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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謝蟬湊近了些, 又問一遍“哥哥?”
    謝嘉瑯閉著眼睛,看不見她俏麗的面龐,含笑的杏眸。
    但是聽著她柔軟親昵的詢問, 感覺到近在咫尺的氣息,即使雙眸緊閉,她的模樣依然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他沒有刻意去記她的相貌,只是就那么鐫鏤在腦海里了。
    謝嘉瑯睜眸, 眸光清亮,線條冷硬的臉,眉眼鋒利如刀。
    團團兩個字脫口而出的一剎那,他就完全清醒了。
    驚濤駭浪全被壓進心底。
    “想喝水。”
    他低聲說。
    車廂里備有冬籃, 謝蟬轉身倒一盅茶, 茶水還是溫的。
    謝嘉瑯接過茶盅喝兩口,又閉上眼睡了。
    謝蟬雙手托腮, 盯著他冷峻的臉看, 還想再問他其他問題, 看他好像很累的樣子,沒有吵他。
    馬車停在院門前,謝蟬想扶謝嘉瑯下車,他坐起身,搖頭示意不必,他已經醒了。
    謝蟬還是讓仆婦熬了醒酒湯,看著他喝下。
    謝嘉瑯去書房整理馮老先生帶來的書, 打開一卷, 提筆, 一邊抄寫一邊默念, 咀嚼文意, 筆尖下流淌出蒼勁的字跡,他混亂的心緒在淡淡的墨香中沉淀。
    抄滿幾頁紙,謝嘉瑯停筆,手指翻閱書卷。
    晚風拂過靜謐的夜色,燈火搖曳。
    謝嘉瑯看著書,強壓下去的酒意又不知不覺泛上來,醺醺然間,平時抑制的情緒也全都涌了出來,如水汩汩,一個接一個破碎的夢境沉沉地壓下來,漫天掩地,將他籠住。
    他夢見幼時的自己一碗接一碗喝下苦澀的藥,阿爹和阿娘在窗外爭吵。
    夢見大雪中,他慢慢地走著,雪花從無邊無際的夜穹中灑下,一道胖乎乎的身影突然出現,手伸過來,拉住他的手。
    冰冷的陰暗漸漸消散。
    隆冬雪夜,萬家燈火,炮竹聲聲,風吹過走廊,爐子里的火苗竄起,青煙裊裊,小娘子嗆得直咳嗽,抬起臉看他,淚眼朦膿,捧起他的手,把剝了皮的烤芋頭塞進他手心。
    暖意從掌心蔓延至全身。
    燈燭輝煌,火樹銀花。
    謝嘉瑯置身上元燈會中,不過這一次他不是遠遠跟在后面注視一道身影,他上前幾步,和那道身影并肩在洶涌的人潮中漫步。
    月華深濃似霜,燈火闌珊,長達數十里的長街,欄桿前掛著一盞盞璀璨花燈,宛若星河。
    夜風掠過,卷動十里繁星,朦朦朧朧中,小娘子抬頭看他,粲然一笑,白衣如雪,束發的玉色絲絳被風吹起。
    謝嘉瑯立在燈樓下,抬手,修長的手指勾住飛揚的絲絳,眼簾低垂,情不自禁地低頭,唇落在絲絳上。
    一聲驚呼,絲絳飛快從他指間滑走。
    謝嘉瑯抬眸,小娘子手里拽著自己的絲絳,呆呆地看著他,杏眸慢慢睜大,震駭,惶惑,驚恐……
    最克己守禮之人,偏偏生出有悖人倫的心思。
    小娘子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把他視作兄長,無比信任,無比敬重。
    咚咚的打更聲從靜夜里傳來,攪碎混沌夢影。
    幽涼的風從窗縫里吹進,翻動書卷。
    謝嘉瑯睜開眼睛。
    書房的燈早就滅了,一室黑暗。
    他坐起身,意識逐漸恢復清明,聽著坊墻外寂寥的更聲,出了一會兒神。
    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看到謝蟬和別人說說笑笑時,心里抑制不住的煩悶。
    想起謝蟬來他的書房借書看,懶懶散散的,不想動,跪在軟榻上,伸長手臂去夠書架,繡鞋啪的一聲掉下,露出一截雪白纖巧的足。
    想起六叔請他保守謝蟬身世時信任欣慰的眼神。
    還想起小時候的某一年。
    那時,謝嘉瑯年紀不大,跟著謝大爺去黟山蓮花峰訪名醫,遇見一個三十歲的男子,男子生得眉清目秀,挺拔如玉。
    謝大爺和男子攀談,告訴男子謝嘉瑯的病情,男子苦笑,說“我也是來求醫的。”
    那是謝嘉瑯第一次遇見和自己有類似病癥的人。
    男子姓邵,自稱是宣州人士,家中是官宦人家,他和謝嘉瑯的病不太一樣,幼時并不病弱,直到十幾歲才開始發病,也是吃了很多藥,都不見好。
    謝嘉瑯在蓮花峰治病的那段日子,常常見到邵公子。
    他性情開朗,出手闊綽大方,他的妻子上山來看他時,他尤其高興,陪著妻子游覽黔山,觀日出云海,如膠似漆,夫唱婦隨,名醫的仆從都贊他們恩愛。
    謝嘉瑯的病好了些,下山回家。兩年后,他再次隨父親去蓮花峰時,一個披頭散發、瘋瘋癲癲的男人從門中沖出來,撞倒了他,他摔在石階上,磕破了膝蓋。
    謝大爺拉起兒子,皺眉看著那瘋男人,抱怨名醫的仆從怎么把瘋子放進來。
    仆從上前致歉,道“郎君,那是邵公子啊!”
    謝大爺驚呆了,風度翩翩、家境優裕的邵公子,怎么瘋了?
    仆從長嘆一口氣,道“邵公子的病沒治好,他夫人很傷心……前年,他夫人生了個兒子,老天作孽,竟然也有這病!邵夫人一頭要照顧邵公子,一頭還要照顧兒子,一輩子沒了指望,月子里天天哭,沒養好,后來聽說著了一次風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病情越來越重,一撒手走了,沒幾個月,那孩子也沒了。邵公子一下子沒了娘子和孩子,人就瘋瘋癲癲的,邵家人只好把他送到山上來。”
    謝大爺聽完,嘆息不已,回頭看一眼謝嘉瑯,眉頭皺得更緊。
    謝嘉瑯自幼患病,經歷得多,早慧,能看懂父親的眼神。
    謝大爺覺得,他以后可能會和邵公子一樣。
    邵公子的病治不好,又添了瘋病,邵家給名醫一大筆錢,把他留在山上,除了仆人定期來山上送錢送衣物,沒有人來探望他。
    后來,謝嘉瑯又見到一些和自己一樣求醫的病人。
    那些病人有的孤身前來,有的是父母長輩、妻子陪同,陪同的人來歷不同,身份不同,但是臉上都有一種很相似的神情。
    焦灼,疲憊,麻木,愁苦。
    謝嘉瑯見過一個婦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攤上了這么一個廢人,一輩子得照顧他,給他端屎端尿,伺候他到死,我前世一定是殺了人放了火,挖了別人家的祖墳,造了太多孽,才這么命苦,要還一世的債……”
    周圍的人都勸婦人,說她可憐,嫁了個病人,要辛苦操持家務,侍奉公婆,照顧叔叔小姑,拉扯孩子,還得顧著病人,就是鐵打的人都承受不了,何況她一個婦人。
    書房里清寂的幽暗中,謝嘉瑯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縫,目光望向對面黑魆魆的走廊。
    屋中,謝蟬在安睡。
    她不為自己拜佛求神,卻堅持幫他求簽。
    她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卻在每一次聽見有人詆毀他時氣鼓鼓地皺眉。
    每一年,她準備寫有吉祥字眼的花錢送給他,認真地念“平平安安,事事順遂。”
    謝嘉瑯曾坐在六叔面前,鄭重地對六叔立下承諾,會好好照拂妹妹。
    她那么好,應當一生順遂平安,無憂無愁。
    他許諾要帶她去看山,看水,看大千世界……以兄長的身份。
    謝嘉瑯在黑暗中沉默佇立,所有綺思沉墜進心底深處。
    他沒有資格放縱自己。
    即使是夢中。
    天亮了。
    謝嘉瑯在院中練拳,身后響起窗扇打開的聲音,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沒有回頭。
    “哥哥,你起來啦。”
    他嗯一聲,練完,回房換衣。
    謝蟬梳洗好了,過來看他,踮起腳摸他額頭,“昨天你喝醉了,今天難受嗎?”
    謝嘉瑯搖頭,“沒事。”
    “哥哥,酒可以喝一點,不過不要多喝。”
    雖然謝蟬覺得謝嘉瑯喝醉了很乖很好玩,但是宿醉傷身。馮老先生太愛玩了,總想看謝嘉瑯發酒瘋是什么模樣,昨天罰了他很多酒。
    “我知道。”
    謝嘉瑯低頭看著攤開的書卷,他不會再給自己喝醉的機會。
    辰時三刻,范家仆人敲響院門,范家這邊的管事請謝蟬過去商量事情。
    范堯親自過來接謝蟬,請謝嘉瑯同去,他們家的藏書很多。
    謝嘉瑯提著兩卷書,搖頭,他要帶文宇去姜家請教馮老先生。
    他對謝蟬道“你去忙吧。”
    謝蟬回屋換了身衣裳,辭別謝嘉瑯,和范堯一起走出去。
    青陽和伙計八卦“范家三天兩頭來請九娘,都是為了他們家七公子!六爺說過,他選女婿,一定要九娘喜歡,要九娘能和女婿相處得來,范家人知道九娘的脾氣,就找機會讓七公子和九娘多見面!”
    謝嘉瑯站在門前,目送謝蟬和范堯并肩離開,范堯不知說了什么,逗得她輕笑。
    謝蟬到了范家,進院問候范夫人,和范家小娘子廝見,說笑幾句就告辭出來,和范家管事見面。
    管事幫謝蟬挑了幾家鋪子,今天要帶她去看。
    范堯自告奮勇,要陪他們一起,“九娘初到京師,諸事不便,我正好閑著,想出去走走,就陪你們到處轉轉吧。”
    謝蟬道“七哥開年就要去國子監了,學業繁重,不敢多勞煩七哥。”
    范堯笑道“沒事,節還沒過完呢!四哥再三囑咐我好好照應你,我可是在他跟前立了軍令狀的。”
    “那讓七哥受累了。”
    管事領著他們去看那幾家鋪子,問謝蟬“九娘怎么只買鋪子?這次進京,像我們家這樣,直接把貨運過來,年后就開張,多省事?”
    謝蟬笑著搖頭“江州那邊就夠我阿爹和我忙活了,顧不上這邊。”
    她深知京師腳下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在沒有站穩腳跟前,不要邁太大的步子,不能像在地方上那樣一頭扎進來。
    范家這些年靠著織造署在江州順風順水,想更進一步,為族中子弟鋪路,來京師開鋪子,范德方負責運貨調貨,范堯這一支在京師主事。
    范德方和謝蟬說起時,她勸范德方慢慢來,別急于一時,范德方無奈地說范家長輩已經下定決心,他勸不住。
    她要等等,先買鋪子,放幾個伙計在這邊看著,先慢慢打聽行情,結交行會里的人。
    幾家鋪子轉下來,謝蟬請范堯和管事吃飯,吃到一半,范家仆從捧著一封信匆匆找過來,“九娘,四公子的信!”
    謝蟬接過信拆開看,放下筷子,起身,朝范堯和管事告辭。
    范堯送她回院子。
    文宇隨謝嘉瑯到姜家拜訪,請教學問,姜大人留他們吃飯。
    吃完飯,兩人出來,文宇拉著謝嘉瑯去南市找一家售賣去年程文的書肆,逛到天色暗下來,提著書回去。
    仆婦正在門口急得打轉,看謝嘉瑯回來,飛奔上前“公子,你去哪里了?我們找了一下午,去姜府問過了,也去書肆找過了,都沒找著公子。”
    “怎么了?”
    仆婦道“公子,九娘走了。”
    謝嘉瑯腳步忽地頓住,視線落到仆婦臉上。
    仆婦道“九娘白天接到一封信,六爺和范家四公子已經到約定好碰頭的地方了,只等著九娘過去匯合,九娘趕緊回家收拾行李,本來說等公子回家了再動身,范家那邊一直在催促,說船不能在渡頭停太久,九娘叫我們都出去找公子,沒找到,她等到剛才,怕誤了時辰城門關了,只好走了。”
    謝嘉瑯呆了一下,心中微微抽動。
    他驀地回過神,放下書,要青陽去牽馬。
    “走多久了?走的哪道城門?”
    仆婦想了想,道“走了有差不多一盅茶的時候,走的南城門。”
    謝嘉瑯翻身上馬,揚鞭,一騎飛馳而出。
    天色越來越暗,店鋪紛紛合上門板,街上行人稀疏。
    謝嘉瑯騎馬趕到南城門前。
    城樓響起雄渾肅穆的鼓聲,最后一道夕暉照在城墻上禁衛軍的甲衣上,折射出一道道凜凜寒光。
    那道沉重的城門在謝嘉瑯眼前緩慢地合上,幾聲巨響,不留一絲縫隙。
    謝蟬已經出城了。
    他勒馬停下。
    早就知道她不能多待,但是她留下了,愉悅暗暗地浮動,他以為她還能多待幾天。
    沒想到,燈節剛過完,她就走了。
    雪夜,她來得突然,讓他以為自己恍在夢中。
    她離開也如此突然,讓他猝不及防。
    本該如此。
    他們之間就該像這樣,她的到來和離開,都和他沒有關系,他不能挽留,不能干涉。
    他這一生注定這般,一個人走下去。
    這是他早就領悟到的,他也已經接受自己的命運,把一切不該有的念頭深埋起來。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發現她離開,是另一回事。
    城門口,無邊夜色籠下,將謝嘉瑯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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