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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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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午時分,謝南錦抵達定武門。守城官認出了他,忙到城門口迎接,一行人疾風驟雨般卷入城門往應天門而去。
    因他乃是輕裝簡行,不過只帶了謝家出來十鐵衛,故而朝中同僚并不曉得他今日入城。徑直抵達了昭武將軍府,身后鐵衛之一高弦下馬前去拍門。管家魯大聞聲,急忙前來迎接,看見老爺帶了十數騎風塵仆仆地停門口,吃驚不已。
    “醉橋可?”
    謝南錦翻身下馬,往里大步而去,劈頭便問。
    魯大一邊跟著往里,一邊道:“今日守備大營中事務繁忙,公子那里未回。”
    謝南錦停了下腳步,皺眉不語。
    魯大謝家幾十年了,雖看慣他一向不茍言笑,只此刻見他面色不善,心中還是咯噔一下。他也算是看著謝醉橋長大,對府中這少公子極是愛護,眼瞅著老爺一回來,就仿似要找他茬子模樣,忙又道:“稟老爺,公子自年前回京被皇上派到守備大營中后,除了休沐,每日早出晚歸,極是勤勉恪職……”
    謝南錦打斷了他話,不耐煩道:“你只看到他早出晚歸,哪里曉得他背后做什么!”
    魯大聽出他話中含了怒意,隱約也猜到必是為前些時候京中盛傳將軍府與江南榮蔭堂結成兒女親家一事惱怒。他府中資格雖老,之前卻也從未聽說過有這么一回事,遑論得過老爺默許,當下也不敢再作聲。
    謝南錦沉吟了下,又問道:“靜竹可好?自她南下我就一直東奔西走,竟尋不到空過去看下她。還有二房里柔丫頭,年前接到信,說她要入京待選,如今如何了?”
    魯大聽他岔開了話題,松了口氣,忙應道:“柔姑娘自到了京,便一直住府中與姑娘一道,剛前日被接了入宮待選,此刻家中就余姑娘一人了。姑娘如今身子都好,老爺放心。這辰點姑娘大約還午覺,要么我這就差人去喚她過來見老爺?只怕老爺如今看到她,都要認不得姑娘了。”
    謝南錦臉色稍緩,想了下,道:“叫她歇著便是。我既回來了,晚些見也無妨,先入宮要緊。”
    照了規制,外將甫回京,第一件事便要入宮覲見,魯大自然曉得,忙點頭應了。謝南錦換了朝服往皇宮去,此時早朝已散,御書房候了片刻,便見正德身邊大太監馮公公笑容滿面地過來,道皇上正蓬萊宮打坐,命他過去相見。
    這蓬萊宮乃是數年前正德特意為李同福所修,烏金鋪地,白玉為階,奢華自不必說。謝南錦到了又候片刻,才見宮門打開條縫,出來了個小道,道:“皇上請大將軍入內。”
    謝南錦一把推開厚重朱門,一路往里到了大殿。見兩邊佛橘帳幔墜地,墻廊上彩繪了靈芝仙八卦圖紋,南首墻供了三清塑像,大殿里香煙裊裊,正德道人裝扮,正閉目盤膝坐個高高蒲團之上,身側立了個年約五十開外道人,穿玄色鑲金道服,手握拂塵,滿身仙風道骨模樣,正是李同福。見謝南錦朝自己看了過來,一甩手中拂塵,朝他稽首一禮,笑道:“謝將軍,貧道有禮了。”
    謝南錦略微皺眉,未加理睬,徑直到了正德面前下跪,行過君臣之禮稱圣安。正德睜開了眼叫平身,神色間顯得也有些歡喜,道:“未想謝卿這般便入了京。前月接你捷報,朕心甚是寬慰。有謝卿這般猛將鎮戍邊疆,朕天下才得以平定。”
    謝南錦道:“不過是了臣子本分而已。且這天下,真為皇上守住邊疆平定,還是萬千軍中將士。臣不敢當此盛贊。”
    正德笑道:“謝卿不必如此自謙……”頓了下,忽然又道,“今春正逢秀女之選,江南榮蔭堂阮家女兒破格被提了秀女,朕三子本對那女子有意,嚴妃亦我面前提過數回。后竟曉得令郎醉橋與那女子從前被兩家老人訂了口頭婚約,還得過雙方父母許可。可有此事?”
    謝南錦之前只曉得正德要替自己兒子和突然冒出榮蔭堂阮家女兒賜婚,卻不曉得連三皇子也夾其中,此時才聽說。見正德說話之時,望著自己雖面上帶笑,目光卻有些玩味意思,心頭微微一跳,面上卻不敢顯露出來,道:“確有此事。”
    正德哦了一聲,沉默片刻。
    謝南錦今年正四十,正德近五十。他追隨座上這個皇帝已二十年了。正德這幾年雖不顧朝中直臣諫誡,沉迷仙道,不似從前那般勤于朝政,叫謝南錦有時也難免心生失望,但他卻仍記得他從前御臨天下帝王風姿。壯年登基后,銳意改革,勵精圖治,不過短短二十多年時間,便扭轉了大昭朝自先皇以來幾十年頹敗之勢,驅退鄰敵,奪回被西廷占了數十年河西之地,國中民生穩定,創了大昭朝開國以來一個盛世。
    就像病虎打盹,眼前這位帝王雖沒了從前銳殺之氣,但身為臣子謝南錦,此刻卻仍感覺到了來自于坐上帝王目光中壓迫之意,心頭怦怦直跳,后背已是出了層薄汗。
    他已經感覺到了,座上這個皇帝其實應該知道些什么。但現他無退路。
    若不欲招來欺君之罪,他唯有與自己兒子站一道欺君了,管他內心十分不愿。
    一陣難耐靜默,正德忽然笑了起來,點頭道:“朕曉得你謝家滿門忠勇,數十年來,謝卿被朕視為左膀右臂,卿亦不負朕意,屢建奇功,朕早就想著好生獎賞一番了。你家既與榮蔭堂有婚約,趁此機會,朕便當回月老,賜婚你兩家,賞金千兩,明日內廷便會下達婚旨。”
    謝南錦見正德話說完,望著自己目光閃閃,立刻便明白他方才那番舉動意思了。不過是說朕曉得你謝家人合共欺君,只朕亦不追究,望你謝家父子好自為之,往后要用十倍效忠來補過而已。
    謝南錦急忙再次伏地叩謝,又表了番忠心,聽正德哈哈笑了起來,這才長透一口氣,心中卻已把自家那膽大妄為兒子又罵過了數回。
    正德話題一轉,又問了幾句河西之事。謝南錦據實一一道來,正德心情仿似不錯,又贊了幾句。此時一直立邊上那李同福忽然道:“皇上,吐納時辰已到。”
    謝南錦見正德朝自己微笑,曉得他意思,便行禮告退,正德點頭,忽然像是想了起來,笑道:“朕曉得你常年征戰外,無暇顧家,此番河西局面既定,可京中長留,令郎婚事亦是要緊之事,不可馬虎。那榮蔭堂雖是行商之家,門風卻也周正,朕數年前還曾駐蹕過那里。”
    謝南錦再謝過天恩,這才退了出去。一出宮門,那張臉便虎了下來,拔腿便往將軍府去。
    謝醉橋大營中早得了魯大派人送去消息,道老爺抵京回府了,日盼夜盼,終盼來了自己爹,哪里還等得住,把手頭事丟給了高峻,立時便要回城。
    高峻奉了他命送明瑜南下后,剛回來不過七八天功夫,見少公子此刻一臉興奮,有些不放心,偷偷拉了他到邊上角落,低聲道:“公子,可要我一道陪你回去?”
    謝醉橋一怔,很便明白他用意,摸了下頭,苦笑道:“多謝高叔。我自己做下事,還是我自己去應對好,有你一道陪著,只怕我爹是惱火。”
    高峻也曉得謝南錦脾氣,一想也是有理,又道:“莫若叫魯大把安老大人請來。有他,想必老爺也不會真拿你怎么樣。”
    謝醉橋搖頭道:“從前已經擾過我外祖一回了,此番怎好又驚動他?我自己有數。”
    高峻見他固執,這脾氣兩父子倒一模一樣,也是沒轍了,只好道:“既如此,公子自己小心。實不行叫老爺笞幾下也就過去了,千萬莫和他頂嘴。”
    謝醉橋點頭應了下來,騎馬便匆匆返城而去,因了路遠,到將軍府時已是掌燈時刻了,等門口魯大挑了燈籠,幾步跑了過來,一把抓住他胳膊道:“公子,老爺從宮中回來就一直虎著臉,如今宗房里坐著,叫公子一回來就去見他。”
    謝家祖墳雖祖籍江州舊地,先人亡故后也都移靈過去,但京中宅邸里也有宗房,將先祖靈位擺放進去,用以四時祭祀。
    謝醉橋見魯大神情擔憂,曉得他對自己一向好,朝他笑了下,把馬韁丟給小廝,便步往里而去。遠遠便見宗房里燈火通明,雙扇門大開,進去一看,自己父親腕上卷了柄烏黑皮鞭,一身常服,正肅立祖宗牌位側,邊上南墻掛了一溜玉帶蟒袍祖宗神像。
    謝醉橋叫了聲爹,見他朝自己怒目而視,還沒等他開口,已走到祖宗牌位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磕頭道:“不孝子孫醉橋,今日當著我爹面向諸位祖宗認錯。我知錯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謝南錦沒料到他一進來就是這一出,怔了下,怒道:“你道你知錯了,你錯哪里?”
    謝醉橋眼睛直直望著祖宗像,大聲道:“第一不該瞞著父親,趁父親不時自作主張;第二不該擾了外祖,厚顏求他老人家為我圓謊。”
    謝南錦怒極,一雙眼中精光暴盛,罵道:“小畜生!我還道你真曉得自己錯哪里!到了這一刻竟還嘴硬!我問你,天下女人何其多,那阮家女子對你下了什么藥,你為何竟大膽到與三殿下爭奪?甚至不惜搬出你外祖到御前捏造謊話!這等欺君之罪,圣上若是真要追究,你就算有十個我這樣爹,也保不住你一顆人頭!萬幸圣上念我謝家世代忠良,這才放過了你!你知不知罪?”
    謝醉橋道:“兒子知罪了,往后再也不敢了。只是爹,此事全是兒子過錯。是我江州之時對她偶遇一見傾心,這才厚著臉皮不顧她家再三推卻,定要求取,和阮家無關,爹不要錯怪了她。”
    謝南錦見這兒子話里全袒護那女家,說到后,神情間非但全無懊悔,反倒一副坦蕩模樣,氣不打一處來,點頭道:“好,好,我今日才算見識了你本領!大了,翅膀硬了,全不把你老子放眼里了!既如此,我就少不得請出家法來了,就不信治不了你!你自己說,這等忤逆之罪,照了家規第十條,該當如何處置?”
    謝醉橋道:“鞭笞一百。”
    “知道就好!脫下衣服!”
    謝南錦怒喝一聲,震得房梁瓦頂亦撲簌簌落下一陣粉塵。
    謝醉橋除了上衣,露出精赤古銅色后背。
    “老爺!念公子初犯,饒過這一回吧!如何禁得住一百鞭?”
    早趕了過來門外魯大嚇得熬不住了,慌忙撲了過來求情。
    謝南錦怒道:“你瞧他可有一絲后悔之意?今天我就是打死了他,想來列祖列宗也不會怪我!這等忤逆之子,留著也是后患!”話說著,已是“啪”一聲,一鞭重重抽了謝醉橋后背之上,登時一道血紅鞭痕。
    謝南錦心中怒極,下手自然不輕,鞭走如蛇,啪啪聲中,轉眼十幾下抽了下去,謝醉橋后背也交錯了十來條血痕,細小血滴滲了出來,沿著后背起伏肌理,慢慢滴下。
    魯大心疼得要命,也顧不得犯上了,一把抬住謝南錦手腕,朝謝醉橋嚷道:“公子,公子,些向老爺求饒認錯!再打下去,真要打壞了!”
    謝南錦本也有些猶豫了,心道他若真求饒了,再抽幾下也就算了。看了一眼兒子,見他仍跪那里,額頭已迸出了汗,卻咬緊了牙還一語不發,眼睛只直直望著身前祖宗牌位,臉上竟毫無悔意,心頭怒火再次突突而起,握緊了皮鞭,冷哼一聲,手腕一抖,鞭子又狠狠抽了謝醉橋后背之上,立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爹!饒了哥哥吧!”
    謝南錦抽到二三十下,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女孩聲音,聽著有些陌生,猛地回頭,這才看見一個十幾歲模樣女孩立那里,眼中噙了淚地看著自己,愣了下,剛要脫口問你是誰,忽然想起她方才喚自己爹,已是明白了過來,竟是自己女兒來了。
    他對謝靜竹印象,還停留三四年前那個瘦弱歲小女孩模樣上。方才從宮中出來,憋了滿肚子火,徑直便到了此處等著兒子送上門,驟然見自己女兒出現,竟也亭亭玉立了宛如少女了,一時發怔,手便緩了下來。
    謝靜竹從前本對這聚少離多父親很是敬畏,只方才躲外面,見鞭子不停落自己哥哥后背上,心如刀絞,忍不住便沖了進來,出聲求情。走到謝南錦面前跪下了,磕了個頭,道:“爹,不要打哥哥了。哥哥知道自己錯了,往后一定再也不會惹爹生氣了。阮家姐姐極好,不止哥哥喜歡,我也極是喜歡,當初聽哥哥說她要成我嫂子,我歡喜得一夜都沒睡著。爹,我娘去了后,我江州住了三年多。這三年里爹沒來看過我一次。我曉得爹常年外,也不敢怪爹。只是我每年生日都是阮家姐姐陪我一道過,和她一起,我便像小時娘還一樣歡喜……,阮家姐姐真很好,求爹不要再責罰哥哥了……”話說著,已是哽咽了起來。
    謝南錦怔怔望著自己女兒,愧疚自責心中一陣翻涌,又轉頭看了眼兒子,見他還是后背挺直地跪那里,任憑背后鮮血流淌而下,竟比自己年輕時還要倔上三分,終于長嘆一聲,拋了手上鞭子,上前扶起女兒往外而去。
    謝醉橋聽見他沉重腳步聲往門口而去,忍住后背疼痛,急忙回頭問道:“爹,你何時動身南下去提親?”
    謝南錦停住腳步,看了眼女兒,見她正仰著頭眼巴巴望著自己,心中一軟,回頭怒道:“小畜生!等你傷好些了,我自會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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