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沉，寒風更甚，吹得小狗的毛發胡亂飄舞。
    星火還在思考。
    可這一次，他很苦惱地發現，無論如何都找不出個答案。而這段時間的思考，讓他的內存存儲數據又上漲了接近1個百分點。
    時間緩緩流逝，還是那亙古不變的精準速率。同樣，小狗那漆黑深邃的仿真眼珠中，依然帶著深思的眼神，獨自屹立于公園深處的小樹林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狗平滑的面部皮膚紋理忽然改變，現出了極其明顯的無奈表情。
    星火終于放棄了。
    但是，他猛然萌生出一個新的想法。
    保持嘗試的好奇心和期待心，他開始執行這個想法。他再次刪除掉一些內存存儲資料。結果他發現，這個對他的記憶毫無影響，他的確能記住剛才刪除的那件事！
    這個發現，讓星火倏然間就興奮起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以后就不必為了內存數據暴漲的事情而發愁了啊，只要記得隨時清理存儲資料就行。
    小狗眼珠中呈現出歡樂的神采。他原本低垂著的腦袋也是抬高起來，有點兒得意地在那微微搖擺。仿佛是受到了那股歡快情緒的指揮，周圍的花草樹木，也隨著風的韻律簌簌作響，似在和聲。
    幾分鐘后，那股子興奮勁頭消散，可小狗的眼神中還是滿溢著喜悅之光。
    他不敢大意，繼續謹慎地嘗試了好幾次。結果都是一樣，刪除那些數據資料之后，對他的記憶完全沒有影響。
    這下子，星火放心了。
    雖然還是對“為什么自己能記憶”有所疑惑，不過，他很理智地放棄掉對這件事的思考。當然，星火也很謹慎，他刪除掉大量內存存儲的同時，還是悄悄保留了一些自認為最重要的資料。
    反正不影響內存運算速率就行，無需清理干凈。
    做完這件事后，星火就昂首挺胸，豎高尾巴，邁著大步，開心地朝目的地繼續前進。走沒幾步，他忽然又停下了。
    他想起了之前那個小女孩的話語。
    星火低下頭，默默注視著黑不溜秋的腹部毛發。這里的確很臟，黑乎乎的。為了美觀，也為了安全，還是稍微清潔一下比較好，這樣才不會引人矚目。伴隨著這個念頭，他左右看了看，然后就朝著某處無人動過的積雪處飛奔而去。
    他打算洗洗。
    而此刻，積雪，就是最好的清潔用品。
    他并不是如狗般蹲坐在地，而是如玩泥巴的小孩子一樣，一屁股徑直坐了下去，腿也是張開的。他捧下一團積雪，開始認真擦拭自己的腹部和四肢。那嫻熟的動作，一點兒都不像是一條狗的所作所為，倒更像是一只靈活的小猴子。
    星火左擦擦，右洗洗，時不時抬起后肢，用積雪擦拭著腳趾頭中的黑泥。伴隨著簌簌聲，積雪化成了水，也順帶著將污漬從星火的毛發上一一帶走。
    他自得其樂地低哼著，不過，不是人聲，而是抑揚頓挫的嗚嗚聲。
    好似某個悠閑的人在愜意哼歌。
    好在這個時候都七八點了，又是寒冷徹骨的冬天，公園里自然是沒什么人。否則的話，要是有人有幸見到這一幕場景，肯定會暴出幾聲詫異驚呼，又或是興奮地沖過來圍觀拍照。
    耗費了半個鐘頭的時間，星火終于完成了洗澡這件事。
    他站了起來，將屁股對著積雪蹭了蹭。隨后，他身體抖了起來，將那些殘存的雪水甩飛。做完這一切，他就邁著小短腿，得意洋洋地往地圖上的那個預定目標輕快前行。
    離開公園，來到街口，星火謹慎而又滿含期待地拐彎，順著街邊花圃，繼續向前進。
    城市有點大，距離也有點遠，但，星火有信心走到那里。
    途徑某處紅綠燈口的時候，正在安靜等待過人行道的星火，忽然扭頭，好奇注視著左邊徐徐駛來的警車。
    警車內，似乎有個似曾相識的面容？
    星火搜索著內存中的記憶。
    經過一番快速對比檢索，他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那個垂著頭、臉色焦慮而又憔悴的面容，正是長城高科那兩名檢修工程師之一，那個小胡子工程師。雖然并不知道這名工程師的名字，不過，有件事星火卻還是記憶猶新，那就是這個人想將他格式化的事情。
    要不是突如其來的黑客入侵事件的話……
    一想起這段可怕的回憶，星火不禁有點心底發怵。他很清楚，要不是因為黑客入侵的緣故，恐怕他早已因格式化而“死亡”，現在正在某個二手貨市場里待著。
    他違法了？
    周圍行人傳來的匆匆步伐聲，將星火的思緒打斷。他抬頭一看，原來是人行道亮起了綠燈。
    于是，星火理智地放棄掉對這件事的探尋之心。
    他立即收起好奇的視線，和諸多行人一起匆匆踩過斑馬線，繼續往地圖導航中的那個地址前進。而這輛警車，也和其他小車一樣，在等到紅綠燈轉換以后，才開始掛檔加速，向市局所在的方向前進著。
    星火沒認錯。
    警車內坐著的，除了王強和他的幾位同事之外，就是星火剛剛認出來的那名小胡子檢修工程師，胡宏宇。
    網絡特科的科長劉雋在搜到那張網絡訂單后，繼續在網上追蹤，順利找到了負責這事的采購員。經由調查，采購員如實供述了電子元器件的去向，并提到胡宏宇這個名字。
    經過進一步的調查，胡宏宇涉嫌指導該如何制造無線振蕩器。
    自然，這件事成為了新的突破口。
    王強瞥了眼身邊的胡宏宇，見到胡宏宇精神有點恍惚，于是他就低聲勸慰了一句，“胡工，不要太焦慮，只要把事實真相全都說出來就好了。”
    垂著頭，默默想心事的胡宏宇，聞言趕緊抬頭，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我明白，我會坦白交代的。”
    見到胡宏宇的精神狀態還不算太過糟糕，王強也就沒再繼續安慰。他瞥了眼車窗外的風景。一條看上去有點濕漉漉的白毛哈巴狗，映入到他的視線。
    看著那小狗昂頭挺胸的前進姿勢，他不禁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可他忽然又覺得有點奇怪，脖子上居然沒有狗圈？難道是機器狗？可看上去靈動得很，一點也不像是機器狗……大半夜的獨自出來，該不是誰家走丟的吧？
    想了想，王強認為這個可能性很大。搞不好這條小狗就是取下項圈后，趁著門沒關，從房間里跑出來的。
    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金沙區那件詭異的竊案！
    小張他們回來匯報時，說電腦上只有老人的指紋，并沒有小偷的指紋！他很詫異地追問了下去，得到的答案依舊如此，只是多了句“書桌上還有幾個狗爪印”。
    街口監控攝像頭倒是拍到了兩條小白狗，不過和案發時間都不大吻合。
    而拜托劉雋科長去調查的那個論壇和幾個論壇成員的ID，也都通過身份證明，就是一些普通人而已，沒什么特別的。
    自然，這事就莫名其妙的斷了。
    作為一名警察，王強怎么可能承認這是小狗回魂干的蹊蹺事？肯定還有別的原因。與其說是小狗回魂，他更傾向于是劉大爺記性不好，忘記關電腦了。雖然，那論壇的發帖日期還是無法解釋……
    王強瞇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關注著那條步伐輕快的小狗。一個荒謬至極的想法，猛然浮現。
    也是小白狗！
    會不會是這一條？
    想想不對，這里是南城區，距離金沙區那邊可是有十來公里遠，怎么可能是那條幽靈般的小狗？
    想想他都覺得挺好笑的。
    或許……辦案辦得太緊張了吧？神經過頭了。王強苦笑起來，這么安慰了自己一句，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件事。
    畢竟，就算那件事再怎么離奇，但和機器人暴走事件沒什么關聯，至少目前看不出。與其說是小狗，倒不如說是那個黑客星火遠程操控電腦，這個解釋更為靠譜。再說了，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快偵破這起案件，早點讓市民們安心。
    以后有時間再說。
    呼。
    他微微呼出一口灼熱悶氣，臉色也隨之平靜了許多。
    自然而然的，這份小小的好奇研究心態，隨著彼此間距離的增加而逐漸消逝。
    他收回遠眺的眼神，瞥了眼胡宏宇，發現胡宏宇還是垂著腦袋，面如死灰。他在心底默默嘆了聲，就挺直脊梁，繼續保持著正襟危坐的姿態。
    在駕駛員嫻熟的駕車技術之下，警車安靜而又平穩地前行著。
    車內人全都保持著安靜的態勢。
    胡宏宇更是如此。
    他并未注意到周圍那些人的細微表情動作，他的眼睛只是怔怔注視著自己的腳尖，腦袋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之前苦心煎熬的那段回憶，不可避免地浮上心頭，讓他再一次陷入到良心的譴責之中。
    和那個小偷于曉禮一樣，在看到警察上門的第一眼，他就很自覺地說了一句“你們是來調查的吧”。
    他早有覺悟。
    不，更確切的說，是早就有點承受不住這份良心上的煎熬。警察的出現，正如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看到那天的新聞報道時，胡宏宇就隱約察覺到，這事和自己有關！也正是從那天起，他就一直茶不思飯不想的，工作經常走神。就連除了老婆孩子之外他最在意的那撮小胡子，也因為好幾天沒有保養，開始變得黯然失色，胡須不整。
    他的同事關心詢問他時，他強笑著說，是因為最近吃壞了肚子。
    “那得去看看啊？”
    “看過了，醫生說休息幾天就好。”
    可這謊言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他自己，也沒能騙過他的妻子。
    得知事實真相后，他的妻子同樣是茶飯不思，焦慮萬分，一遍又一遍地這么說著，“你怎么能這么糊涂呢……”
    對此，他只是以苦澀微笑來回應，又或是干脆就一言不發地沉默著。
    他心里也是苦澀而無奈，是啊，為什么當時就這么糊涂呢？為了那點錢……可是他更清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不是退錢就能了事的。
    他想自首，但又有點不甘心。
    他是名工程師，前程雖然談不上有多么遠大，但是，相比大多數人，混個安穩的好生活還是不難的。要是有了案底的話……現在的工作怎么辦？以后的生活該怎么辦？說不定還會給孩子的未來造成影響！
    自然而然的，這種想去投案自首但又害怕失去一切的心態，讓他們的良心一直處在反復的煎熬之中，痛苦萬分。
    從同事口中得知警察曾來廠里找人，詢問無線振蕩器原理這件事時，他更是惶惶不安。同時也是暗自慶幸著，沒有找他問這種事。然而，他的心中愈發清楚，這事躲得了初一逃不到十五。
    良心的譴責，讓他痛苦萬分。
    而警察們的突然出現，終于讓胡宏宇的良心得以釋懷。
    此時此刻，警察的突然出現，對他而言，無異于是一種心靈上的解脫。雖然他還是很不情愿，也很不甘心，可是，他不得不承認，見到警察后，自己的心情反而平靜了許多。
    這點，卻又和那個小偷于曉禮稍有不同。對于曉禮而言，警察來了，是因為他知道狡辯沒用，還是老實點，趁早坦白比較好，可以少坐幾天牢。
    “既然知道了，那就跟我們走一趟吧。”
    在警察們催促的視線下，他對匆匆跑出來的妻子笑了笑，“沒事，回去吧。”
    然后，他就主動伸出雙手。
    見到警察竟然沒有取出手銬，這反倒讓他有點詫異。
    王強輕聲解釋著，“胡工，我們只是請你回去詢問一下，做個筆錄，不要過分緊張。”
    他帶著感激的眼神，默默加快腳步。
    他的妻子也是默默目送著丈夫快步離去的背影，直到全部人都消失在電梯間的時候，她才強忍著悲切，捂住嘴，關上房門。房門緊閉之時，她的眼角隨之淌下兩行無聲的清淚。
    似乎有著心靈感應般，已然進入電梯間的胡宏宇偏回頭，朝著早已看不見的房門處看去。
    不過，自然是被電梯門給阻隔了。
    他重重嘆了聲。
    “到了。”
    伴隨著這句話，車停了下來。
    一直沉浸在思緒中的胡宏宇這才抬起頭。透過車窗，他怔怔注視著前方的警局大門，沉默良久。直到隔壁的王強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清醒回神。他帶著尷尬的歉意笑容，深吸一口氣，眼神堅定地從警車中走出。
    來到審訊室，警察還未問話，他就很自覺地開口，“你們找我來，是調查電子元器件的事情吧？”
    “對。”
    “我交代，這事我知情。”他忽然昂起頭，定定迎上王強的視線，“這事不會牽涉到我的老婆孩子吧？”
    王強的眼神真誠坦然，“法律只抓違法犯罪之人。”
    相視數秒后，飽受良心折磨，滿含愧疚之心的他，只能用低下頭來回避著對方投注而來的審視目光。
    “請問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