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布布匆匆走在漆黑的街上。</br> 他很不愿意用手電去照兩邊，怕照著廢墟上的死人，但又不得不挨著一路看過去，希望能找到一家藥店。</br> 這邊街上更不好走，到處是滾石，他不得不將手電叼在嘴里，手足并用地從那些小山包上爬過去。</br> “我是……比努努，有一點胖嘟嘟……比努努……”</br> 手心被冷汗濡濕，手電都有些拿不住，顏布布小聲唱著歌壯膽，白色光束從那些破敗的窗欞，冷硬的磚墻上照過。</br> 光亮掠過處，偶爾會看見石塊下有露出的肢體，其中一間房內(nèi)，有具尸體可能被卡住了，維持著站立的姿勢，從未曾倒塌的門框里和顏布布對視著。</br> 顏布布的聲音戛然而止，幾秒后才飛快地移開手電，發(fā)出一聲類似嗚咽的吸氣聲。</br> 他就這樣站在原地吸了好幾口氣，才拖動發(fā)顫的雙腿繼續(xù)往前。</br> 片刻后，抖得已經(jīng)變了調(diào)的哼唱再次響起。</br> “……比努努，我不怕，不怕死人，找藥的比努努……”</br> 手電筒光停留在街邊半張廣告牌上，顏布布頓住了腳。</br> 雖然房屋都塌了，街道變了個樣，但他卻認得這個畫著糖果的招牌。這家店媽媽帶他來過，只要再爬過前方的石堆，右邊就有一家藥店。</br> 顏布布精神一振，加快了腳步，但走到石堆下后，卻再次停住不動了。</br> 石堆兩邊都是露出鋼筋的水泥板，堆疊得很高，他翻不過去，唯一能通行的小道里，卻臉朝下地趴著一具尸體。</br> 如果要從這里通行，必須踩著尸體過去。</br> 顏布布的腳，瑟縮地往后退了一步，猶豫片刻后，又往前跨了一步。</br> 接著再退，再前進。</br> 最后他終于沒有后退，一鼓作氣走到了那具尸體旁邊。</br> 尸體脖子上有個大洞，在慘白的手電筒光照下，呈現(xiàn)一圈凝固的烏黑色。</br> 顏布布很怕，他很想掉頭離開，不停地跑，一直跑到少爺身邊。但是他更怕少爺沒有藥，就那樣死了，去了天上。</br> 雖然天上現(xiàn)在很熱鬧，但顏布布不想所有人都去天上，最后只剩下他自己。</br> 他沒能留住媽媽，但他一定要留住少爺。</br> “你，你好，請問可不可以踩你一下？對了，你現(xiàn)在沒辦法說話。”顏布布顫抖著聲音問完，看了看四周，繼續(xù)細聲細氣地道：“那你不要生氣，我確實沒有辦法從別的地方過去。”</br> 一陣風(fēng)刮過，某處的塑料袋在地上旋轉(zhuǎn)，發(fā)出沙沙摩擦音。一只劫后余生的貓端坐在不遠處，兩只眼瞳閃著光。</br> “貓貓，來陪我一下好嗎？”顏布布央求道。</br> 那只貓懶懶起身，不回頭地走了。</br> 顏布布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顫巍巍抬起一只腳，踩在了尸體的腿上。</br> 他扶著旁邊的石塊，臉色蒼白地往前走，嘴里迭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有點沉，我平常不該吃太多，對不起……”</br> 終于通過了石堆，顏布布呼吸急促地繼續(xù)往前走。他腳步很快，身體卻很僵硬，結(jié)果被一塊石塊絆倒，重重地摔在地上，手電筒也滾了出去。</br> 這下摔得很沉，他半天才緩過氣，卻沒有立即起身，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趴著。</br> 一陣風(fēng)吹過，卷走了一聲低低的嗚咽：“媽媽……”</br> 顏布布終于還是爬起身，撿起手電筒，一瘸一拐地走向藥店。</br> 這段路有幾家商鋪，廢墟上也有了翻找東西的人，更讓他驚喜的是，那家藥店居然沒有倒塌，門還大大開著。</br> 他走到門口，看見里面有個大人，打著手電，正將架上的藥一瓶瓶往推車里丟。</br> “叔叔。”</br> 那人一愣，轉(zhuǎn)身用手電照著顏布布，看見是名小孩后，明顯松了口氣。</br> 顏布布被手電光照得睜不開眼，卻語帶期待地問：“叔叔，您是醫(yī)生嗎？”</br> 那人沒有理他，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拿藥。</br> “叔叔，您是醫(yī)生嗎？我哥哥生病了。”</br> 那人頭也不回地道：“不是。”</br> 顏布布眼里浮起失望，但還是繼續(xù)道：“那您可以給我一點藥嗎？”</br> “走走走，去其他地方，別擋在這兒。”那人呵斥道。</br> 顏布布瑟縮了下，但想到生病的封琛，又道：“叔叔，給我一點藥好嗎？我哥哥病得很重。”</br> 那人終于轉(zhuǎn)過頭，順手從推車里拿起兩瓶藥扔給他:“行了行了，拿著藥快走。”</br> 顏布布手忙腳亂地接著藥，道謝后離開。</br> 他并沒有即刻回去，而是走向了斜對面。</br> 這家藥店對面有個面包房，烤出的面包很好吃，他想去找找，如果能找到一兩個面包就好了。</br> 生病不能光吃藥，還要吃東西才好得快。</br> 面包房已經(jīng)倒塌了，他扒拉著那些石塊，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袋面包，密封在透明食品袋里，壓得有些癟。</br> “哈！”顏布布高興地拿起面包，吹著包裝紙上的灰土。</br> 冷不丁旁邊伸過來一只手，奪走了那袋面包。</br> 顏布布愕然地看過去，看見一名比他高大的胖男孩，正將那面包抱在懷里，轉(zhuǎn)身就要離開。</br> “你干什么？這是我找到的。”顏布布沖過去奪面包，但他體型比那胖男孩小得多，被反手推了個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br> “明明就是我找到的。”胖男孩就要離開，顏布布對著他憤憤地大喊了聲，又助跑兩步，對著他后背一頭撞去。</br> 面包在空中劃了道弧線，落在瓦礫上，胖男孩腳步不穩(wěn)地跪倒在地，膝蓋重重磕在石頭上，哇一聲大哭起來。</br> “干什么？干什么？”旁邊匆匆跑來一個女人，心疼地扶起胖男孩。</br> 胖男孩邊哭邊指著顏布布：“他打我，還搶我的面包。”</br> “我沒有打他，也沒有搶他面包。”顏布布辯解道。</br> 女人瞥了眼地上的面包，氣勢洶洶道：“我兒子從來不打別人，別以為我沒看見，就是你搶他面包，還動手打他。”</br> “我沒有，面包本來是我找到的。”顏布布撅著嘴，蹲身去撿地上的面包。</br> 女人卻走了過來，喝道：“放手，面包還給我兒子。”</br> 顏布布將面包抱在懷里，女人便伸手去奪，顏布布蜷縮著護住面包，女人就去擰他胳膊。</br> 胳膊上傳來鉆心的疼，顏布布側(cè)頭對著那手腕咬了一口。</br> “啊！”女人驚叫一聲，收回手，怒道：“居然還咬人？你這個野孩子，沒有家教的東西，竟然還咬人？”</br> 顏布布抱著面包不說話，維持著護住面包的姿勢，也不起身。</br> 不遠處有人往這邊看，女人到底不好意思為了個面包繼續(xù)爭搶，怒氣沖沖地轉(zhuǎn)身，拉著胖男孩走，嘴里道：“就一個破面包，咱們不要了，你爸剛找到了半袋面粉，我等下給你做餃子吃，別和這種沒爹沒媽的野孩子計較。”</br> 胖男孩被女人拉著離開，還有些舍不得那個面包，頻頻回頭看。</br> 顏布布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蹲著，直到女人憤憤的聲音消失在街盡頭，才慢慢站起了身。</br> 他從原路返回時，天上突然響起幾道炸雷，接著便下起了大雨。雨點從黑沉沉的天幕墜落，沖刷著殘垣斷壁，泥水很快便四處流淌。</br> 手電筒的光穿不透雨幕，顏布布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時不時摔上一跤，滾得像個泥猴。</br> 他沒有剛才那么害怕死人了，當(dāng)?shù)乐覆冗^那具尸體后，還去旁邊找了幾張紙箱殼，蓋在了尸體上。</br> 那家原本還在燃燒的店鋪，也快要被雨水澆滅，冒出滾滾黑煙。他匆匆經(jīng)過時，老遠就看到靠在破墻上的封琛，身影被殘余的火光映照得時明時暗。</br> 封琛身形并不高大，還因為昏睡而低垂著頭，但顏布布只遠遠看著，心里的恐慌就被驅(qū)走，突然就沒有那么害怕了。</br> 他踏著雨水跑到封琛面前，看見他周身也被雨水淋濕，濕漉漉的頭發(fā)耷垂下來，擋住了額頭。</br> “少爺，少爺。”顏布布氣喘吁吁地喚道。</br> 封琛沒有回應(yīng)，臉色蒼白得驚人，顏布布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手指慢慢往前伸，搭在他肩頭上。</br> 手指下的衣料被雨水浸得冰涼，顏布布的心也越來越驚惶。</br> 封琛卻在這時動了動手指，微微抬頭，半睜眼看著他。</br> 因為發(fā)燒，封琛眼底都是紅絲，漆黑的頭發(fā)耷垂在眉眼間，那張沾滿雨水的臉頰沒有半分血色。</br> 但顏布布的心卻終于回落，眼眶都有些發(fā)熱，忙不迭地在胸兜里掏藥瓶：“少爺，我給你找著藥了，吃完藥就不生病了。”</br> 轟隆！</br> 雪亮的閃電照亮天地，一道雷鳴炸響在耳邊。顏布布嚇得一個哆嗦，藥瓶又掉回兜里。</br> “還是，還是先找個地方躲雨吧。”</br> 顏布布剛才出去時，看見前方有個公交車站臺沒有垮塌，可以去那兒避避。</br> 他先去背背包，但背包太重，剛背上就一個后仰，拽得他像烏龜一樣，在地上翻了好幾下。</br> 他只得放下背包，去攙扶封琛：“我們不在這兒淋雨，我們?nèi)デ懊妗！?lt;/br> 封琛迷迷糊糊地被他扶著往前走，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顏布布被壓得身體往旁傾，用盡全力才能撐住，細小的脖子往前伸著，上面鼓起了青筋。</br> 大雨中，兩人借著旁邊隱約的火光，歪歪倒倒地往前走。</br> 顏布布視線被雨水擋住，又騰不出手，只得像小狗一樣甩著腦袋，將臉上的雨水甩掉。</br> 終于到了公交站臺，顏布布扶著封琛在長椅上坐著，自己又重新跑回雨幕，回去拿背包和布袋。</br> 當(dāng)他回到公交站后，看見封琛清醒了些，正斜靠在座椅背上看著他，也顧不上雨水還順著頭發(fā)在淌，便去掏藥瓶。</br> 雖然這幾天氣溫并不低，但淋了雨的衣服貼在身上，還是一片冰涼，他哆嗦著道：“少，少爺，吃，吃藥。”</br> 封琛視線在藥瓶上停留片刻，緩緩移開，又看著被泥水糊得看不出模樣的顏布布，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下。</br> 顏布布旋開藥蓋倒藥，口里喃喃著：“我，我上次生病是吃了幾顆呢？好像是，好像是大白一顆，小白兩顆，小黃一顆。可，可這是長條，該吃幾顆呢？個頭，個頭和大白差不多大，應(yīng)該也，也是一顆……”</br> 他將藥和水，一并送到了封琛嘴邊：“喝了藥就不會發(fā)燒，病就好了。”</br> 封琛又瞥了眼放在身旁的藥瓶，那上面的藥名很清楚，一瓶是健胃消食藥，一瓶是維C。</br> “不苦的，你就，你就昂昂頭，看，像這樣，一下子就吞下去了。”</br> 顏布布見封琛不張嘴，以為他怕苦，一邊安慰，一邊仰起脖子教他怎么喝藥。</br> 封琛垂眸看著嘴邊的藥，還有端著瓶蓋的那只手。</br> 小孩的手原本很白嫩，手背上有四個小窩，但此時那手不停發(fā)著顫，指甲里都是泥土，指節(jié)上還有劃破的血痕。</br> “啊——”顏布布殷切地看著他，張開了嘴。</br> 封琛睫毛顫了顫，也跟著微微張嘴，顏布布手疾眼快地將藥倒進去，又喂他水：“快，喝水沖下去，不要吐出來。”</br> 等封琛喝完藥，顏布布將藥瓶放進背包，又蹲在封琛面前，一瞬不瞬地觀察著他，問道：“好了沒？”</br> 封琛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