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她何種選擇,于陸懷瑾而言,都不過是賣個人情給她,畢竟她是溫臣衍的女兒,溫臣衍在商會里有舉足輕重的話語權,更重要的是他在陸家的繅絲廠等產業中拿著相當一部分的股權。多拉攏一個盟友,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可是當溫以寧說要留下那個孩子,不知怎的,陸懷瑾人生難得動了惻隱之心。
或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兒時的回憶里,母親一個人帶著他,活得很辛苦。
陸懷瑾滿身疲倦地回到家中。
看到夏知白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屋里沒有開燈,月光靜謐地籠罩著她。
“這么晚了怎么還沒睡?”
“她是不是說那藥是我逼她喝的?”
陸懷瑾緘默不語,只是解開了領帶,將西服扔在沙發上。
她看向他,心底泛起怒意,夾雜著難以察覺的委屈:“你信了?”
“我只是覺得你做事太過沖動。”陸懷瑾的一雙眼睛仿佛夜晚的南山湖,深不見底。
她正要開口與他爭辯,余光忽然掃到門口似乎有一道影子,這么晚了,會是誰?
夏知白移開目光:“好,陸懷瑾,你聽清楚了,我壓根不在意你在外面有沒有女人和孩子,陸家和顧家的聯姻不過是一場交易,你應該很清楚,陸家的航運為什么一直能在長江和近海獨大,陸家既然用錢買權,那我自然不想讓錢落到別處。”
“我知道,你當然不在乎。”陸懷瑾低下頭露出一個澀然的笑:“我過兩天要離開南京,應該需要幾個月才能回來,反正你也不想看到我,正好眼不見為凈。”
后面幾日,夏知白和陸懷瑾雖住同一個屋檐下,卻是誰都不搭理誰。夏知白天天忙著上班,陸懷瑾忙著收拾行李準備去東北。
直到顧鶴卿前來拜訪。顧鶴卿這幾年官升得很快,從最年輕的黨部秘書長到組織部部長,可謂是前途無量。
“姑父,姑姑,侄兒今兒是特地來探望你們的,備了一點薄禮還望笑納。”他一邊說一邊讓司機將禮物從車里拿上來。
陸維楨和葉清漪都親自出來招待他,葉清漪笑道:“來就來了,何必這么客氣呢。”
顧鶴卿環顧四周問:“懷瑾和允蘅在哪兒呢?”
“我已經吩咐人去叫他們了。”
顧鶴卿點點頭:“其實,我來這里還有一件事,不知允蘅是不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
“何出此言?”陸維楨問。
“倒也沒什么,只是這幾日聽了不少風言風語,似乎妹夫在外有些風流韻事?”顧鶴卿的臉沉了下來。
陸維楨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都說了是風言風語,自然是沒有的事。”
“空穴來風必有因,若是妹夫覺得我妹妹不好,我們家高攀了陸博士,也不打緊,我們顧家不是臉皮厚的非要死纏爛打,現如今也是新社會了,婚姻自由,即刻辦了離婚,我就帶我妹妹回去。”
陸維楨面露難堪之色:“夫妻倆小打小鬧,床頭吵架床尾和怎可輕易就說離婚,現在的青年人就是把婚姻看得太輕了才總是鬧得要登報離婚。我和清漪二十多年夫妻了,也是常常拌嘴的,你還年輕,不懂,懷瑾那邊我自會敲打。”
“姑父,并非侄兒不敬,只是我叔叔您也知道,他雖然英年早逝一生卻是為國為民死而后已,膝下唯我堂妹一個女兒,若她在你們陸家受半點欺負,叔叔九泉之下難以瞑目,我無法向他交待。”
“侄兒這話言重了,世昭與我在日本留學時,有多年同窗之誼,當時在異國他鄉,多虧有他幫襯,至今不敢忘,你這么說我良心亦不安,有我在一日,你大放心,必然不會讓允蘅受委屈。”
“那事情如何處理呢?”顧鶴卿也不再打啞謎。
“你放心,這件事我會處置妥當,懷瑾不會和溫家的女兒再有半分關系。”
“如此便好,也不必專程叫他們過來了,否則我那妹夫還以為我是來給他立下馬威的。政府那邊還有些事情要處理,還要趕著回去,我飯就不吃了。還望姑父姑姑保重身體,侄兒下回再來看你們。”
陸維楨點點頭:“那你先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替我向你父親問好。”
顧鶴卿推出大廳,正好碰上趕來的夏知白。
“堂哥你怎么來了?”
顧鶴卿摸了摸她的發頂:“來拜訪一下姑父和姑姑,順便看看你,記得有空多到我那里吃飯。還有,若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一定要告訴我,這點最重要了,知道嗎?”
“知道了。”
“男人,還是要抓在手心里的,放外面太久小心收不回來。”他語重心長地說。
夏知白會意,卻不知該如何回他,只能點頭。
陸懷瑾是在清晨出發的,天蒙蒙亮,出門的時候,他看到夏知白還安靜地躺在床上,他輕輕將被子往上扯了扯,蓋住她的肩膀,繾綣的目光落到她的臉上,她闔著眼,發出平靜均勻的呼吸聲。陸懷瑾伸出手,卻在即將碰到她臉頰的那一刻停住了,最終還是收回了手指,輕嘆了一口氣提起箱子,走出門去。
夏知白在她關門的一剎那睜開眼睛,其實她一直都醒著。她呆愣愣地看著窗外的天空,直到天光大亮,丫鬟跑來讓她下樓吃早飯,她才恍然驚覺,陸懷瑾的火車應該已經出發了。
陸懷瑾獨自提著行李箱來到火車站,清晨的火車站人是最多的,熙熙攘攘,一個短頭發穿著時髦長裙的女子映入眼簾。
“懷瑾。”溫以寧跑上前來。
“你怎么會在這兒?不好好養病出來做什么?”
“你帶我走好不好,求求你了。”溫以寧懇求道,“哪里都可以。父親不愿意認我,我在這兒本就是給格格不入的外人,如今,陸家和顧家都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在南京實在是呆不下去了。”
陸懷瑾沉思良久,無奈,又因著幾絲愧疚答應了她:“去哪里是你的自由,你既要一起便一起吧,不過是同行罷了。”
夏知白每天都早早趕到公司,決心用干活來麻痹自己,多干活,就少想些有的沒的。
陸維楨見她干得不錯,而且她對談生意也展現出頗多興趣,于是讓她負責長江下游水道業務的洽談。這天,她剛剛談完一個的生意,坐車經過街市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穿著藍衫的女人,瘦瘦高高的,挎著籃子,側面看去十分熟悉。
這人長得好像劉信芳,夏知白心里一驚叫停了司機跑下車去,她撥開人群,向那個女人奔去。
“劉信芳!”
女人看到她臉上也是震驚的表情:“夏知白?”
“真的是你?”夏知白上前兩步吃驚得抓住她的手,真實的觸感,她不是在做夢,“你沒事?你這些年都去哪兒了?”
“這件事情說來話長。”她皺了皺眉頭。
夏知白帶劉信芳找了個地方坐下。
“當時,房子燃起了大火,一個年輕人打開了房間的門,讓我們下樓。他將我們帶到了后門外一輛卡車上,他跟那個司機似乎說了些什么,然后我們就到了南京。那人只說要保命就不要回上海也不要將事情說出去。”
“你說的那個人長什么樣?”
“我不知道,只記得那個年輕人帶著口罩,很瘦,有些蒼白。”
夏知白回憶了一番,那次實驗的公館里,瘦削蒼白的年輕人,印象里似乎只有陸奚:“那之后呢?”
“后來我就一直生活在南京,平淡度日罷了。”
夏知白沉入思緒中。
“你過得怎么樣?”劉信芳問。
夏知白向她交待了一些近況,不過沒說陸家的事情,只說自己在一個航運公司工作。兩人吃了頓飯,約好了以后常走動。
自見過劉信芳回來以后,夏知白每晚都失眠。疑惑纏繞著她,難道自己這么長時間都誤會了陸奚?
第二天,小丫鬟照例叫她下樓吃早餐,卻見她拎了個行李箱走出了門:“少奶奶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她盤了頭發,戴著平頂禮帽,一身西裝西褲,左手一個皮箱子,右手拄了個黑色手杖:“我要出遠門。”
“去哪里?”
“找陸懷瑾,可能要過段時間再回來。”說完便坐上老爺車走了
夏知白只身一人踏上去往東北的火車,特意做了一副男子的打扮想減少些麻煩。
火車在山海關要換車,她從車廂里走下來,北方的天空一碧如洗。
沒走幾步,忽然幾個男人走上來,夏知白警惕地往后退,這群人卻將她圍了起來。
“顧小姐是嗎?”其中一人拿著相片。
她只覺得腦后一痛,便不省人事了。
等夏知白悠悠得醒轉過來,首先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臭味兒,仿佛幾天不洗澡的味道,她感受到身下冷硬的地面顛顛簸簸的。
她睜開眼睛,果然,自己在一截車廂里,里面擠擠挨挨的都是人。
“這是去哪里的?”她捂著腦袋坐起來,邊上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皮膚黝黑,胳膊上可以看得出明顯的肌肉線條,一看就是常干體力活。
“不知道。”男人表情平靜地搖搖頭。
“我怎么會在這兒,我要下去。”夏知白揉了揉后腦勺,暈暈乎乎地要下車。
“上了這輛車你還想下去?門兒都沒有。”
夏知白心里有不好的預感,不安地看向那個男人。
“這是去東北做勞工的,拿了那五塊大洋,就要賣命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