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蟬帶著何老二家的把鲊, 糖絲線、蜜麻酥、韻姜糖回院子。
謝嘉瑯坐在窗前看書,坐姿筆直,一襲淺青士子袍服, 因在家中,沒戴羅巾,木簪束發(fā),鬢角烏黑整齊, 側(cè)臉嚴(yán)峻,神情專注。
謝蟬提著消夜點(diǎn)心,躡手躡腳地悄悄走到他身后,探頭看他在看什么書。
她發(fā)間的紅色絲絳垂下, 落在謝嘉瑯的肩膀上。
很輕很柔。
淡淡的桂花香氣。
謝嘉瑯常吃藥, 房里總有苦澀的藥味,從小聞習(xí)慣的味道, 絲絲清香飄過來, 沖淡了藥味。
“回來了。”
他翻一頁書, 輕聲道, 視線仍然在書頁上。
謝蟬嗯一聲, “哥哥, 我給你帶了好吃的,你嘗嘗。”
謝嘉瑯放下書,挪到外間來, 嘗謝蟬帶回來的點(diǎn)心。
謝蟬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叫青陽打開他的箱籠,看他的衣裳鞋襪, 哪些要縫補(bǔ), 哪些要漿洗, 哪些花樣舊了,明天要給他買布裁新衣,又問起他的主考官,問他有沒有買韋大人的詩集,他詩賦平平,而省試要考詩賦論。
說著話,外面天色漸漸暗下來,青陽送來晚飯,謝嘉瑯問謝蟬:“明天鼓門前鞭春牛,想去嗎?”
謝蟬想了想,搖頭:“不去了,每年鞭春牛,全城人都會(huì)去看,人山人海的,太擠了。”
謝嘉瑯低頭吃飯。
他想帶謝蟬出去玩,但是他對京師并不熟悉。平時(shí)他只去書肆買書,偶爾同窗聚飲,拉他過去,席間眾人只知道吹捧夸耀,后來的邀約他都推了,專心讀書。
白天謝蟬出門后,他去找文宇請教,文宇詫異過后,笑得跌足,建議他帶謝蟬去看鞭春牛。
她對鞭春牛不感興趣。
青陽和進(jìn)寶卻對鞭春牛很好奇,你一言我一句地討論京師的鞭春儀式有多隆重。
謝蟬揮揮手:“明天你們都去看吧,都說看了春牛,一年順順利利,你們?nèi)タ矗彩莻€(gè)好兆頭。”
第二天兩人換上新衣,歡天喜地看春牛去了。
謝嘉瑯仍是看書。
謝蟬穿著家常衣裳,梳著單螺髻,帶著仆婦整理謝嘉瑯的冬衣春衫,院子里支起竹竿,被褥鋪蓋都被拿出去曝曬。
謝嘉瑯背對著走廊和庭院,看不見謝蟬,不過能感覺到她在忙忙碌碌,她知道他愛靜,腳步聲放得很輕,指揮仆婦的聲音也壓得低低的,忙完了,她回房給謝六爺和范德方寫信,拿起算盤算賬,對著庭院畫一幅臘梅圖。
謝蟬在的時(shí)候和她不在的時(shí)候,完全不一樣。
她在這里,連青陽都很高興,每天笑嘻嘻的,話多得說不完。
夜里,青陽和進(jìn)寶興高采烈地回來。
京師鞭春牛的儀式比江州安州的要盛大熱鬧多了,知府和禮部官員親自執(zhí)彩鞭打春,全城百姓繞著春牛祈福,還有許多人摩拳擦掌等著搶春牛土,人太多,他們倆連鞋子都擠掉了,還好謝蟬提醒過他們,搶春牛土?xí)r他們沒往里擠,不然十有八|九要受傷。
謝蟬笑道:“我就說人會(huì)很多吧!”
青陽撓撓腦袋:“九娘,你也是第一次來京師,怎么知道那么多?”
謝蟬怔了怔,道:“我聽范七哥他們說的。”
謝嘉瑯看她一眼。
青陽和進(jìn)寶想到范德方向謝六爺暗示過的事,交換一個(gè)眼神,偷笑。
謝蟬回房,提筆繼續(xù)畫臘梅。
上輩子,她被謝家從鄉(xiāng)下接回府后,就沒離開過京師,雖然她幾乎足不出戶,但京師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有種老朋友般的熟悉,不論痛苦還是快樂,一切在這里發(fā)生。
接下來幾天,謝蟬天天上午出門,買絲錦綢料,買詩集書冊、歷年省試程文,筆墨文具也買了新的。
下午,她要謝嘉瑯陪她去書肆,謝嘉瑯看古書,她挑自己喜歡的雜書話本看。天黑前,兩人提著買的書回院子,順路去南街買些吃的。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十天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
謝蟬吩咐進(jìn)寶收拾行李包袱,準(zhǔn)備回江州。
謝嘉瑯看見她叫仆婦把在京師買的妝粉盒子都收了起來,她要帶回去送人。
她要走了。
臨行前的一天,謝蟬抱著書從書肆走出來,問身后的謝嘉瑯:“哥哥,你還缺什么?想要什么?”
謝嘉瑯看著她的背影。
巷子里很安靜,金烏西墜,云霞鋪滿天穹,燦爛的夕光落在她烏黑的發(fā)鬢上,發(fā)絲間浮動(dòng)著金光。
他搖頭:“我什么都不缺。”
回到家中,吃了飯,謝蟬接著收拾行李,她的屋子門窗都敞著,仆婦進(jìn)進(jìn)出出搬運(yùn)箱籠。
謝蟬明天就走了。
謝嘉瑯低著頭,手里握著筆,聽著院子里忙碌的聲音,筆尖滯澀。
他寫了一會(huì)兒,思路混亂,放下筆,挪開字紙,翻開一本書冊看。
院門前忽然傳來拍門聲。
青陽提著燈去應(yīng)門,不一會(huì)拿著一封信回來,去見謝蟬,“九娘,六爺?shù)男拧!?br/>
謝蟬看完信,笑著擺擺手,要仆婦們不必忙了。
她拿著信走到書房門口,沒進(jìn)屋,站在門檻外邊和謝嘉瑯道:“哥哥,阿爹來信了,他說有事要耽擱幾日,過了燈節(jié)才能和我碰頭,我明天不走了。”
謝嘉瑯背對著她,手指攥緊書頁,淡淡地嗯一聲。
謝蟬忙了一天,有些累了,掩唇打了個(gè)哈欠,“我去睡了,哥哥你早點(diǎn)休息,別看得太晚。”
腳步聲走遠(yuǎn)了。
謝嘉瑯放下書冊,提筆寫文章,這一次,思路清晰,筆尖下的字寫得很順暢。
寫著寫著,他手上的動(dòng)作停下來,坐著失神。
謝蟬問他想要什么,他沒辦法開口,也不能開口。
他其實(shí)有想要的東西……想要她多留幾天。
什么都不用給他買,只要留下來就夠了。
所以,知道她明天不走了,一剎那,沉沉壓在心口的那股煩悶消散了許多。
謝嘉瑯閉了閉眼睛,靜下心來,接著寫文章。
第二天,范堯登門,邀請謝嘉瑯和謝蟬去范家過燈節(jié)。他也接到范德方的信,知道謝蟬要留在京師,過了上元節(jié)后再回去。
“京師的上元燈會(huì),朱欄畫棟金泥幕,卷盡紅蓮十里風(fēng),人人都出門看燈,我家?guī)讉€(gè)姐妹也都要去。九娘一個(gè)小娘子出門觀燈,有兄長陪著,還是難免寂寞,不如你們兄妹到我家去,到時(shí)候九娘和我的幾個(gè)姐妹一起去觀燈,人多熱鬧。”
謝蟬看向謝嘉瑯。
謝嘉瑯也朝她望過來,看她杏眸里笑意閃動(dòng),似乎很期待,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她喜歡熱鬧,難得來一趟京師,這樣的盛會(huì),她一定想去。
范堯喜道:“燈節(jié)那天,我來接你們。”
謝蟬送他出去,回到正堂,問謝嘉瑯:“哥哥,你也去嗎?你想去的話我也去,你不想去,那我也不去了,我們買幾盞燈在院子里看,一樣的。”
謝嘉瑯心想,那不一樣。
她擔(dān)心他不想去,才會(huì)這么說。
他道:“我也去。”
謝蟬很高興,謝嘉瑯天天讀書,她覺得他愿意出去散散悶挺好的。
“過節(jié)要穿新衣。”她盤算著,“燈節(jié)一定要穿白衣,不管月下還是燈下,白衣最鮮明好看。”
她和進(jìn)寶青陽去逛布鋪,選上好的白羅,順便打聽京師這邊的行情。
來之前,謝六爺問她要不要在京師買鋪?zhàn)樱卮鹫f先不急著買,看看再說。他們在京師毫無根基,用不著太急,京師的局勢太復(fù)雜了,必須先打聽清楚行市。
買好白羅,謝蟬已經(jīng)把京師時(shí)興的樣式都記下了,回到院子里,畫圖刻版,要仆婦裁衣。
衣裳裁好了,她拿去給謝嘉瑯試,她讓人給他也做了一套新衣。
她要謝嘉瑯站起來,展開袖子搭在他胳膊上比對,手捏捏他的上臂,“哥哥,這里緊嗎?”
香氣近在咫尺,直接熏入肺腑。
謝嘉瑯身上有些僵硬,垂眸,屏住呼吸。
謝蟬踮起腳,把袍子搭在他肩上,手繞到他背后去,幾乎貼在他身上,問:“小不小?”
謝嘉瑯扭開臉,后退半步:“很合適。”
謝蟬接著比了比袖擺和衣襟,記下長短大小,要仆婦拿去改。
燈節(jié)那天,謝蟬換上特意做的白衣,頭上戴綴珠鬧蛾花冠,眉貼花鈿,肩挽披帛,走到謝嘉瑯面前,兩手一撒,轉(zhuǎn)了一個(gè)圈,裙裾上刺繡的纏枝花紋由淺至深,雜花交錯(cuò),閃爍著淺淺的銀光,似一叢曇花在月下怒放。
“哥哥,好看嗎?”
她笑著問。
謝嘉瑯眸底映著她嬌艷的面孔,點(diǎn)頭,“好看。”
謝蟬催他也換上新衣,站在他跟前,幫他穿外袍,拿起革帶給他系好,低著頭,把系了五彩絲絳的玉掛在革帶上。
謝嘉瑯眼眸低垂,她頭上戴的鬧蛾花冠輕輕顫動(dòng),時(shí)不時(shí)蹭過他的脖頸和下巴。
“好了!”
謝蟬退后一步,上上下下端詳謝嘉瑯,臉上掠過一陣古怪的笑意,肩膀抖了幾下,鬧蛾花冠顫啊顫的。
她不敢在謝嘉瑯面前笑,強(qiáng)忍著,轉(zhuǎn)身出去,剛跨過門檻,笑聲就從貝齒間溢了出來。
謝嘉瑯眉眼凌厲,平時(shí)穿黑色、青色,不覺得如何,乍一下?lián)Q上白色,襯得他臉孔線條更剛毅,顯得更兇了。
午飯后,院門外車馬響動(dòng),范堯按約來接兄妹倆,看到一襲白衣的謝蟬,晃了下神,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旁邊的謝嘉瑯,見他神情冷肅,一雙黑眸靜靜地看著自己,嚇了一跳,忙定下心神,含笑邀請他們。
到了范家,兩人一起去拜見范家夫人。
老夫人拉著謝蟬的手不住地夸贊,范家?guī)讉€(gè)小娘子擁上來和謝蟬廝見,序過齒,都叫她九妹妹。
謝嘉瑯在外面和范堯吃茶說話,范堯坐得筆直,出了一身的汗。
暮色沉下來時(shí),大街小巷的燈樓早已經(jīng)搭建好,長達(dá)數(shù)十里的長街縛了燈山彩樓,燈樓高達(dá)數(shù)丈,有的比城墻還高,千盞萬盞花燈閃爍照耀,恍如銀河傾倒,滿地灼灼光輝。
東風(fēng)夜放,火樹銀花。
等天黑下來,家家戶戶出門觀燈,這一天平時(shí)足不出戶的女子也能出門游玩,街巷車水馬龍,人頭攢動(dòng),熙熙攘攘。
謝蟬和范家小娘子一起出行,到了最熱鬧的御街前,馬車不能進(jìn)入,小娘子們下馬車,范堯和謝嘉瑯跟在她們后面,看著她們笑鬧。
漫步到一處輝煌的燈樓前,范三娘想要那一盞盞懸掛在燈樓上的憨態(tài)可掬的魚燈,停下來,拉著范堯,要他猜燈謎。
范堯笑著上前,細(xì)看貼在燈籠上的燈謎,答出答案。
燈樓里的老丈取下一盞魚燈給他,他遞給范三娘,范三娘一臉笑容。
范堯回頭,看著謝蟬,問:“九娘,你想要哪盞燈?”
謝蟬搖搖頭,推著范家其他小娘子上前。
小娘子們朝范堯擠眼,范堯無奈,先幫她們猜燈謎。
他反應(yīng)很快,人又生得端莊俊秀,周圍看熱鬧的人全都聚攏過來,看他猜燈謎,他每猜出一個(gè),眾人便拍手叫好。
猜燈謎的人越聚越多。
老丈把新燈謎掛在長竿上,挑出燈樓,敲響銅鑼,讓猜燈謎的人給出答案,誰猜得最快,那些魚燈給誰。
范堯和其他人比試,等范家每個(gè)小娘子都提了盞燈在手里,他又問謝蟬。
謝蟬不好說不要,指了一盞和范三娘一樣的燈。
范堯一笑,抬頭看燈謎,很快答出,老丈取下燈,他接過,遞給謝蟬。
謝蟬接了燈,提在手上,杏眸微斂,微紅的雙頰泛著笑意,她一身白衣,上元燈會(huì)無數(shù)道斑斕交錯(cuò)的燈火光芒籠在她身上,清艷華貴,讓人不敢直視。
范堯臉有些紅。
謝嘉瑯站在人群里,面無表情,他對猜燈謎沒什么興趣。
他身后不遠(yuǎn)處,范家?guī)讉€(gè)隨從竊竊私語,“七公子今天這么賣力,是不是看上謝家小娘子了?”
“當(dāng)然是,不然夫人怎么會(huì)邀請謝家小娘子來咱們家過節(jié)?”
“你看他們,郎才女貌,真般配。”
一輪燈謎猜完,老丈命伙計(jì)取出其他作為獎(jiǎng)賞的花燈,掛在彩樓高處,其中一盞燈取出來時(shí),洶涌的人群不禁發(fā)出驚嘆聲。
那是一盞彩繪的宮燈,比之前所有的魚燈更精致,用不同顏色的絹紗堆出繁花細(xì)枝,鑲嵌貴重的玻璃,綴著長長的流蘇寶帶,玲瓏別致,富麗堂皇,才一捧出,眾人都覺得是今晚看過的最漂亮的彩燈。
老丈捋捋長須,含笑朗聲道:“猜中燈謎最多者,可得此燈!”
謝蟬和范家小娘子一起仰著頭,觀賞那些彩燈。
人群里走出幾個(gè)書生模樣的公子,開始猜燈謎,范堯也走上前,加入競爭。
誰都不想被其他人搶去風(fēng)頭,一個(gè)個(gè)絞盡腦汁猜謎,一道道燈謎被解出,圍觀的人群里時(shí)不時(shí)響起一陣叫好聲。
謝嘉瑯沒有上前。
范家小娘子都擠到范堯身后,給他加油鼓勁。謝蟬也被扯過去,范三娘把她推到最前面,范堯不用回頭都能看見她的倩影,抑制不住激動(dòng)振奮,答題更賣力了。
謝蟬擠不出去,抬頭張望,尋找謝嘉瑯的身影,觀燈的人太多,她怕和他走散了。
她清亮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謝嘉瑯身上,粲然一笑。
一瞬間,周遭鼎沸人聲變得模糊,璀璨燈火亦失去光彩,謝嘉瑯感覺到心口抽了一下,繼而砰砰直跳,他極力克制,但實(shí)在平復(fù)不下來,身上微微起了汗意。
謝蟬放下心,回過頭去。
范堯站在她身旁,風(fēng)姿俊秀,低頭和她說話,她回了一句,范堯頓時(shí)浮起滿臉笑,兩人并肩而立,如同一對璧人。
臺(tái)上的老丈揚(yáng)聲讀出燈謎:“烏龍上壁,身披萬點(diǎn)金星。”
“秤。”
一道清冷低沉的聲音響起。
謝蟬驚訝地回頭。
人群中,謝嘉瑯答出燈謎,舉步上前,走到她身邊。
老丈繼續(xù)出題,其他人尚在思考,謝嘉瑯略一思索,給出答案。
眾人叫好。
謝嘉瑯接著猜燈謎。
幾個(gè)書生實(shí)在搶不過他,垂頭喪氣地退入人群,去其他地方看燈去了。
最后,老丈取下那盞彩繪宮燈,遞給謝嘉瑯:“恭喜這位郎君了。”
謝嘉瑯看著謝蟬,手抬起,示意她把范堯?yàn)樗A來的魚燈交給自己。
謝蟬放開魚燈給他拿著,歡歡喜喜地接過老丈的宮燈,提在手里,范家小娘子都圍過來,贊宮燈好看。
范堯有些失落,不過贏他的人是謝蟬的兄長,他不敢露出不快。
他們繼續(xù)逛燈會(huì)。
謝蟬一直提著謝嘉瑯贏的宮燈。
夜半時(shí)分,眾人在坊門前告別,范家小娘子回府,范堯堅(jiān)持送謝蟬和謝嘉瑯回院子。
進(jìn)院后,謝蟬手里還提著燈,抬頭朝謝嘉瑯笑:“哥哥,你又送我一盞燈。”
謝嘉瑯嗯一聲,送她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