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瓏示意鴻俊跟自己來, 鴻俊簡單收拾后,便跟在李景瓏身后, 走向驪山后山的峽谷,那里有一株松樹,松樹下有一塊巖石, 猶記得當(dāng)年,他正是在此處與重明相別,而李景瓏則站在他的身后, 沉默地等著。
李景瓏坐了下來,拍拍自己大腿, 說:“坐我身上?!?br/>
“好些了么?”鴻俊問,“受得了不?”
李景瓏說:“那我坐你身上?”說著起身, 讓鴻俊坐下, 鴻俊坐在那石頭上, 李景瓏坐在鴻俊腿上, 拉過鴻俊雙手,抱著自己的腰, 兩人靜靜看著長天。鴻俊尚是第一次這么做,覺得挺新奇的,抱住李景瓏時, 心中那不安的感覺漸漸消退, 取而代之的, 則是一股孤寂空曠的意味。
而經(jīng)歷了這許多, 他們還守在了彼此的身旁。
鴻俊有太多的話想說, 然而千言萬語在胸膛中翻滾,最后僅化作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我好想你?!?br/>
“我也好想你。”李景瓏出神地說道。
他們就這么依偎在一起,望向懸崖盡頭的山岳,霧漸漸散了,托出一輪青山與熾烈朝日。這時候,鴻俊反而覺得什么也不必說了,過去的都已過去,至少眼前他們的未來充滿了希望。
“想到我們這輩子還有好多年。”李景瓏側(cè)頭看了鴻俊一眼,說,“想想就忍不住高興得要笑起來。”
鴻俊滿腔愁緒,剎那全無,心情就像被雨水洗過的長空般蕩滌一新,忍俊不禁,說:“我答應(yīng)你了么?”
“喲?!崩罹碍嚭莺菝讼馒櫩〉念^,說,“跟誰學(xué)的?現(xiàn)在知道頂嘴了?”
“起來!”鴻俊推著李景瓏,讓他起身,李景瓏卻扳著鴻俊,說:“你夫君長史我現(xiàn)在生龍活虎,還被你擺布去了?”
鴻俊與李景瓏就像倆小孩兒,在松樹下扳來扳去,摔跤一般,李景瓏以腿格住鴻俊腳步,鴻俊失了重心,仰后便倒,李景瓏便一把撈住他的腰,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半晌,李景瓏躺在樹下,鴻俊則躺在李景瓏懷里,從那天夢醒說起,一直說到李景瓏的夢境。換李景瓏說時,鴻俊則震驚無比。
“你……你改變了過去?”鴻俊詫異道。
李景瓏微笑著“噓”了聲,答道:“可你記得的,卻依舊是那段日子?!?br/>
鴻俊模模糊糊,仍記得那一段父母死于李景瓏之手的回憶,但除此之外,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李景瓏在夢中所做的一切,奇異的因果相疊,最后導(dǎo)致安史之亂產(chǎn)生了迥異的結(jié)局。
“也就是說。”鴻俊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問道,“原本你該繼承不動明王六器,并在長安之戰(zhàn)中殺死我,但你回到過去,朝不動明王祈求,于是他將法寶全部分開……”
“不錯?!崩罹碍嚶詭П瘋?,“只是我沒想明白,你的爹娘為什么沒有活過來?!?br/>
鴻俊有點惆悵地答道:“重明告訴過我,所謂‘人死不能復(fù)生’,在凡人眼中自然如此,但哪怕在妖族、甚至諸神身上,這也是無法違逆的天道。死去的魂魄將進(jìn)入天脈,哪怕再強(qiáng)大的因果之力,也無法將他們召回?!?br/>
李景瓏道:“所以,我改變了過去,所有我能改變的部分,除卻你爹娘……”
“可是我們的現(xiàn)在就是被改變宿命后的現(xiàn)在?!兵櫩∮终f道,“也即是說,從我抵達(dá)長安的那一天起,咱倆的命運都按著你改變了過去的軌跡在走。而你走到最后,又回去改變了過去……這不對???”
“怎么不對?”李景瓏一本正經(jīng)道,“過去的我走到現(xiàn)在,再回頭修改,才促成了心燈交給了我,咱倆一起走來的這段路。這是一個圈,現(xiàn)在的我回頭,再決定了過去的我。如果不是現(xiàn)在的我請求不動明王,過去我的就不會得到心燈。過去與現(xiàn)在,互為因果,才是改變宿命的真諦。”
鴻俊似乎明白了一點點,但卻更糊涂了,李景瓏見他滿臉迷茫,說:“這么舉例罷,假設(shè)我集齊六器,繼承了不動明王的力量,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最終的結(jié)局是親手殺死你。但我后悔了,我希望回到過去,去改變因果,對不對?”
“對?!兵櫩↑c頭道。
李景瓏又解釋道:“那么若我回到過去,而不動明王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現(xiàn)在的我,將突然失去法器……”
“對啊!”鴻俊說,“這才是最合理的?!?br/>
李景瓏笑著說:“那么,因被消除掉了,也即意味著,一路走來,我始終沒有得到法器。但既然沒有法器,我怎么會想著回到過去,去改變這個‘因’呢?”
鴻?。骸啊?br/>
“所以。”李景瓏最后解釋道,“只有當(dāng)過去與未來互為因果之時,才能改變宿命,互相消弭掉矛盾之處。鯤神看見了兩個可能的未來,其中一個未來,是你化身天魔,死去的未來;另一個未來,則是你活著的未來。”
“要達(dá)成活著的未來,便須我在某個時候回到過去,放棄法器,選擇心燈。這是挽回一切的關(guān)鍵點,于是鯤神開啟了擾亂因果的布置,讓青雄封住你我記憶,再將心燈交給你,帶到長安。而后,我發(fā)現(xiàn)我拿不到不動明王的法器,取而代之的則是我有心燈……”
“所有要素都在朝著這個圈環(huán)匯聚。”李景瓏看著鴻俊迷茫的雙眼,做了個手勢,笑著說,“直到最后的莊周夢蝶,讓我補上了最后的缺口,于是過去與未來互為因果的條件誕生……罷了,好了,我錯了,不該朝你解釋這個。反正一切都過去了……除了少許遺憾之外……”
鴻俊說:“我決定去問一下永思哥,他比你說得簡單點兒?!?br/>
李景瓏敗下陣來,哭笑不得,居然在這種時候輸給了裘永思。
“趴下,趴我身上?!崩罹碍嚦櫩∈疽?,說,“不疼了?!?br/>
鴻俊便解開李景瓏的外衣、里衣,李景瓏嘲笑道:“讓你趴我身上,沒讓你脫我衣服,小色鬼又做什么?”
鴻俊側(cè)頭貼在他的胸膛上,感覺著他灼熱肌膚下傳來的有力的心跳,他的心臟一如既往,就像一團(tuán)燃燒的烈火,又像照耀他靈魂的萬丈熾日。
“我喜歡活著?!兵櫩≌f,“活著真好啊。”
他與李景瓏呼吸交錯,在樹下開始接吻,仿佛永遠(yuǎn)也不想停下來,肌膚摩挲與唇齒觸碰,讓他如此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活在這個世上。
李景瓏被吻得又有點兒受不了,喘息片刻,說:“夜里再說,還有許多時間?!?br/>
“咱們以后怎么辦?”鴻俊問,“回長安去么?”
“不回去?!崩罹碍嚨皖^動情地看著鴻俊的雙眼,片刻后說,“青雄讓你做什么?”
鴻俊想起來了,說:“妖族希望重入人間,讓我與皇帝商量,給我們一塊住的地方?!?br/>
果然如此,李景瓏先前便隱隱約約猜到。
鴻俊想起昔年下山時,重明提出的三件事中,便有一件是“驅(qū)逐獬獄,重新入主神州”。但妖族與人族共同生活,談何容易?最重要的不是怎么生活,而是與誰議定,從此以后妖族與人族平分……不,分享神州沃土。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李景瓏饒有趣味地逗鴻俊,刮了下他英俊的側(cè)臉,鴻俊隨口答道:“知道,妖王與驅(qū)魔司長史在一起,亦是兩族永修鄰好的意思嘛?!?br/>
李景瓏震驚了,說:“也是青雄說的?”
鴻俊似笑非笑,一瞥李景瓏,說:“我猜的?!?br/>
李景瓏有時覺得鴻俊迷迷糊糊的,有時卻又非同尋常地聰明,說:“這算和親還是別的什么?”
鴻俊問:“可以嗎?”
李景瓏說:“若我說,不可以呢?”
鴻俊道:“我們不是神州的客人。”
這句話更是大出李景瓏的意外,然而想到重明,想到鴻俊下山時,從一開始便帶著重明賦予他的責(zé)任,這么想來,也是理所當(dāng)然。他按捺住自己一句不合時宜的發(fā)問“若妖族和我讓你選一個,怎么選?”然而捫心自問,真愛一個人就不該讓他選擇,李景瓏便選擇不說。
“我們世世代代就居住在神州大地?!兵櫩∽饋恚P膝坐直,轉(zhuǎn)頭看著李景瓏,又道,“妖族與人族本可相安無事,不是么?我們的敵人只有一個,魔。”
“不錯?!崩罹碍囌?,“我當(dāng)盡力而為,想必現(xiàn)在是太子說了算了,若要人間太平無事,原本也少不了這和議,既落在你我身上,想必也是天命使然。”
“和不了我也是一樣喜歡你的?!兵櫩惿锨叭?,輕輕親了下李景瓏的唇,李景瓏驀然臉就紅了,鴻俊指著他哈哈笑,李景瓏只覺得這次大戰(zhàn)之后,鴻俊仿佛長大了,也有了不少小心思,偶爾更帶著惡作劇的心態(tài),當(dāng)即一把將他摟到懷里,按在樹下就親,兩人吻得片刻,李景瓏又寬衣解帶,不顧這幕天席地,親熱起來。
莫日根與陸許泡在溫泉里,陳奉則坐在石頭上玩水。
“為什么還要帶個小孩?”莫日根說。
“關(guān)你什么事。”陸許面無表情道,“我喜歡。”
陳奉看了莫日根一眼,莫日根當(dāng)真服氣了,本就憋得受不了,原以為大戰(zhàn)方停,能與陸許纏綿數(shù)日,沒想到陸許卻到哪兒都帶著陳奉照顧。陳奉又長得十分漂亮,莫日根總不能兇一個小孩兒。
陳奉說:“你嫌棄我嗎?”
“不敢不敢!”莫日根道,陳奉令他想起了家中老幺,便隨手用樹葉折了個小船給他玩,陳奉推著那船,在溫泉水面上推來推去。趁著注意力分散時,莫日根靠前些許,抵著陸許。
“晚上?!标懺S冷淡地說,“不然我喊了?!?br/>
莫日根只得作罷,一手扶額,說:“怎么有你這樣的。”
陸許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與莫日根對視,不到片刻,兩人俱臉上一紅,各自轉(zhuǎn)過頭去,假裝若無其事。
入夜,眾人將華清宮內(nèi)的補給收拾得差不多了,再開了一頓飯,阿史那瓊還翻出李隆基窖藏的酒,拍去封泥,驅(qū)魔師們暢飲一頓,慶祝這真正的重逢與暫時的勝利。
“酒還在。”李景瓏看著碗中琥珀色的佳釀,搖頭道,“天家早已如喪家之犬般逃了?!?br/>
裘永思道:“人間千秋萬世,新朝舊代,莫不如是,滄海桑田,江河改道,瞬息萬變,唯日月東升西落,方是永恒?!?br/>
“是啊?!崩罹碍囆χf:“這些日子里,大伙兒辛苦了,什么都不必說了,我敬大伙兒一杯?!?br/>
一路走來,個中辛酸悲苦,盡在這一碗酒中,從今往后,否極泰來。李景瓏又領(lǐng)眾人敬過夜中山川,以及驪山下,長安城中死去的無數(shù)百姓與英靈。入夜時長安依舊魔氣籠罩,妖氛鬼霧,安祿山沿途浩浩蕩蕩,吸收了近百萬人死去的戾氣,再在長安城中一瞬間爆發(fā)出來,效果當(dāng)真驚天地泣鬼神,日月星辰,天地兩脈,竟是無法消弭,看樣子恐怕還真如青雄所說,須得三年才能恢復(fù)原狀。
“長安是沒法再住了?!崩罹碍囌f,“沿途至洛陽一帶,全是魔氣,戰(zhàn)亂之后,也不是落腳的地方?!?br/>
“去杭州?”裘永思說,“往杭州去,鎮(zhèn)龍塔下杭州府,是個好地方。”
“嗯……”李景瓏尋思片刻。
莫日根說:“大伙兒去哪我去哪。”
陸許補充道:“不去雅丹就行,我不想回去了?!?br/>
鴻俊說:“本來太行山倒是挺好的,可鬼王他們上不去,曜金宮雖然漂亮,上上下下的也太麻煩了?!?br/>
李景瓏原本想的是先將驅(qū)魔司遷個新址,再與李隆基擇日相談,選一塊地方,要過來當(dāng)封地,屆時讓妖族住在自己封地上就行。別的就不必交代太多了,以免徒生枝節(jié),要解釋也是朝太子李亨解釋,且將內(nèi)情控制在只有雙方知道的前提下。
阿泰說:“要么大伙兒出陽關(guān)去?陪我復(fù)國?”
眾人紛紛道瞎扯,陪你出關(guān)沒有三年五載,誰還回來?
李景瓏思慮兩句,最后道:“我有一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驅(qū)魔師們頓時嘴角抽搐,李景瓏居然會說這種話?換了從前,他根本不會征求任何人意見,直接就下了決定。
“那就不要說了?!滨庺~妖道,“想好再來?!?br/>
李景瓏:“……”
“找死啊你!”陳奉說,“怎么跟恩公說話的!”
鯉魚妖說:“他是你恩公可不是我恩公……”
陳奉:“他是全天下的恩公,我親眼看見他打倒奸相的!”
眾人頓時絕倒,陳奉雖小,脾氣卻沒半點含糊,鯉魚妖總算也遇見了克星,次次抬杠拆臺,李景瓏看在鴻俊面子上總不好說它?,F(xiàn)在有了陳奉,當(dāng)即大快人心。
“是這樣的?!崩罹碍囈婖庺~妖吃癟,心里一陣暗爽,又朝眾人解釋道,“各位雖……只為了世人誅除天魔,非我大唐屬臣,卻也領(lǐng)朝廷俸祿?!?br/>
這倒是的,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驅(qū)魔師們紛紛點頭,李景瓏又道:“畢竟大業(yè)未成,陛下尚未傳位予太子,我想,還是先往成都看看情況?!?br/>
大伙兒一致同意,李景瓏又解釋了妖族希望重歸神州,不再藏頭露尾一事,此提議亦在情理之中,妖王們雖與驅(qū)魔師原本立場向左,此刻卻已成盟友,又有鴻俊成為名義上的首領(lǐng),也非不可接受。
蜀地遠(yuǎn)離中原,且是魚米之鄉(xiāng),入蜀之處,崇山峻嶺綿延不絕,山中常杳無人煙,若能朝李隆基要到一塊土地,讓妖族居住,想必不至于再與人族起爭端。妖、人二族相安無事,大唐休養(yǎng)生息,只待世出明君,屆時大唐將迎來全新的盛世。
于是大伙兒議定,先往成都去,鴻俊尚未入過巴渝,聽描述仿佛是個極其美好的地方,猶如世外桃源,更被李白的“蜀道難”所吸引,當(dāng)即大為神往。經(jīng)此一戰(zhàn)后,眾人也樂得游山玩水一輪,稍事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