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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晉江文學(xué)城首發(fā)

    謝蟬畫了幾張畫稿, 讓掌柜和繡娘們看哪一幅更合適。
    她仿的是前朝宮廷畫師祝昌之的畫作,祝昌之的畫富麗濃艷,又兼顧寫生雅致, 他曾在一個個露水還未干的清晨蹲坐于庭前, 觀察花苞緩緩綻開的姿態(tài),當(dāng)場潑墨作畫,他的花鳥尤其傳神, 畫作風(fēng)靡于宮廷。
    掌柜嘖嘖道“品格高雅!富貴又喜氣,哪一張都好看。”
    繡娘們也都稱贊“好看!”
    畫得漂亮其實不難, 難的是富麗堂皇、貴氣天成,還不能流于俗氣,這需要作畫者有很高的畫藝修養(yǎng)。
    眾人品評一番,最后選定一張牡丹鳳鳥的。
    謝蟬把所有繡娘叫來,細(xì)細(xì)為她們講解筆法,對底稿了解透徹、能夠領(lǐng)悟底稿的筆法,織出來的錦才更有原畫的韻味。
    繡娘開始動手織錦,這兩天她們用小梭練手, 發(fā)現(xiàn)小梭更靈活, 技藝扎實的幾個已經(jīng)能用得很熟練。
    織機(jī)嘎吱嘎吱響,絲錦一寸一寸成形。
    繡娘全神貫注, 謝蟬教她們的技法說起來簡單,但是織起來繁瑣, 通經(jīng)斷緯, 千絲萬縷,織葉子的時候用一種絲線的小梭, 織鳥羽的時候用另一種絲線, 織花瓣時再換一種絲線, 梭子不停地來回穿梭,一丁點都錯不得,需要精湛的技巧、細(xì)心和耐心。
    她們頻頻換梭子,拿指甲上的撥子撥緊絲線,一雙雙眼睛緊盯著密密麻麻的絲線。
    雖然很累,但是沒有一個人偷懶,九娘教她們的技法如此精妙,學(xué)會了,以后一輩子都能靠這技法養(yǎng)活一家人,她們狂喜還來不及,怎么會嫌累?
    謝蟬在不同織機(jī)間來回走動,看繡娘們織錦,指出她們的錯誤,幫她們調(diào)整撥子,她這幾年經(jīng)常畫些東西,能畫底稿,但是動手織、繡就不能了,手早就生了,不過指點繡娘是夠的。
    繡娘原先看她年紀(jì)不大,以為她是鬧著玩的,后來看了她的畫稿,對她心服口服,學(xué)了新技法后,一個個嚷著要認(rèn)她做老師,又見她天天過來看進(jìn)度,很多事親力親為,更是佩服。
    錦織好以后,修剪線頭,繡娘們看著成品,都激動地說好。
    謝六爺把帔子送去呂家。
    他看過帔子,心知江州再找不到比這更好的繡品,留了個心眼,打聽到呂夫人要宴請江州各府女眷,特意選在這天把帔子送進(jìn)府。
    呂夫人隨意掃一眼帔子,頓覺眼前一亮。
    她驚訝地起身,捧著帔子細(xì)看,又走到門口對著日光抖一抖帔子,帔子幾色變幻,遠(yuǎn)看,絲錦上仿佛蒙了一層瀲滟的光影,云霞浮動,近看,錦上的花瓣、鳥羽、秀枝、遠(yuǎn)山,無不栩栩如生,日光下一照,更是色彩斑斕,絢爛奪目。
    呂夫人可以想象,這樣的帔子要是披在女兒呂貞娘身上,該是何等的光輝璀璨。
    赴宴的女眷們也都在房內(nèi),看呂夫人手中光華流轉(zhuǎn),忍不住走上前撫摸絲錦,交口稱贊。
    “當(dāng)真精巧!”
    “我怎么從未見過這樣的絲錦?”
    “真是巧奪天工,這得耗費多少精力才能織成?”
    “這是什么技法?怎么看起來像幅畫?你們看,不管怎么拉扯,花紋都是完整的,我看織造署也沒有這么好的。”
    呂夫人喜出望外,立刻命管事出去留住謝六爺,請繡坊幫忙趕制嫁衣。
    謝六爺問謝蟬“來得及嗎?”
    謝蟬一笑“阿爹,嫁衣早就開始趕制了,呂夫人看得上帔子,咱們可以早點做成這筆買賣,要是呂夫人看不上,還可以賣給其他人,反正帔子各家夫人都看過了,總有看得上的。”
    謝六爺哈哈大笑。
    這邊繡坊忙著趕制嫁衣,那頭其他家女眷見了呂夫人拿出去顯擺的帔子,打聽到謝六爺頭上,定下幾筆買賣。
    謝蟬要伙計去附近的市鎮(zhèn)、村落招收新繡娘,并告訴她們以后繡坊不收那些零散繡品。
    靠賣繡品貼補(bǔ)家用的村落婦人聽說,猶如五雷轟頂,結(jié)伴過來問詢。
    “你們真的不收繡品了嗎?”
    “我們可以少要點工錢……”
    謝蟬向打頭的婦人解釋“我們不收那些零散的繡品,但是你們可以和鋪子簽訂契書,鋪子給你們每五個人一架織機(jī),你們互相作保,領(lǐng)了絲線在家織繡,伙計每隔半個月去收繡品。這樣一來,各位阿嫂嬸子也不用一次次來繡坊碰運氣。不過話說在前頭,繡品不合格,我們是要打回去重做的。要是繡品好,我們會按品級漲工錢。”
    看到要簽訂契書,婦人們警惕地退后,她們不識字,不敢畫押。
    謝蟬要伙計請來一個專門為婦人賣繡品的中人,要她一字一句為婦人們解釋契書上的內(nèi)容。
    婦人們一片嘩然。
    以前她們賣繡品全靠運氣,有的是等貨郎上門買,有的是自己送去繡坊求人家收,價錢只能由買的人定。
    現(xiàn)在謝家繡坊不僅給她們織機(jī),定期收繡品,按繡品的品級給工錢,還教新技法!
    她們不敢相信。
    一些以繡品為生的繡娘疑惑道“技法都是傳家的本事!哪有白教別人技法的?”
    謝蟬道“我們教,阿嫂們不信,現(xiàn)在就可以去繡坊后院看看。”
    婦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膽子大的兩個緊緊攥著對方的胳膊進(jìn)去看。
    看完出來,兩個婦人滿臉激動,爭相把手指按進(jìn)印泥里“我簽!我簽!”
    就算繡坊不給工錢,她們也要簽啊!學(xué)會本事,一家人都有活路了!
    婦人們奉承謝蟬“您真是菩薩心腸,這樣的技法不留著傳家,教給我們這些人……”
    謝蟬微微一笑,“我也是從別處學(xué)來的。”
    技法藏著掖著,于她沒什么大用,不如教給所有人,一來讓繡坊有穩(wěn)定的供貨,二來打出江州織繡的名聲,三來,幫助這些婦人學(xué)會一個謀生手藝,勤勞踏實的可以靠手藝養(yǎng)活自己。
    順手的事,何樂而不為?
    忙亂中,謝蟬看到那天跪下請伙計收下她繡品的婦人。
    婦人見到她,先道謝不迭。
    “誰都有為難的時候,區(qū)區(qū)小事,阿嫂不必掛懷。”謝蟬道,“不過繡坊招收繡娘,不講人情,只看技法,阿嫂的技法合格,就能簽訂契書,若不合格,阿嫂還得練練。”
    婦人忙道“您說的是,正是這個道理。”
    到呂貞娘出嫁的那一日,她頭戴珠翠花冠,身上趕制出來的嫁衣錦繡輝煌,光彩絢麗,所過之處,嫁衣上的錦獸繁花折射出一道道閃耀華光。
    不止賓客們嘖嘖稱奇,來迎親的蔣家人也頗為驚異,找呂夫人打聽嫁衣是什么絲錦。
    謝六爺又接了幾家買賣。
    謝蟬把繡坊隔壁的院落買下,全部打通,添了十幾架織機(jī)。
    她每天忙忙碌碌,收到謝嘉瑯的信時,窗外大雪紛飛,檐下掛了晶瑩的冰柱。
    謝嘉瑯信上說,馮老先生今年在安州老友家過年,要他隨侍左右,過年他和謝嘉文不回來了。
    謝蟬很久沒看到哥哥了,看完信,有點失落,不過想到馮老先生是在器重謝嘉瑯,又替他開心。
    屋中炭火融融。
    謝蟬提筆寫回信,一口氣寫滿足足六頁紙才停下,等墨汁干透,塞進(jìn)信封里,想了想,找出一張銀票一起塞好。
    這是她自己掙的工錢。
    過年間,親戚們互相走動。
    有人問起謝嘉瑯“怎么沒看到貴府的大郎?”
    從前,親戚往來,從不會問為什么謝嘉瑯不在,因為大家心知肚明,他不能繼承家業(yè)。
    現(xiàn)在突然有人笑盈盈問謝嘉瑯,老夫人先呆了一下,如實說了。
    這一年,謝家女眷不論是在府中待客,還是出門赴宴,幾乎每一場宴會上都有人問起謝嘉瑯。
    后來連呂夫人都找二夫人打聽謝嘉瑯,問他今年多大了,有沒有訂親。
    二夫人神情僵硬。
    正月里,謝嘉瑯沒有回江州,可是江州宴會上人人都在談?wù)撍?br/>     不再是討論他的病,而是探聽他的性情品貌。
    謝家人莫名其妙。
    十八那天,謝家人在陳教諭家賞梅花,陳夫人也問起謝嘉瑯。
    兩家女眷相熟,五夫人笑問“怎么都在問大郎?”
    陳夫人拈著一枝梅花,反問“你們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陳夫人把梅花插在瓶中,含笑說“你們府上的大郎在州學(xué)進(jìn)學(xué),幾次考評都名列前茅,去年王府?dāng)[宴,世子要州學(xué)的學(xué)子當(dāng)場作詩寫文章,大郎寫了一篇什么文章,世子喜歡,呈給王爺,王爺看了都夸呢,還賞了大郎一塊玉!現(xiàn)在安州誰不知道你們家大郎的名字?”
    少年在宴會上一舉成名,安州大族都在打聽他有沒有婚配。
    謝府女眷呆若木雞。
    王爺?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族啊!
    謝寶珠呆了半天,扯謝蟬衣袖“你常和長兄寫信,怎么沒聽你說這事?”
    謝蟬也有些驚訝,道“長兄說起過王府宴會的事,不過沒提王爺夸他。”
    謝嘉瑯在信上只說他們州學(xué)的學(xué)子受邀參加王府的宴會,宴會上的糕點很好吃,沒提做文章的事,更沒提王爺賞識他的文章。
    回到家中,謝府女眷還沒討論謝嘉瑯被王爺賞賜的事,宗族來人了。
    老夫人和謝大爺、謝二爺請族老吃茶。
    族老先拉了會兒家常,吃完一盞茶,問“今年祭祖寫供奉,我看怎么沒有大郎的名字?”
    祭祖供奉寫各房長子長孫的名字,謝家前幾年寫的是謝嘉文,當(dāng)時族里也是這個意思。
    老夫人看謝大爺,謝大爺猶豫道“大郎的病……”
    “病可以慢慢治……”族老擺擺手,笑道,“大郎去王府參加宴會,做文章得王爺夸獎,為我們謝家爭了光,江州有幾個能像他那樣?他是你們這一房的長子嫡孫,該把他的名字寫上。”
    謝六爺坐在一邊,心里冷笑。
    以前看不起謝嘉瑯的是族老,現(xiàn)在口口聲聲謝嘉瑯是長子嫡孫的也是族老。
    祭祖那天,謝嘉瑯不在,但他的名字寫在大紅燙金的紙上,代表謝府這一支,出現(xiàn)在祠堂最顯眼的地方。
    二夫人難受得一天沒吃飯。
    郭家人來送節(jié)禮,二夫人強(qiáng)撐著起來迎客,她娘家嫂子笑嘻嘻問“你們府上的大郎是不是還沒定親?”
    二夫人一張臉拉得老長。
    這些年,她靠著老夫人的喜愛把持謝府中饋,和謝二爺一起架空大房,安插二房的人去各家鋪子管賬,收買籠絡(luò)老仆,漸漸地,外面的產(chǎn)業(yè)也牢牢握在二房手中。
    二夫人認(rèn)為二房可以高枕無憂了。
    畢竟連謝大爺都拿他們沒辦法。
    萬萬沒想到,謝嘉瑯那個怪胎什么都沒做,只因為書讀得好,就能不費吹灰之力,讓所有人幫著他說話。
    二夫人打發(fā)走娘家嫂子,捂著心口生氣。
    丫鬟進(jìn)來通報,說呂家人來了。
    二夫人登時滿面笑容,心里暗暗自得怪胎終究是怪胎,只能得意一時,謝嘉文也在州府進(jìn)學(xué),將來高中了肯定比怪胎還風(fēng)光,而且謝麗華說了個好人家……
    “夫人,不好了,呂知州被拿了!好多官兵沖進(jìn)呂府抓人,呂夫人也被抓走了!”
    二夫人的笑容凝結(jié)在嘴角。
    江州出了件大事。
    各府還在忙著過節(jié)時,一隊佩刀人馬氣勢洶洶地封了呂府,當(dāng)場給呂知州上了枷,嬌貴的呂夫人和其他呂家女眷也被拉出內(nèi)院,捆了手,送去縣衙嚴(yán)加看管。
    呂府亂成一團(tuán)。
    謝家也雞飛狗跳,老夫人、二夫人嚇得直打哆嗦,謝麗華聽說呂鵬也被抓了,暈了過去,丫鬟忙把她抬到榻上,掐她人中。
    謝大爺和謝二爺出去打聽消息。
    二夫人大哭“好端端的,怎么會出這樣的事!”
    謝麗華悠悠醒轉(zhuǎn),聽到二夫人哭,躺在榻上淚流不止。
    謝寶珠緊緊攥著謝蟬的手,臉色蒼白,“呂家不會出什么大事吧?呂家哥哥怎么也被抓走了?他平時雖然浪蕩,沒做什么惡事啊……”
    謝蟬沒作聲。
    抓走呂知州的人是從京師來的,奉的是天子之命。
    滿門獲罪,呂家這次只怕難以脫身。
    年前,呂夫人天天抱怨,覺得呂貞娘沖喜不妥,婚事太倉促,可是呂知州卻執(zhí)意要趕在過年前讓呂貞娘出閣。
    呂知州一定是早料到今天,所以和蔣家商量提前嫁女,那樣女兒可以逃過一劫。
    和呂家交好的人家慌亂不已,四處打探,謝家人更是惶惶不可終日。
    幾天后,傳來消息,呂知州罪大惡極,已經(jīng)被押解去京師,擇日問斬,呂夫人和呂府姬妾全部沒入賤籍,呂鵬被判流放。
    一夜之間,風(fēng)光多年的呂家轟然倒塌。
    二夫人又哭又罵,哭謝麗華命苦,罵呂知州帶累家人。
    老夫人問幾個兒子“現(xiàn)在怎么辦?難道讓三娘和呂家小子一起流放嗎?!三娘嬌生慣養(yǎng)的,怎么受得了那份苦!”
    謝大爺一臉愁容“我們使錢疏通關(guān)系,衙門的人說,流放是京師那邊判的,他們也沒辦法……”
    “我看只有一個辦法。”謝二爺想了好幾天,已經(jīng)拿定主意,“退親!不能讓三娘跟著呂家小子吃苦。”
    二夫人點頭“對,退親!呂家犯了事,和我們謝家無干,三娘清清白白的,不能嫁給一個犯人……”
    老夫人叫來謝麗華,和她說了退親的事。
    謝麗華低頭落淚。
    呂鵬關(guān)在縣衙大牢里。
    當(dāng)天,謝二爺和謝嘉武買通看守,進(jìn)去看呂鵬。
    呂鵬剛被杖打了幾十棍,趴在泥地里,皮開肉綻,渾身是血。
    聽說謝家人來了,他眼睛勉強(qiáng)睜開一條縫,看到謝二爺手中的退親書,沉默了一會兒,眼底剛亮起的光慢慢沉寂下去,嘴角扯了一下。
    他身上的衣裳和傷口黏在一起,傷口流膿,整個人散發(fā)著惡臭,像一灘正在腐爛的肉。
    謝嘉武捂著鼻子,抓起他的手,在退婚書上按下手印。
    呂鵬動了一下,攥住謝嘉武的衣袖。
    謝嘉武嚇了一跳,飛快跳起來,甩開他的手“呂鵬,對不住了,你們家出了禍?zhǔn)拢医憬悴荒芨r進(jìn)去……”
    呂鵬直直地看著他,問“我娘被關(guān)在哪里?她怎么樣了?”
    謝嘉武拍拍袖子,收好退婚書,“你娘入教坊為奴了,你節(jié)哀……”
    父子倆怕夜長夢多,匆匆離開大牢。
    身后響起嘶吼般的哭聲。
    呂鵬被流放的那天,謝寶珠和謝麗華大吵一架,還動了手。
    丫鬟攔不住,忙稟報二夫人和五夫人。兩人趕到時,謝寶珠扯著謝麗華不放,哭著罵“你有沒有良心?!”
    五夫人揪謝寶珠的耳朵“你怎么和你三姐姐說話的?快給你三姐姐賠不是!”
    謝寶珠梗著脖子不應(yīng)聲。
    姐妹倆鬧氣別扭,不管誰勸說都沒用。
    老夫人把謝寶珠叫去訓(xùn)斥了幾句,謝寶珠愈加氣悶。
    謝蟬白天在繡坊里忙活,傍晚關(guān)閉坊門前歸家,夜里待在屋里畫底稿,不知道謝寶珠和謝麗華吵了一架。
    等呂家的事平息,已經(jīng)是春暖花開時候。
    杏桃爭妍,柳風(fēng)和煦。
    謝六爺要南下去揚州府,周氏和謝蟬為他收拾行囊,依依不舍地送他出門。
    臨行前,謝六爺摸摸謝蟬的腦袋,拍拍周氏的手,囑咐十二郎每天好好上學(xué),不許偷懶,“你長兄讀書刻苦,你要是能有你長兄的一半勤學(xué),你想要什么阿爹都給你買。”
    十二郎拍胸脯保證“阿爹,我每天都去上學(xué)。”
    小黑貓長大了,捉到一只老鼠,特地拖到謝蟬的腳底下,喵喵叫喚,要她看老鼠。
    謝蟬給謝嘉瑯寫信。
    哥哥,貓兒契書沒白寫,小黑能捉老鼠了!
    二房為謝嘉文說了一門親事,月末,謝嘉文匆匆回府一趟,讓女家見一面,又匆匆去州學(xué)了。
    謝嘉瑯一直沒回來,謝嘉文說他現(xiàn)在很忙,王府宴席上他一鳴驚人,如今府城舉行大宴都會給他下帖子,王府世子還邀他同游。
    謝蟬心想,看來去年謝嘉瑯在渡頭說帶她去安州玩的約定可能要落空了。
    哥哥的學(xué)業(yè)為重。
    天氣暖和起來,江州辦喜事的人家一家接著一家,繡坊的繡品一件件送出去,名聲越來越響亮。
    這日,掌柜告訴謝蟬,范家人派人來打聽新技法的事,謝六爺不在,范家人說想見見謝蟬。
    事情有點難辦。
    范家是江州最大的布商,跺一跺腳,整個江州布鋪都要跟著打顫。
    掌柜擔(dān)心范家眼紅,想以勢壓人。
    謝蟬權(quán)衡了一番,道“見就見吧。”
    兩家約在茶肆見面。
    范家來的是一位郎君,名叫范德方。范德方今年十九歲,怕被人看輕,特意留了短須,下頜毛茸茸的。
    見到謝蟬后,范德方覺得自己的胡須有點多余。
    他驚訝地上下打量謝蟬,笑道“小娘子還沒及笄吧?”
    謝蟬一笑,也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道“郎君還未加冠吧?”
    范德方嘴角抽了一下,“我們范家是來和你們談買賣的,你能拿主意嗎?”
    謝蟬讓掌柜拿出大印、文書讓范德方過目,反問,“我看范家哥哥面生,不常在范家鋪子走動,你能拿主意嗎?”
    范德方無言以對……他真拿不了主意,他今天就是來傳個口信的。
    他輕咳兩聲,道明來意“我家想買下你們的繡坊和你們的新技法,價錢隨你們謝家開。”
    謝蟬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不賣。”
    范德方挑眉,“你想要什么價錢?”
    謝蟬搖頭“我不賣。”
    范德方笑了笑,喝一口茶,“小娘子既然是繡坊主事,應(yīng)該知道我們范家,我們出錢買繡坊,是看在兩家認(rèn)識的份上,交個好,你不賣,我們范家有的是辦法讓繡坊易主。”
    謝蟬身后的掌柜和伙計都變了臉色。
    范德方神態(tài)自若。
    謝蟬也笑著喝一口茶,道“府上想買繡坊,不過是為了新技法……要是我愿意將新技法賣給范家呢?”
    范德方神情一動,瞇了瞇眼睛。
    謝蟬迎著他的目光,道“技法可以賣。”
    范德方發(fā)現(xiàn)她不是在開玩笑,心里詫異,面上只是笑,兩手一拍“好,小娘子痛快!小娘子要價多少?”
    謝蟬搖頭“不要錢。”
    范德方嗆了一下,“不要錢?”
    有這么好的事?趁著機(jī)會獅子大開口才對啊?
    謝蟬微笑,“范家常有船運絲錦去岳州、潭州……我們繡坊的新技法可以傳授給范家繡娘,只要你們答應(yīng)每條船帶上我們的絲錦。”
    與其找范家要錢,做一錘子買賣,不如搭上范家這條船,他們和織造署關(guān)系密切,來往船只暢通無阻,沿江水匪回避,各州官府也不敢勒索。
    范德方收起玩笑之色,深深看謝蟬幾眼“多少匹?”
    “不多,五十匹。”
    范德方飛快算了算,覺得五十匹確實不算多,至少不會影響范家的買賣,“我要回去報知家父……”
    謝蟬捧起茶盞,似笑非笑。
    范德方有種被一個小娘子取笑的感覺,心下惱怒,立刻改口“五十匹罷了,我可以拿主意,小娘子回去等消息便是。”
    兩人出了茶肆。
    剛好幾個年輕郎君騎馬走過,看到范德方,一扯韁繩,手中鞭子指著他大笑“范老四,你在這相會誰家小娘子呢?”
    目光落到一旁的謝蟬身上,看她年紀(jì)小,幾人對視一眼,笑得更猥瑣。
    “喲,你這是換口味了?”
    范德方漲紅了臉。
    謝蟬帶著掌柜仆從避開。
    眼前一聲清脆的鞭聲,一人勒馬攔住她的去路,一邊甩著手里的鞭子,一邊笑“小娘子別走啊,我們都是范老四的朋友,你是誰家小娘子?你知不知道范老四已經(jīng)定親了?”
    范德方上前,擋住謝蟬,皺眉道“劉知孝,這小娘子是來和我談買賣的,你別為難她。”
    “談買賣?”劉知孝笑得促狹,“什么買賣?我看是談梳籠買賣吧!”
    眾人大笑。
    掌柜和伙計都變了臉色,范德方也勃然大怒,斥道“劉知孝,你吃醉了酒,回家撒酒瘋?cè)ィe在這里胡言亂語!”
    劉知孝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范德方朝謝蟬賠不是“姓劉的素來無禮,讓小娘子受驚了。”
    謝蟬不好說什么,回繡坊料理了幾件事情,看要閉坊了,趕緊回府。
    六房的仆婦在門內(nèi)等著,看她回來,上前道“九娘……老夫人叫你去正堂……”
    謝蟬直接去正堂。
    堂中氣氛沉重,老夫人端坐,一臉怒容,周氏坐在一邊,神情窘迫,小郭氏、二夫人、五夫人坐在一旁,謝麗華、謝寶珠、十一娘也都在。
    謝蟬進(jìn)屋。
    老夫人冷哼“都是讓老六慣壞了!你去把女誡抄十遍再來見我!”
    謝嘉武站在二夫人身后,偷偷瞄謝蟬一眼。
    呂鵬出事以后,謝嘉武每天和劉知孝那幫紈绔公子混在一起,今天劉知孝在茶肆面前攔下范德方,他剛好在隊列后面,目睹了整個過程。
    回家以后,他和二夫人說了這事,二夫人立刻告訴老夫人。
    老夫人對六房很不滿。
    謝蟬生得粉妝玉琢,越長大出落得越漂亮,舉手投足完全不像是周氏生的,老夫人覺得憑謝蟬的姿容嫁入高門很容易,可是謝六爺沒有志氣,不想攀附權(quán)貴,而謝蟬也不像謝麗華那樣任由老夫人擺布。
    現(xiàn)在趁謝六爺不在家,老夫人想好好管教一下謝蟬。
    謝蟬抬起頭,直視著老夫人,“祖母,今天范家人來談買賣,我和他在茶肆約談,身邊帶了掌柜、伙計、仆婦,不下十人,范家郎君也帶了仆從,茶肆人來人往,都看見了,是劉知孝吃醉酒胡言亂語,我有什么錯?”
    “你的錯就是不該出門!”老夫人大怒,“你去把女誡抄十遍!不然不許踏出家門一步!”
    謝蟬站著不動,道“祖母,我沒錯,我不認(rèn)這個罰,我出門是父親允許的。”
    小郭氏、二夫人、五夫人和周氏都詫異地抬起頭,看著謝蟬她居然頂撞老夫人!
    謝蟬轉(zhuǎn)身走了。
    周氏急急忙忙追出來“真是被你爹慣壞了!快回去給老夫人賠罪。”
    “我沒錯。”謝蟬道。
    周氏氣得跌足。
    謝蟬回屋。
    她打算去算算賬目,剛進(jìn)書房,身后哐當(dāng)一聲,門上落了鎖,周氏拔出鑰匙,站在門外“團(tuán)團(tuán),你把女誡抄十遍,阿娘就放你出來!”
    丫鬟打開窗戶,把一卷女誡塞進(jìn)屋,又趕緊砰的一聲關(guān)上窗。
    謝蟬……
    書房是她平時算賬和畫底稿的地方,只有箱籠、書架、席子、案幾,沒有床榻。
    謝蟬盤腿坐在席子上,一邊打算盤一邊打哈欠。
    抄女誡是不可能抄的,一遍都不抄。
    夜風(fēng)吹進(jìn)來,帳幔輕拂。
    書房空闊,謝蟬覺得有點冷,裹緊衣衫繼續(xù)打算盤,十指翻飛,算了一會兒,實在太累,扒在案幾上睡著了。
    夢里更覺得冷,她太累了,懶得叫人,冰涼的手往袖子里縮了縮。
    “團(tuán)團(tuán)。”
    一道低沉溫和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謝蟬沒動。
    衣袍簌簌輕響,額頭微微一熱,寬大的手掌落在她頭上,那道聲音更近了些“團(tuán)團(tuán)。”
    沉沉的嗓音。
    謝蟬睜開眼睛。
    黑暗中,一雙漆黑沉靜的眸子看著她,兩道凌厲的濃眉,五官深刻。
    “哥哥……”謝蟬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輕輕喚他,以為在夢中,伸手去摟他胳膊,腦袋靠過去,在他身前蹭了蹭,“我冷。”
    謝嘉瑯皺眉,解開身上斗篷,蓋在謝蟬身上,手摸她額頭,微微有點熱,再拉起她的手,手心很涼。
    他眉頭皺得愈緊,轉(zhuǎn)頭看向門口,吩咐“煎一碗發(fā)散的藥。”
    仆婦丫鬟低頭應(yīng)是,態(tài)度恭敬。
    一年不見,少年又長高了一大截,深夜歸府,高挑的身影出現(xiàn)在正堂門口,長身玉立,眉宇間氣勢沉肅,家中人都有些認(rèn)不出了。
    謝蟬感覺自己被抱了起來,她迷迷糊糊的,下意識往溫暖的地方縮,手緊緊扒著抱自己的人,被放下時還不肯放手。
    “團(tuán)團(tuán),回房了。”
    謝嘉瑯輕聲叫謝蟬,拉開她的胳膊,塞進(jìn)被褥底下。
    被褥溫暖的觸感讓謝蟬身上暖和起來,腳底有剛剛灌滿的湯婆子,她想翻一個身,可是身上懶懶的,意識模糊,動不了。
    床前有人俯身,輕輕地抬起她的頭,讓她靠著枕頭,小聲哄“團(tuán)團(tuán),吃藥。”
    聲音沙啞,語調(diào)清冷。
    謝蟬覺得很熟悉,是記憶里最信賴的聲音,乖乖地張開嘴。
    謝嘉瑯一匙子一匙子喂她吃藥,再扶著她躺下,輕輕壓一下被角,“沒事了,睡吧。”
    謝蟬睡著了。
    燭火靜靜燃燒,床前燈火朦朧。
    謝蟬醒過來的時候,燈還亮著,一道身影坐在床榻邊,手里拿了一卷書在看。
    她揉揉眼睛,望著謝嘉瑯線條分明的側(cè)臉看了很久,又看看他手里翻看的《女誡》,猛地一下彈起來。
    “哥哥!”
    謝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還以為是做夢,謝嘉瑯真的回來了?
    謝嘉瑯抬頭,放下書卷,扶她坐好,手碰了碰她額頭,還有點熱。他拉高被子,把謝蟬整個裹住,塞嚴(yán)實了些,不讓風(fēng)吹進(jìn)去。
    “你有點發(fā)熱,躺著吧。”
    謝蟬裹在被褥里,聽話地點頭,臉上溢滿歡笑。
    “你回來怎么沒給我寫信?我好去接你!”看他身上穿著的顯然是出門的衣裳,又道,“哥哥,你昨晚是不是沒休息?快去歇著吧。”
    謝嘉瑯拿著《女誡》,“沒事,你接著睡吧。”
    她在發(fā)熱,他擔(dān)心她生病,在這里守著。
    謝蟬閉上眼睛繼續(xù)睡,不一會兒杏眼睜開,眨巴眨巴地望著謝嘉瑯,臉頰因為發(fā)熱紅撲撲的,卻很有精神。
    “哥哥,你回來了,我太高興了,睡不著,我們說說話吧。”
    謝嘉瑯抬眸,揚揚手里的書卷,“祖母罰你抄女誡?”
    謝蟬笑容一收,有點心虛。
    在她看來,謝嘉瑯是個公正嚴(yán)明、克己復(fù)禮的人,大熱天的穿一身厚重的盤領(lǐng)袍,結(jié)紐始終系得一絲不茍,其他官員偷偷在官袍袖子里藏一把扇子扇風(fēng),他巋然不動。
    他是個很重規(guī)矩的人。
    而謝蟬的種種行為在所有人看來都是驚世駭俗之舉,會被人指指點點。
    謝嘉瑯放下《女誡》,“沒事,你不用抄,我明天去和祖母說。”
    謝蟬一呆。
    謝嘉瑯起身,倒一盞熱茶,喂謝蟬喝。
    謝蟬有點驚訝,坐直了,扶著他的胳膊喝茶,抬眼看他。
    他眉目冷厲,愈發(fā)顯得威嚴(yán)了。
    謝蟬小聲說“哥哥,女誡里說的女子卑弱,敬慎,曲從,逆來受之……祖母說我沒做到……我不想整天待在府里,我想和哥哥你們一樣出門。”
    謝嘉瑯放下茶盞,扶謝蟬躺回去,壓壓被角,慢慢地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書上有啟發(fā)人的道理,也不能盡信……團(tuán)團(tuán),你沒做錯什么,你不必卑弱,不用曲從,也不要逆來受之。你想出門,哥哥帶你出去。”
    “哥哥帶你去看山,去看水,看集市的熱鬧,吃你想吃的東西……團(tuán)團(tuán)想去哪里,哥哥都帶你去。”
    謝蟬鼻尖發(fā)酸,眼眶慢慢熱了。
    她知道謝嘉瑯有多喜歡看書,他隨時隨地都捧著書卷,他是個克己之人……但是他對她說,她不用按著書上那些規(guī)矩過日子,她沒做錯什么。
    謝蟬很在意謝嘉瑯的看法,前世最狠毒、最狼狽的一面都讓他見到了,她希望這一世他對她的印象能好點。
    所以打架的時候不想讓他看到,厚著臉皮對他說自己是淑女。
    他說她沒錯。
    她擁有一些模糊的記憶,一個人踽踽獨行,茫然,心灰意冷,想著就這么渾渾噩噩過下去吧,說不定哪天又橫死了。
    這時,她見到謝嘉瑯。
    那一刻,謝蟬覺得自己好像不那么孤獨了。
    不管是哪個謝嘉瑯,都能讓她感受到一種像山岳一樣不可動搖的安穩(wěn)。
    謝蟬的手從被子里伸出去,拉著謝嘉瑯的手,緊緊地攥著。
    謝嘉瑯俯身,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好了,睡吧。”
    謝蟬乖巧地嗯一聲,閉上眼睛。
    這回她睡熟了。
    謝蟬這一覺睡得很熟很熟,一個夢都沒有。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了,日光透過翠色窗紗照在床榻前,一片雪亮。
    榻前案幾上一堆燭淚。
    謝蟬坐起身,抱著被褥發(fā)了一會兒呆,疑心自己昨晚是不是做了個美夢。
    酥葉端著一碗藥進(jìn)來。
    她接過端在手里,問“大哥哥在不在?”
    酥葉搖頭。
    謝蟬失望地抿一口藥。
    酥葉道“九娘,大郎去劉知孝家里了。”
    謝蟬茫然。
    劉知孝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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