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 張鴻身披氅衣,再次入宮覲見皇帝。
長吉引著他走進勤政殿西側(cè)間。
殿內(nèi)鋪墁金磚,燭火照耀, 滿室金輝浮動。李恒就坐在一片燦爛金光之中批閱奏折,面色冷峻,眸光陰沉。
長吉退出去,守在簾外, 偌大的西側(cè)間,沒有宮女太監(jiān)侍立。
“皇上,人和證物都被謝嘉瑯帶走了,臣本來打算把蕭仲平押解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謝嘉瑯突然帶著親兵趕到, 臣擔(dān)心事情鬧大驚動旁人,只能退讓。”
張鴻一肚子的氣, 他趕到蕭家捉拿蕭仲平, 還沒來得及審問, 謝嘉瑯趕到, 找他要人, 他拒不交出, 謝嘉瑯居然帶著親兵和他對峙。
“皇上將此事交給謝侍郎審理,是不是不太妥當(dāng)?還是讓臣來審問蕭仲平吧,臣怕謝侍郎壞事。”
李恒停筆, 搖頭“換成你,換成其他人,都不行, 難以服眾。”
張鴻眉頭緊皺, 心里權(quán)衡一番, 確實如此,讓謝嘉瑯審理最能讓其他人信服。
“可是……”他眼皮抬起,小心翼翼地道,“要是小人歹毒,沒有留下一絲破綻,謝侍郎真的查出來對皇后不利的證據(jù)……”
李恒抬頭看他“謝侍郎去查,你隨機應(yīng)變。”
張鴻聽懂他的暗示,應(yīng)是。
謝嘉瑯查出來皇后是清白的,皆大歡喜,他只需在暗中盯梢,揪出幕后之人是誰就行。若查到別的,也無需他犯愁,李恒已有決斷。
“那臣現(xiàn)在去查一查姚家?”
他不再抱怨,小聲問。
“不像是姚相的手筆,朕警告過他,他不敢插手后宮事務(wù)。但是也得防著他,他要是在前朝造勢,這事就難辦了……”
姚相爺做了宰相后,也許是想到崔氏的前車之鑒,行事變得謹慎起來。沒有十足把握,他不敢對皇后下手。
李恒皺著眉頭,思索片刻,“也許是貴妃宮里的人自作主張,也有可能是和皇后親近的妃嬪出手陷害。”
張鴻拿出一張字紙“皇上今天在殿中大發(fā)雷霆,消息已經(jīng)傳遍六宮。臣按皇上的意思,派族弟盯著宮門,族弟記下了今天出入宮門的宮人名字,有姚貴妃宮里的,也有其他妃嬪宮里的,看著似乎沒有古怪之處,她們只是要家人打聽皇上動怒的原因。”
“繼續(xù)盯著,皇后宮中也要查。”李恒鳳眸里掠過一絲殺機,“用這種手段離間朕和皇后的,一定對后宮之事了如指掌,他們要傳遞消息,不可能沒有一點蛛絲馬跡。這幾天頻頻來勤政殿打聽消息的,都要查。”
張鴻應(yīng)是。
李恒問“這事你什么時候告訴皇后的?”
張鴻看一眼他,老實答道“臣收到密告信后,一邊來稟告皇上,一邊派心腹之人告知皇后。誣陷皇后之人心思太歹毒,臣想提醒皇后早做準備。”
李恒沉默。
張鴻以為他生氣了,又補充一句“臣也是一時心急,亂了章法,沒有想太多,皇上恕罪,下次臣一定先稟告皇上……”
李恒擺擺手,抬眸,望著窗外。
勤政殿西邊的廊道通向皇后所居的椒房殿,此刻,殿門緊閉著,清冷的月華映照在森森的宮墻上,廓影幽暗。
“皇后上午就知道密告信的事了。”李恒神色郁郁,“現(xiàn)在天黑了,她也沒有過來和朕解釋。”
他揉揉眉心,“皇后和朕慪氣,已經(jīng)有很久了。”
張鴻驚訝地看著李恒。
他自幼和李恒相識,李恒是錦繡叢里長大的高貴皇子,骨子里一直帶著與生俱來的倨傲,不論是少時鮮衣怒馬的八皇子,還是圈禁幾年后性情大變的皇帝,這一點都不曾改變。
少年時,張鴻、沈承志他們認識了哪家美貌小娘子,一定要在玩伴中炫耀一番,若能親近芳澤,那更是恨不能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
李恒不會,他只和玩伴討論兵法和國家大事,不屑于兒女情長。
所以,雖然張鴻是李恒最親近的朋友,但是直到現(xiàn)在他都不能確定在李恒心里,皇后和姚貴妃哪一個對他更重要。他不明白李恒到底在想什么。
現(xiàn)在,李恒竟然和他抱怨,說皇后沒有來勤政殿解釋辯白,說皇后和他慪氣。
李恒的語氣冰冷沉郁,像是在嚴肅地討論一樁朝政之事,卻掩不住其中的惱怒——不是帝王對皇后的惱怒,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丈夫?qū)ζ拮拥膼琅?br/>
張鴻怔了一會兒,斟酌著道“皇上今天動怒,皇后也也聽說了,也許皇后怕觸怒皇上,心中憂懼不安,所以不敢前來解釋,畢竟皇后以前確實認識蕭仲平,而且皇上也說了,皇后在和您慪氣……皇上想聽皇后當(dāng)面辯白,不如傳召皇后來勤政殿?”
李恒低頭翻看奏折,半天不吭聲。
張鴻告退出來,回頭看著夜色下靜靜矗立的朱紅宮墻,想了想,叫來一個相熟的小太監(jiān)“勞你去皇后宮中傳句話,讓皇后來一趟勤政殿。”
從私情來說,他同情謝蟬的處境。
從局勢來看,他和姚相政見不合,姚貴妃要是成了皇后,他的政治抱負難以施展。
他希望謝蟬能早日生下皇子,地位穩(wěn)固,在后宮牢牢壓制住姚貴妃。
小太監(jiān)撓撓腦袋“大人,皇后娘娘用過晚膳,已經(jīng)就寢了。”
張鴻……
出了這樣的事,謝蟬這么早就睡了?
“能叫醒皇后嗎?”
小太監(jiān)搖頭,道“馬上就是貴妃的生日了,皇上一個月天天都宿在貴妃的梧桐宮。椒房殿這個月天一黑就落鑰,沒有大事,椒房殿的人不會應(yīng)門。”
張鴻無可奈何,嘆息一聲,“罷了,你明早和皇后說,要她務(wù)必去見皇上。記住,告訴她這話是我囑咐的。”
小太監(jiān)應(yīng)是。
張鴻出宮,回到府邸,族弟已在家中等候,他吩咐族弟“這幾天你們跟著謝侍郎,不管大事小事,事無巨細,隔兩個時辰匯報一次。”
翌日,小太監(jiān)把張鴻叮囑的話稟告給謝蟬知道。
謝蟬對著鏡子梳頭發(fā),問左右侍立的女官“皇上在勤政殿嗎?”
女官出去打聽,回來時小聲道“娘娘,皇上去了梧桐宮。”
謝蟬嗯一聲,攬鏡自照,吩咐梳頭宮女“今天不出去了,梳個家常發(fā)髻吧。”
她明白張鴻的好意,但現(xiàn)在皇帝和姚貴妃柔情蜜意,她去了只怕會討人嫌。
女官眉宇間有憂愁之色,問“娘娘,密告信那事……”
“沒事。”謝蟬放下銅鏡,“張大人和謝大人都不會害我。”
由謝嘉瑯和張鴻一明一暗去處理這事,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交給其他人,反而壞事。
刑部衙署后街。
謝嘉瑯走進一間宅院,命護衛(wèi)帶蕭仲平去密室,帶著親隨回衙署,取他近日在看的公文。
宅院是他關(guān)押重要犯人的地方,他要親自看守蕭仲平,接下來幾天吃住都在宅院。
一路上,不斷有同僚上前打探詢問,他一概搖頭說無可奉告。
眾人目送他離開。
宅院有口水井,米糧早就備了一間屋子,看守的護衛(wèi)、仆役都是刑部的人,大門一關(guān),不許閑人出入,門禁嚴密。
以往,這間宅院關(guān)押過許多惡貫滿盈之徒,從無差錯。
然而不到一天,密室那邊就出了紕漏,蕭仲平企圖用帶子勒死自己,幸好親兵記得謝嘉瑯的吩咐,隔一段時間喊蕭仲平的名字,沒聽見回答,趕緊進去看,發(fā)現(xiàn)得及時。
搜身的仆役告罪不迭,謝嘉瑯要他們給蕭仲平收身,他們帶走了玉佩、簪子和腰帶那些東西,沒想到蕭仲平藏了條革帶。
謝嘉瑯掃一眼仆役,眼神示意親兵換一個人,走進牢室。
蕭仲平披頭散發(fā),面色蒼白,朝他拱手,“謝侍郎明察,那封密告信上所寫都是污蔑!”
謝嘉瑯問“既如此,你為什么自盡?”
蕭仲平苦笑,“下官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冠上這樣的罪名,不想連累妻兒,更不想牽連貴人,唯有一死以證清白。”
“你以為一死了之,就能證明你的清白?”
謝嘉瑯拿出一疊信,“這些信是你親筆所寫?”
蕭仲平接過信,還沒看完,整個人已經(jīng)抖得像篩子一樣,驚恐悲憤交加“這些都是嫁禍!信不是下官寫的!”
謝嘉瑯道“這些信是從你書房的暗格里找到的。”
蕭仲平癱軟在地上。
謝皇后在閨中時,他去謝家做客,見過幾次,生母提過可以為他去謝家提親,但是還沒來得及備好禮物,謝家把皇后送進宮了。
蕭仲平對皇后念念不忘,娶妻生子后,還不能釋懷,參加宮中宴會和典禮時,曾多次張望鳳駕。二月十五誕會那天,皇后和妃嬪在岸邊跑馬,鬢發(fā)的牡丹簪花滑落下來,他剛被同僚拉著灌了很多酒,神思恍惚,遠遠看見皇后回帷帳去了,走了過去,把簪花撿了起來。
他戀慕皇后,但皇后根本不認識他,可是謝嘉瑯拿出來的那些信件全是他寫給謝皇后的情信,信上說皇后在入宮前已經(jīng)和他私定終身,曾多次偷偷出宮和他相會。
蕭仲平嘴唇都在顫抖,道“不……下官沒有……這些信是假的!”
謝嘉瑯俯視著他“那就活下去,證明給別人看。”
蕭仲平頹喪地點頭。
謝嘉瑯走出牢室,親隨送來幾張?zhí)樱粡垙埛_看。
有張家送來的,謝家送來的,沈家送來的,都是世家貴族相邀的帖子。
“大人,尚書大人剛才來過了,說有話囑咐您……”
謝嘉瑯合上帖子,道“我沒空,都回絕了。”
大門一次次被拍響,不斷有帖子送來,其中甚至有姚相爺親筆寫的帖子。
到了傍晚,連已經(jīng)致仕的前宰相也遣人來打探。
謝嘉瑯不為所動,端坐堂中,整理蕭仲平和蕭家其他人的供詞。
是夜,萬籟俱寂之時,宅院西北角忽然冒出火光,濃煙滾滾。
護衛(wèi)連忙抬水滅火,人仰馬翻,混亂之際,幾道黑影鉆進密室,踹開牢門,提起躺在地上的蕭仲平,手中匕首朝他脖子抹去。
忽地,蕭仲平一個挺身,長腿掃向殺手。
殺手驚愕失色。
門外驟然響起整齊的腳步聲,十?dāng)?shù)個親衛(wèi)從藏身的地方跳出來,撲向殺手。
殺手恍然大悟,謝嘉瑯是將計就計!
手起刀落,兩名殺手立刻自刎,另外一名被護衛(wèi)死死按住手腳,想咬舌自盡,假扮成蕭仲平的護衛(wèi)直接卸了他的下巴,將他捆綁起來,送進另一間牢室。
“大人,只活了一個。”
謝嘉瑯站在堂前指揮護衛(wèi)滅火,聞言,嗯一聲,“今晚只是第一波人馬,不要掉以輕心,來多少,全部就地捉拿。”
下屬應(yīng)是。
半個時辰后,明火終于被撲滅,眾人筋疲力竭,除了值夜的人,其他人回房睡覺。
謝嘉瑯的臥房在內(nèi)院東南角,未被大火殃及,他整理好公文,回房睡下,呼吸聲均勻。
后半夜,院中鴉雀無聲。
床上沉睡的謝嘉瑯遽然睜開雙眸,反手從錦被下抽出一柄長劍,橫在身前,擋開了突如其來的致命一擊。
一聲讓人渾身發(fā)毛的銳響,長刀和利劍相擊。
黑暗中,火花迸濺,冰冷的劍光映在兩個人臉上。
一張臉兇光畢露。
另一張,沉著肅穆。
刺客沉默著劈砍,謝嘉瑯翻身避開刀刃,提劍格擋,打斗聲驚醒門外的護衛(wèi),護衛(wèi)踹門而入,加入戰(zhàn)斗,刺客一人對敵,漸漸落在下風(fēng),果斷拔劍自刎。
護衛(wèi)搶上前去阻止,刺客已經(jīng)沒了氣息。
張鴻一直在暗中盯著謝嘉瑯,聽見這邊動靜,匆匆趕到,目光落在謝嘉瑯的胳膊上。
他的袖子被刺客割破,胳膊上劃出幾條傷口,血淋淋的。
張鴻皺眉道“謝侍郎,看來這些人為了殺人滅口,對你也起了殺心,為了安全起見,你要不要換個地方?蕭仲平交給我吧?”
“不必。”謝嘉瑯搖頭,還劍入鞘,“利誘,威逼,恐嚇,不過是尋常手段罷了,不足為慮。”
張鴻深深看他幾眼,傳言不假,謝侍郎不愛財,不好色,更不怕死,是塊硬骨頭。
調(diào)查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李恒下令封鎖消息,一切都秘密進行,但是宮中的氣氛還是變得緊張起來,前朝也有人聽見風(fēng)聲。
謝蟬閉門不出,妃嬪們來探望她,提醒她早做準備,“娘娘,您要小心應(yīng)對。”
她照常吃飯睡覺。
李恒一直沒有召見她。
很快到了姚貴妃的生日,李恒為姚貴妃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生辰宴,宗室皇親和百官命婦全都入宮朝賀。
整整一天,笙歌笑語不絕。
謝蟬在椒房殿里數(shù)著日子,等姚貴妃的生日過了,提筆寫了封辯白的信,要太監(jiān)送去勤政殿。
太監(jiān)回來道“娘娘的信皇上看了。”
“皇上怎么說?”
“皇上只說了一句話,他知道了。”
謝蟬臉上沒什么表情。
兩天后,宮女發(fā)現(xiàn)園子里的杏花開了,要謝蟬出去看。她喜歡花,椒房殿里種了四季花卉和不同季節(jié)開放的花樹,一年到頭都能賞花。
謝蟬立在廊下看花。
長廊那一頭忽然嗡的一片說話聲,宮女太監(jiān)慌忙跑進來“娘娘,皇上來了!”
登基后,李恒來椒房殿的次數(shù)不多。他最喜歡梧桐宮,崔貴妃的宮殿,他指給了姚貴妃。
宮女想攙扶謝蟬入殿梳妝打扮,她搖搖頭,“不必了。”
小太監(jiān)一路通傳的聲音由遠及近,李恒在宮人的簇擁下踏上石階。
謝蟬站在門口等他。
李恒臉上神色平靜,走到殿門前,淡淡地掃她一眼,示意其他人在外面等著。
長吉帶著人候在門外。
謝蟬猜他有話對自己說,也要宮女都退出去,跟在李恒身后進殿。
“密告信的事,皇后無需擔(dān)心。”李恒落座,直接道,“謝侍郎和張侍郎已經(jīng)查清楚了。此事的主謀是宜春宮的蕭美人,她剛好知道當(dāng)年蕭仲平想向謝家提親的事,收買蕭仲平的仆人,偽造信件,誣陷皇后。”
謝蟬愣住,反應(yīng)過來,心里松了口氣,沉沉壓在心口的巨石總算落地了。
蕭家是大族,宮中有兩個姓蕭的妃嬪,蕭美人她知道,應(yīng)該是姚貴妃的人。
李恒道“朕已經(jīng)命人去處置蕭美人,她嫉妒皇后,行此毒辣之事,罪不可恕。”
“謝陛下為臣妾做主。”謝蟬垂眸,停頓片刻,道,“陛下,臣妾斗膽問一句,蕭美人誣陷臣妾,姚貴妃毫不知情?”
謝嘉瑯查出幕后主使前,她保持緘默,現(xiàn)在已經(jīng)定案,她不必隱忍。
李恒眉頭輕輕擰一下,“阿蟬,結(jié)案文書是謝侍郎寫的,此人公正,朝野皆知。”
謝蟬相信謝嘉瑯的判斷,既然他都沒查出什么,她也不糾纏。
沒有證據(jù)的話,只會自取其辱。
她一笑“是臣妾多心了。”
李恒抬眸,凝視著謝蟬,“阿蟬,蕭仲平的仆人證實,他這些年對你念念不忘。”
謝蟬感覺到李恒審視的目光,撩起眼皮,和李恒對視。
“陛下和臣妾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李恒看著她,“阿蟬,蕭仲平身為臣子,膽敢對你有這樣的念頭,你覺得朕該怎么處置他?”
謝蟬和李恒對視。
初春的曦光照在庭前,把杏樹花枝嬌艷婀娜的輪廓映在窗紗上,旖旎融融的春色中,李恒棱角分明的面龐看起來一如少年時,豐神俊朗。
她被這個少年傷透了心。
這是他今天來椒房殿的目的,試探她是不是對蕭仲平有情。
謝蟬笑了笑,轉(zhuǎn)過臉,看著香幾上裊裊盤繞的青煙,“陛下想怎么處置蕭仲平,臣妾無從置喙,陛下不必來試探臣妾。當(dāng)年蕭家想求親的事,臣妾一無所知。”
李恒雙眉皺起,抬手,手指捏著謝蟬的下巴,迫使她把臉轉(zhuǎn)過來,繼續(xù)和自己對視。
“阿蟬。”他聲音發(fā)沉,“你是不是后悔當(dāng)初嫁給朕?”
謝蟬仰望著李恒那雙黑沉沉的鳳眸,“陛下,當(dāng)初您想娶姚貴妃,娶的人卻是臣妾,臣妾亦別無選擇。”
李恒注視她良久,眸中掠過陰沉之色,松開手指。
“朕明白皇后的意思了。”
他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停下來,“不殺蕭仲平,難以平朕心頭之恨,朕欲定他死罪。”
謝蟬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地嗯一聲,“臣妾領(lǐng)命。”
李恒離開椒房殿,叫來張鴻“朕想殺了蕭仲平。”
張鴻心里咯噔一下,“皇上,您不是說判流放嗎?”
雖然這件事解決得很快,沒有傳揚出去,蕭美人也承認所有信件都是她偽造的,但是有心人肯定已經(jīng)猜出發(fā)生了什么,此時殺了蕭仲平得不償失,判個流放,讓他自生自滅,是最妥當(dāng)?shù)淖龇ā?br/>
李恒面色冷沉,“你派幾個心腹守在流放的路上。”
張鴻應(yīng)是,告退出去,剛退到門口,李恒又揚聲喊住他。
皇帝已經(jīng)恢復(fù)平時的沉靜冷淡,道“算了,等一年,一年以后再動手。”
張鴻松口氣,如此最好。
蕭美人自盡了。
消息傳到椒房殿時,謝蟬在看供詞和結(jié)案文書。
宮廷私密,所有文書要抄錄封存起來,她想知道前因后果,請張鴻幫她抄錄了一份。
順利結(jié)案,張鴻很高興,笑著道“我以為謝侍郎為人古板迂腐,這一次真是大開眼界。人人都以為謝侍郎吃住都在牢室,想保住蕭仲平,然后甕中捉鱉,其實并非如此。謝侍郎從一開始就想從那幾封信入手,查送信的人,查寫信的人,查信紙來源……我們都被謝侍郎騙得團團轉(zhuǎn),前后幾波人馬幾乎把牢室燒了個精光,還派人刺殺他和蕭仲平,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謝侍郎身上,他竟然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查出蕭美人。”
謝蟬好奇“謝大人怎么查到蕭美人的?”
“謝侍郎很有耐心,翻閱了幾個月的出入名冊、調(diào)查蕭家仆人和仆人家人的行蹤,一一比對,先找到最有嫌疑的仆人,再從仆人查到太監(jiān)身上,暗中捉拿那些太監(jiān),分開審問,最后查到蕭美人宮中……”
張鴻嘖嘖幾聲,道,“謝侍郎說,其實查這些事不難,因為計劃倉促,牽連甚多,總有破綻之處,難的是各方勢力都想攪混水,會妨礙調(diào)查,所以需要拿蕭仲平做幌子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謝蟬聽他說完整個經(jīng)過,很感激謝嘉瑯,一定有很多人暗示他別多管閑事,還有人刺殺他,他還能頂住壓力認真調(diào)查,委實不易。
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椒房殿的杏花都開了,燦爛的日光照著,云蒸霞蔚,落花吹滿石階。
公主李蘊生日,對謝蟬宣稱,她要在公主府辦一場非常盛大的生辰宴。
“要和姚貴妃的生辰宴一樣盛大!不,要比她的還盛大!我要給嫂子出氣,她憑什么要百官命婦朝賀?”
謝蟬笑著彈一下李蘊的額頭,“太鋪張奢侈,朝中那幾個正直的大臣會上奏章彈劾你的。”
李蘊不知道想到什么,臉色微變,連忙搖頭“不用那么盛大……熱鬧點就行了,賓客名單我來擬!宴會讓長吉和司正他們幫我料理。阿嫂,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到時候我來請你,你就和自己過生辰一樣,只管玩就好了。”
謝蟬下令讓殿中省幫李蘊操辦生辰宴。
宴會那天,李蘊果然一大早親自入宮來請謝蟬,李恒這日剛好無事,掀開車簾,跟著擠上馬車。
李蘊輕哼一聲“皇兄貴人事忙,我可沒給你下帖子。”
李恒看一眼謝蟬,她今天去公主府,畫了黛眉,眉間貼翠鈿,梳著高髻,鬢邊簪一朵紅色牡丹花,穿著齊胸的長裙,肩上罩一件披衫,挽著披帛,薄薄的輕紗下肌膚雪白似凝脂,比她鬢邊的牡丹花還要嬌艷。
“你嫂子有沒有帖子?”
他問。
“阿嫂當(dāng)然有!”
李恒坐定,“我和你嫂子一起。”
李蘊捶他幾下,朝謝蟬擠眼“阿嫂,你看皇兄,沒有帖子,也好意思不請自來!要不是看在阿嫂的面子上,我才不要放他進府。”
謝蟬微笑。
到了公主府,李恒先下車,轉(zhuǎn)過身,當(dāng)著所有賓客的面,朝謝蟬伸出手。
謝蟬搭著他的手臂下車,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人群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帝后蒞臨,賓客一起過來行禮,李恒示意今天是家宴,眾人不必拘禮。
謝蟬看著階下身穿青色盤領(lǐng)袍的謝嘉瑯,問李蘊“謝侍郎怎么在這里?”
他可不像是會參加公主生辰的人。
李蘊笑著道“他是小世子的老師,和小世子一起來的。”
前些時謝嘉瑯領(lǐng)了個少師的虛銜,尷尬的是現(xiàn)在宮中并無皇子,他現(xiàn)在的學(xué)生是小世子。
等李恒和謝蟬入席,宴會正式開始。
李恒在這里,時不時有人過來敬酒奉承,李蘊嫌那些人笑得太諂媚,拉著謝蟬離席,讓宮女在杏樹下鋪幾張氈毯,她們就坐在毯子上吃酒。
謝蟬被李蘊拉著灌了幾杯,起身,女官扶著她走到湖邊醒酒。
春風(fēng)從湖面拂過來,暖洋洋的。
身后樹叢里腳步輕響,一道挺拔身影走了出來。
謝蟬回頭,對上兩道嚴肅鋒利、薄刃一樣的的目光。
謝嘉瑯立在遠處,沒有上前,站定,朝她行禮。
謝蟬看他額頭上一層汗,問“謝大人是不是在找什么東西?”
謝嘉瑯垂眸,道“臣在尋小世子。”
他說完,躬身要退下。
“謝大人。”謝蟬叫住他,走上前,“密告信的事,我一直想當(dāng)面向大人道謝,聽說大人受傷了,傷勢好點了嗎?”
謝嘉瑯眼眸低垂,看到女子繁復(fù)的裙裾和披帛拂過甬道,停在草地上。
杏花一樣柔軟而又明艷的顏色。
“謝娘娘關(guān)懷,只是小傷而已。”
他聲音冷淡。
謝蟬由衷地道“還要多謝大人對我的信任。”
謝嘉瑯看著地面,搖搖頭,道“娘娘,在沒有調(diào)查之前,臣不會偏信任何一方。”
女官勃然變色,他的意思是,沒調(diào)查之前,他不相信皇后?
謝蟬失笑,攔住想要出口駁斥謝嘉瑯的女官,“大人素來如此,是本宮唐突了。對了,本宮剛才好像看見小世子往湖對岸去了。”
“謝娘娘告知,臣告退。”
謝嘉瑯退后幾步,轉(zhuǎn)身離開,往湖對岸走去。
他是刑部侍郎,不管審理什么案子,接到什么棘手的紛爭,他首先處于中立,不偏信、不偏幫任何一方,只看證據(jù)。
不過剛才,他隱瞞了一件事。
這一次,在調(diào)查之前,他相信皇后是被誣陷的。
二月十五的別苑,草色遙看近似無,春風(fēng)清寒,遠山巍峨。
他站在石橋上眺望遠處群山,剛好可以看到河岸山丘上,皇后一襲獵獵紅衣,騎著駿馬,在朦朧似霧的柳煙間馳騁。縱馬跑到高處,她一手挽著韁繩,回頭朝其他妃嬪笑,鬢邊的牡丹花被風(fēng)吹落下來。
人面桃花,綠鬢朱顏。
莫名的,這兩句輕浮的詩掠過謝嘉瑯的心頭。
他本該掉頭離開,或是收回視線,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動,只是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直到太監(jiān)過來說,皇上傳召他。
蕭仲平的牡丹簪花不可能是皇后與其相會所贈。
因為他親眼看到那朵簪花是怎么從皇后烏黑濃密的發(fā)鬢旁滑落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