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白早上起來,覺得胃里還是不舒服,不過也不想驚動葉清漪,不然又得天天喝苦的要命的補藥,于是便自己坐了輛黃包車打算去附近醫院看看。
醫生讓她注意飲食規律,又開了些養胃的藥讓她去藥房取藥,她取完藥忽然便看到了溫以寧,不過她似乎并沒有看到她,行色匆匆的樣子。
夏知白跟過去看見她坐在長凳上,雙手交握,有些緊張的樣子。
溫以寧轉過頭也看到了夏知白,眼神中帶了幾絲慌張。
“你······”夏知白的目光落到她手里攥著的單子上。
她咬了咬唇:“我······我懷孕了。”
“什么?”夏知白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溫以寧未等夏知白繼續問,便說:“是陸懷瑾的。”
夏知白有點懵,只覺得腦子里轟隆響了一下,緩了好一會兒開口:“什么?”
“北平的時候,”她似乎醞釀了一會兒,說,“既碰上了,我便不打算瞞你。”
她覺得陸懷瑾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事實上,她甚至覺得他對風月之事并不感興趣,但,她難道要親口問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嗎?
她又該以什么樣的立場去問呢?夏知白走在大街上,不知回去該如何面對他。
身后傳來的尖銳喇叭聲將她驚醒。
夏知白回首,看到金羨東開著他的敞篷小車跟在她身后,他朝她揮著手,露出一口白燦燦的牙齒。
“小美人兒,去哪啊,我送你。”
夏知白心里想著事兒,沒有理他,她一邊走,金羨東開著敞篷車一邊跟著,天上的一輪孤月撒下清暉,地面上雨過后還留著幾個水潭,夏知白踩著細高跟踏碎一地的月光。
“看來心情不好啊,怎么,和陸懷瑾吵架了?”他故意將車開得很慢,跟在夏知白邊上,“不要難過嘛,你若是離了婚,我娶你啊。”
夏知白知道他貫是個會說俏皮話的浪蕩公子,也沒有放在心上,停下了腳步:“那你陪我喝酒吧。”
秦淮河畔,十里煙花地,夏知白喝了許多酒趴在船沿上,伸手放進河里,河面上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映出兩岸的燈火璀璨。
“你會水嗎?別喝太多,若是醉了,掉下去我可救不了你。”金羨東擋住了夏知白又要去夠酒壺的手。
夏知白斜了他一眼,將手收回來:“我才不要你救。”
她和金羨冬坐在小舟上,兩人中間擺了一張小案。
“發生什么事情了嗎?”
“其實也沒什么,你知道的,舊式婚姻,本來也都是父母命媒妁言。哪有什么感情可言。”夏知白搖晃著酒杯說。
金羨東搖搖頭:“我倒覺得陸公子對你很是上心。”
“呵。”夏知白自嘲地笑了聲,“好了。不要提他了,這酒不錯哪兒買的。”
“這是我從關東帶來的,日本清酒。”
夏知白抬眼注視著他,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杯壁:“你覺得這日本的酒,比之中國的酒如何?”
“各有所長吧,中國的酒味道醇香渾厚,日本的酒清淡溫和。”
“金公子這碗水端得可真穩。”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嗎?”他笑了笑,突然問,不等夏知白回答他便接著說:“羨東,取獻東之意,意思是獻給東亞。”
夏知白靜靜地看著他仰頭飲下了一杯酒。
“從小父親便將我送到了竹中家,說是學習武士道精神。竹中家的人在王府時對我畢恭畢敬,可是將我帶到日本后······”金羨東停頓了一下,臉上依舊是漫不經心地笑著,“毆打謾罵便是家常便飯了,竹條,鞭子,長棍,讓我想想還有什么。”
“痛嗎?”
“痛又如何?”他忽然拉住夏知白手腕將她拽到了自己面前。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美人微醺,確是好風景,他笑了一聲,俯下身來微微貼近她的唇。
夏知白想套他的話,面上一副醉態,腦子卻異常清醒。
他余光瞄到了夏知白的手,她的手指緊張得摳著衣襟,這個小動作出賣了她。金羨東嘴角的笑意漸漸隱去。
“可你還是一直幫著日本人做事。”夏知白說。
“良禽擇木而棲,”金羨東放開她,“況且我沒得選。”
夏知白松了一口氣,退回船頭,手指頭也放松了下來:“怎么,你不敢?”
金羨東看著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了,我沒有勉強誰的意思,回去吧,我送你,和陸公子把話說清楚,不要吵架了。”
夏知白被他看破,有些無所適從。
“不過,”他又認真得補充說,“我說過的話都是真的,如果你離婚,我是真的愿意娶你的。”
夏知白看著她,愣了一瞬。
陸懷瑾一邊看表,一邊在一樓大廳踱步,來來回回走了無數趟,才聽到門口的動靜。
他走出公館,便看到夏知白從金羨東的車上下來。
“你今天去哪里了?”陸懷瑾聞到了她身上的酒味。
“不關你的事。”她推開他就徑直往里走。
陸懷瑾不明白為什么她今天看起來脾氣特別不好的樣子。
他追上她,抓住了她的手:“你今天究竟怎么回事?現在都幾點了?顧允蘅,你搞清楚你已經結婚了。”
“我不是顧允蘅!”夏知白掙扎著想甩開他,冷冷地說,“還有,我們算個屁的結婚。”
“你什么意思?”他壓低了聲音,手上加大了力道。
“呵,裝了那么久怎么不干脆裝到底,離我遠點,我現在看到你就惡心!”
“我惡心?”陸懷瑾簡直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嘴唇氣得發白,“你就這么討厭我?”
夏知白想甩開他,他偏偏握著她的手腕,偏偏握得很緊。兩個人拉拉扯扯地走到了臥室。
她走進臥室眼疾手快地砰一聲關上了臥室門。
陸懷瑾晚了一步碰了一鼻子灰:“你給我開門!”
門里面無人應他。
陸懷瑾氣得伸手推翻了門邊立著的花瓶。
哐當一聲,屋里的傭人都紛紛跑了出來。
“回去!”陸懷瑾看到傭人涌出來,沒好氣地斥道,傭人們見他發火只好退了回去。
陸懷瑾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終于冷靜下來,看到滿地碎瓷,他懊惱得捏了捏眉心,喊張媽拿了個簸箕過來,自己將碎掉的陶瓷片拾了起來。
“少爺我來吧。”
陸懷瑾搖搖頭:“不用。”
他一邊收拾,一邊聽著屋里的聲音,似乎沒有了響動。她應該睡了吧,他想,自己似乎的確太不冷靜。
夏知白躺在床上,覺得很難過,溫以寧說的是真的嗎?
她懷孕了,以后他們就是一家三口,自己算什么?陸懷瑾把她當什么?她知道,舊社會三妻四妾很正常,可現在是民國,一夫一妻制的!
陸懷瑾這個混蛋!可是她忽然又想到,她和陸懷瑾本來就不是兩情相悅才結的婚,她把腦袋埋在床上枕頭里,悶在被子里,忽然流下淚來。
她有點想家了,自己這算是個什么事,在這個破地方,破時代,待了那么久了,還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到哪兒都多余。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兩個眼睛腫成了核桃。
打開門,夏知白發現陸懷瑾就在門口,剛想合上,陸懷瑾一只腳抵住了門框,強行進了臥室,反手鎖上了門。
“你做什么。”夏知白說出這句話,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了,她想去推他,卻沒什么力氣。
“你哭了?怎么回事?”
陸懷瑾看著她的臉愣了一下,蹙著眉頭,有些心疼地伸手想碰她的眼睛卻被她甩開了。
“溫以寧懷孕了。”
“你知道了?”陸懷瑾臉上的表情凝結起來。
“我知道?”夏知白抬起頭,“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所以這件事你一直都知道?”
“我······”陸懷瑾遲滯了一秒:“我會給你一個解釋。你能不能暫時不要說出去?也不要讓父親和母親知道。”
“我不需要你給我什么解釋,反正我也不在乎。”她不帶感情地說道,卻忽然發現他拉著她的手上有一道一道的血痕。她忽然記起了昨晚門后傳來的瓷器碎裂的聲音。他受傷了?
陸懷瑾澀然一笑,手失落地垂了下來:“好,那我便不打擾你了。”
夏知白一個人在鏡子前面呆坐了許久,轉身拿出了一個大箱子,開始收拾衣物,她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看到他,她便越發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最多余的存。
眼淚又流了一通,夏知白后知后覺想起來,其實自己無處可去,而且,她待在陸家也不是因為陸懷瑾。她有些崩潰地抹了兩把眼淚,把東西又放回遠處。
“他們吵架了?”葉清漪聽丫鬟說起少爺和少奶奶吵架的事情,據說顧允蘅一回家就和陸懷瑾吵了起來,陸懷瑾一晚上沒進臥室,早上他們又吵了一架。吵得很兇,連花瓶都砸碎了。
葉清漪知道陸懷瑾一向是個很克制的人,顧允蘅也不太會無理取鬧,有些疑惑地停下了手中描畫宋代小品的筆。
她叫來了一個男仆:“你給我去打聽一下,昨天少爺少奶奶各自去了些什么地方,究竟為什么吵成這樣。”
夏知白將東西都放回原處,一不小心就在柜子最上面看到了一個箱子。
她將箱子取下來,拂掉了上面厚厚的灰塵,里面有幾本英文書,是美國出版的醫學雜志。最下面有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她打開來,不禁怔住了,里面有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還有一截斷掉的紅繩。她認得那是她和陸奚當年在上海街頭的照相館拍的相片,拍完后發生了很多事,她忘了去拿,卻沒想到他拿來了。她將紅線握在手心里,想了很久才記起來,是和謝雨眠一起去城隍廟求的姻緣繩,只是不知怎的就丟了。
夏知白鼻子忽然酸酸的,覺得手里的紅繩有點沉,沉得她拿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