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吟玉從東宮搬了出來, 回到自己的披香殿。
一回去,侍女都圍了上來,雙目通紅, 哭腫了一般。
殿內(nèi)回蕩著抽泣聲, 連侍奉的宦官也沒忍住, 掉下幾滴淚。
侍女白露道:“外面都說公主您被獵狗給咬死了, 可當(dāng)初奴婢看到那具尸身, 就知道不是您。”
姜吟玉坐下,拍拍她們的后背, 語調(diào)溫柔地安慰:“已經(jīng)沒事了。這段日子我一直躲在東宮, 沒有被衛(wèi)侯的人捉去。”
侍女們或多或少聽說了這事,急忙詢問情況。
沒一會,外頭傳來通報, “東宮的吳懷公公來了。”
吳懷這次來,是將姜吟玉落在東宮的衣物首飾送過來,連公主收養(yǎng)的那只小貓都捎帶上了。
吳懷恭敬地道:“公主,東西都在這兒了。殿下說,你什么想去東宮,就派人去告知他一聲,他都在的。”
姜吟玉笑著道:“多謝。”
吳懷離開后,殿內(nèi)抽泣聲漸漸小了下來。
侍女白露趴在姜吟玉膝蓋上,泣涕漣漣:“奴婢原先還以為太子不近人情,不會搭救公主,這下一看,殿下果然心善, 待公主極好。”
另一側(cè)侍女綠綺擦淚, 說出去給姜吟玉做碟點心。
這些侍女與姜吟玉差不多的年紀(jì), 平日里最愛歡笑,姜吟玉也從不拘著她們,與她們一道玩樂,披香殿便常常溢滿少女們清脆的笑聲。
姜吟玉見她們?nèi)绱苏嬲\地待自己,眼底發(fā)熱:“以后不會再讓你們?yōu)槲覔?dān)憂了。”
侍女們哭著,爭相上來擁住她。
一直到三更夜,殿內(nèi)燈火才慢慢熄落。
夜里,姜吟玉臥在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有些無法入睡。
思來想去,覺得缺些什么,似乎是殿內(nèi)的氣息不太對。
東宮的夜晚,總會點上一味清淡幽雅的燃乾陀羅香,來幫助入眠,披香殿沒有這個氣息,姜吟玉一時無法適應(yīng)。
姜吟玉思忖,準(zhǔn)備明日去東宮,和皇兄要一味這樣的香。
如今衛(wèi)燕已死,盤桓在她心頭的事,只剩下了母妃。
姜吟玉望著月色出神,做好決定,她得盡快弄清楚那地宮里的女子到底是誰。
只是姜吟玉才恢復(fù)身份,有一堆事要處理,接下來一連幾天,被各種事占據(jù)了手頭的空閑,應(yīng)付不暇。
又是姊妹來披香殿找她寒暄;又是尚衣局女官來給她裁量新衣……
約莫過了四五日。
這日午后,天光清朗,姜吟玉終于得空。
她讓白露在宮里幫她打掩護(hù),之后悄悄換了一件宮女的衣裳,不聲不響進(jìn)入后山。
一路走密道,很快到地宮。
地宮內(nèi)比外面冷,寒氣讓姜吟玉打了一個寒顫。
她提著裙裾,放緩腳步,不發(fā)出動靜,可踩在密道石塊上,還是激起不小的回聲。
隧道里點了燈,前路明亮。
她走到上一次去過的地方,在轉(zhuǎn)角處,探出腦袋。
遠(yuǎn)處兩排侍衛(wèi),正在巡邏站崗,氣度森然。他們背后守著的,正是一間暗殿。
姜吟玉轉(zhuǎn)過身,背貼冰冷墻壁。
她明白,就算自己出去被人發(fā)現(xiàn)了,也沒多大事。總歸她是公主,最多事后被父皇怪罪一二句罷了。
她等了有小半個時辰,那邊終于傳來的交談聲。
站崗的侍衛(wèi)開始換班。
不多時,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起。
眾人往另一邊奔走,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隧道盡頭。
姜吟玉挑準(zhǔn)時機出來,可往前走了沒幾步,路盡頭繞出來另一隊侍衛(wèi),兩方人直直撞上。
對面領(lǐng)頭侍衛(wèi),抬起長矛,怒喝道:“什么人!”
姜吟玉早就準(zhǔn)備好的說辭,道:“我是陛下派來送東西的侍女。”
那侍衛(wèi)狐疑道:“陛下派來的?”
他走近了點,看清了姜吟玉的容貌。
但見此侍女樣貌平庸,臉上敷了一層厚重的鉛粉,有些污膩感,唯獨一雙眼睛異常明亮,倒也看得過去。
侍衛(wèi)目光下移,看到她托盤上的幾件綺羅綢裙,手搭上去,來回地摩挲檢查。
姜吟玉皺眉,訓(xùn)道:“這是陛下交代給屋里人的衣裙,你怎么能隨意碰!”
那侍衛(wèi)立馬縮手,小聲道:“是我逾矩了,娘娘的東西,小人不該碰!”
“娘娘”二字一出,姜吟玉眼睫顫了顫,很快鎮(zhèn)定下來,道:“那還不給我開門?”
侍衛(wèi)上前去,往里一推,兩扇殿門便在姜吟玉面前敞開了。
姜吟玉又故意拿喬,學(xué)著刻薄宮人,睥睨了他一眼,看得那侍衛(wèi)心虛不已,抱拳作禮。
好半晌,她才捏著架子,款款步入那屋之中。
殿門在身后闔上時,姜吟玉長松一口氣。
她抬起眼,掃視這間屋子,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桌案邊一道女子紫色的背影。
殿內(nèi)沒有旁人,空空蕩蕩,只她一人獨坐。
姜吟玉走到案邊,將手上托盤擱下。
那女子沒有察覺到她的到來,依舊雙目空空盯著地面。
墻壁上的一道小小方窗,一縷陽光破窗灑入,照在那女人精致的側(cè)顏上。
姜吟玉側(cè)過首,悄悄去看她,不知不覺心口又浮起奇異的感覺。
那女人喃喃自語:“京城到河西,路到底有多遠(yuǎn)呢?”
屋內(nèi)寧靜的氣氛,被她這幽怨的一聲輕嘆給打破了。
話語才落,女人轉(zhuǎn)過臉來,兩道銳利視線落在姜吟玉身上。
姜吟玉沒有慌亂,睜著一雙澄澈的眼睛,用一種初生嬰兒的眼光,好奇地打量她。
那女子也在看她,眸光從最初的戒備,慢慢松了下來,染上了一層好奇。
“你是誰?”
女子的聲音極其好聽,空靈澄凈,仿佛山泉落入深潭里。
“啊,我剛聽到了,你是來給我送衣裳的,是不是?”
女子勾起唇淺笑,目光一直停在姜吟玉的面頰上。
姜吟玉笑著點點頭,將手上的綢緞遞到她面前。
女子手搭上去,摸了摸,目光流連道:“真好看啊。”
蘭昭儀的皮膚極其白皙,或許是因為十幾年來被囚在屋內(nèi),無法走出一步,肌膚白得得好似夏日的烈陽一般,刺眼奪目。臉上更無一道皺紋,看年華也不過三十歲。
姜吟玉低下頭,與她耐心地解釋這綢緞是什么紗,卻感覺女人灼熱的目光,一直若有若無追隨著自己。
女人靠過來,身上一股似濃郁的蘭香,巧笑倩兮:“你眼睛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姜吟玉遲疑,并未回答。
女人眨眼,盯著姜吟玉的面頰,慢慢蹙眉道:“怎么涂了這么厚重的鉛粉?過來,我?guī)湍悴恋粢稽c,或許更好看。”
女人眼底燦然若星辰,聲音輕輕柔柔。
姜吟玉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心中有一道聲音,在驅(qū)使著她答應(yīng)。
女人帶姜吟玉到金盆前,用手絹沾了水,搭上姜吟玉左臉。
潮濕的水拂過姜吟玉的面頰,姜吟玉只覺心也被一股柔柔的水拂過,又感覺到那女子貼過來,氣息溫和,讓她眼睫抖顫。
隨著姜吟玉臉上的鉛粉被抹去,露出她原本的容貌,那女人愣了一愣。
蘭昭儀一笑,眉眼彎彎:“真漂亮啊。你的鼻子挺翹,嘴唇紅潤,眼睛就像淡淡的琉璃一樣。你讓我想起我的夫君,他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總會溫柔含情地看著我。”
聽到這話,姜吟玉心里好像有一道波瀾涌起,美目波光流動:“真的嗎?”
話還沒說完,屋外響起一道女子驚呼。
“有人來見娘娘了?”
門一下從外推開,進(jìn)來的是一個侍女,手上捧著食盒。
侍衛(wèi)們不明就里,站在門口問:“怎么了?”
等他們朝屋內(nèi)看來,看姜吟玉那張與方才完全不同的面容,驚訝不已。
他們中人大都未見過歸柔貞公主的玉容,一時不知眼前人是誰,可那侍女卻如臨大敵,趕緊讓侍衛(wèi)上去,將姜吟玉帶走。
侍女焦急:“快!將她帶出地宮去!”
侍衛(wèi)們不由分說,上來架這姜吟玉。
姜吟玉掙脫幾下,被拖拽著往外走,轉(zhuǎn)過頭來,水眸里滿是不舍與慌亂。
這一幕讓蘭昭儀,道:“先放開她!我還有話與她說!”
侍衛(wèi)停下腳步,遵命。
侍女卻催促道:“快帶她走!不能讓她留下!她見不得娘娘的!再耽擱!小心陛下砍了你們的腦袋!”
蘭昭儀問道:“什么人我見不得?”
一個錯神,姜吟玉已被拖到了門口,少女眼眶緋紅,努力地拽著門邊沿,不讓自己被拖走,唇瓣微張,似要對她說些什么。
蘭昭儀前去前去,一下沖出來侍女和侍衛(wèi)沖攔著她不許走。
蘭昭儀推開他們,看向門口,少女踉蹌摔在地,重重的一聲,骨頭撞到地面,聽得蘭昭儀心口一顫。
她要奔上去制止,可少女已經(jīng)被粗暴地拽起來,狠狠地帶離殿門口。
走之前,少女仍依依不舍地看向她,里面夾雜著各種復(fù)雜情緒。
時隔多年再見,那少女的眼神像是一支柔和的箭,瞬間擊穿了蘭昭儀的心靈。
蘭昭儀心口劇痛,指尖顫抖,問:“那孩子是誰啊?”
侍女沉默不作聲,走過去,關(guān)上殿門。
“哐當(dāng)”的一聲。
蘭昭儀如遭一擊重錘,耳畔嗡嗡作響。
她猛地奔過去,使勁拽殿門,可那扇門仿佛鐵做的一般,巋然不動。
她咬緊牙關(guān),眼淚奪眶而出,朝外吼叫:“開門,放我出去!”
接著便聽見鐵鎖扣上的清脆聲。
蘭昭儀淚珠蓄在眼眶中,手一下頓在空中。
她單薄的身形僵硬地立著,眼底滑下一行淚。
沉默了片刻,女人身子倚在門上,終于低低哭了起來。
姜吟玉被侍衛(wèi)帶去了未央宮。
這會侍衛(wèi)已經(jīng)知道姜吟玉的身份,意識到自己闖下了如何大禍,險些讓公主與蘭昭儀相認(rèn)。
他去面見圣上,卻被宦官攔著告知,圣上今日不在宮中,去了京郊外的豹房。
侍衛(wèi)沒辦法,只能待在外殿,等候圣上的歸來。
姜吟玉坐在大殿的圈椅上,看著水磨地磚,聽到外殿響起走近的腳步聲,閉了閉眼,掉下一滴淚,以為來人是皇帝,嘩地起身,火紅的裙擺搖動,準(zhǔn)備上前去質(zhì)問他。
等姜吟玉等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來人不是皇帝,而是姜曜。
殿內(nèi)昏暗,殘陽入窗。
她停在他面前,在昏暗中仰望著他,眼角一道淚痕,身形一顫一顫。
姜曜傍晚來未央宮有事,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姜吟玉,見她的不對勁,低下頭,柔聲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姜吟玉收拾好情緒,道:“后山上有一個女人。”
姜曜點頭,遞給她一只手絹擦淚,問:“那女人怎么了?”
姜吟玉手背拭淚,鼻音濃重:“父皇將她關(guān)在那里,不許我見她,我想你陪在我身邊,和我一起去看看她。”
她拉過他的袖口,“可以嗎,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