 顔布布有些愣怔地看著前方,看院子里的草坪如同海水般起伏,看遠處的筆直樓房像是被風吹過的麥田,一茬茬彎下了腰。</br> 地底深處傳來隆隆巨響,如同掩埋著一頭不知名的猛獸,在發出沉悶的吼叫。</br> 大地劇烈震動,頭頂的水泥板發出咔嚓斷裂聲,摔落一截砸在顏布布身旁。四處彌漫的粉塵和房屋倒塌的巨大聲響中,他無法站起身,只本能地往前方爬。</br> “布布——”</br> 他隱約聽到主樓方向傳來媽媽的嘶聲大喊,剛想開口回應,眼前便是一片黑暗。</br> 。</br> 飛機正在下降,封琛透過舷窗,看著下方熟悉的城市。</br> 海云城三面環海,當中一座建筑格外醒目,高達千米,直插云霄,那是海云市的地標建筑海云塔。</br> 陽光從舷窗外透進來,給少年白皙的肌膚鍍上一層淡金,眉眼間的冷漠也沖淡了幾分,五官更顯俊美。</br> “少爺,等會兒直接回家嗎?”軍官問。</br> 封琛剛睡過一覺,低燒退去,精神好了許多,道:“直接回家?!?lt;/br> 飛機加快了下降速度,起落架接觸地面,穩穩地在跑道上滑行。</br> 軍官站起身,要去打開行李架蓋,封琛也去解腰上的安全帶。</br> 砰!</br> 艙內某處突然發出聲異響,機身猛烈地顛簸了下。</br> 軍官嘴里嘟囔著:“怎么回事?跑道上沒有清障嗎?”</br> 封琛下意識看向窗外,眼前發生的一幕卻讓他瞳孔驟縮,整個人凝成了一尊雕塑。</br> 遠處的航站樓已傾斜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并不勝負荷地轟然倒塌,激起漫天粉塵。</br> 白色煙霧中,有人在向著停機坪奔跑,平坦的路面卻突然裂開寬縫,像玻璃窗的裂痕迅速蔓延,瞬間便將那些奔跑的人吞噬。</br> 隔著密閉的機艙,封琛聽不到外面的聲音,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他還來不及去想究竟發生了什么,飛機便又是一陣劇烈的顛簸。</br> 座位上方彈出了氧氣罩,軍官大喊道:“別慌,是暴襲,都坐好?!?lt;/br> 后面兩名空乘也趕緊坐下,拿對講機向機長詢問情況。</br> 飛機搖晃著沖向前方,封琛看見機側的跑道和草坪,如同被一雙巨手揉捏拉扯,有些被擠壓隆成小山包,有些則斷裂塌陷,墜向新生的裂縫深處。</br> 砰!又是一聲巨響,飛機向著左方傾斜,皮箱從行李架上落下來,翻滾著砸到了機艙左壁。</br> 在兩名空乘的尖叫聲里,封琛用手緊緊摳住座椅板,眼睜睜地看著兩架停在停機坪上的飛機,滑入一道深不見底的寬縫里。</br> “快戴上氧氣罩?!避姽賹χ蠛?。</br> 封琛回過神,迅速扯過面前搖晃的氧氣罩扣上,再遵循集訓時學過的救生知識,俯下身,頭部埋向膝蓋,小腿向后收緊。</br> 飛機后方的跑道在成片垮塌,前方跑道則扭曲成蚯蚓狀,顛簸不平。機師應該是想重新升空,但已經提不起速,只跌跌撞撞地往前。</br> 機艙內冒出白煙,報警器尖聲鳴叫,飛機搖晃得幾次像要傾翻,最終突然急拐向右,沖向了右邊草坪。</br> 一股撞擊的大力突然襲來,封琛整個人向前飛出,又被安全帶死死扣回座椅。在空乘驚恐的尖叫聲中,他只覺得腦袋嗡一聲,便失去了知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