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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有魚

    當天, 李景瓏提議回長安去, 陪鴻俊找點好吃的,也順便等青雄。鴻俊便終于打消了昨夜的煩惱,帶著鯉魚妖離開驪山。雖說在哪兒等都一樣, 金翅大鵬鳥要找來時,自然會來, 可總覺得在驅(qū)魔司里安心點兒。
    昨夜長安城也下了場新雪卻沒積住,正午時沿街一片泥濘,屋檐朝下不住滴水,李景瓏特地帶鴻俊去魚躍龍門點了一桌。反正現(xiàn)在長史有錢, 不必再點白水喝了。鴻俊則心想阿泰等人走了真可惜,早知道該再吃一頓餞行。兩人吃飯時又隨口聊了些過年之事。
    鴻俊只感覺到一夜過去,自己與李景瓏的關(guān)系, 仿佛發(fā)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
    若說從前大家打打鬧鬧, 李景瓏始終是上司, 在他們都離開后, 現(xiàn)在就像個大哥哥一般, 家人的親切感愈發(fā)明顯。
    “要是青雄不來。”李景瓏說, “那么,不就得在長安過年了?”
    鴻俊笑道:“在曜金宮里倒是沒過過年,你要回家去么?”
    李景瓏答道:“從前住表哥家里,寄人籬下, 倒是寧愿在驅(qū)魔司過?!?br/>     鴻俊知道李景瓏是將那個地方當作家的, 然而他也漸漸明白,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而昨夜重明沒有把他帶走,反而給了李景瓏一點不再孤獨的希望。否則當他回到驅(qū)魔司時,四面空空蕩蕩,也不再有多大意思了。
    兩人離開魚躍龍門,正要離開西市時,忽見書店一側(cè)的店鋪門外排著隊,站滿了人。
    “賣什么好吃的?”鴻俊一看排隊便知道有好吃的了。
    李景瓏哭笑不得道:“不是剛吃飽嗎?”
    “才吃了七成飽。”鴻俊摸摸肚子,答道。
    李景瓏只得去買,也不知誰是下屬誰是上司,怎么自己身為長史,還要伺候鴻俊?然而來到隊伍末尾,卻發(fā)現(xiàn)是間算命的。門口挑著兩面招幡,左書“逍遙日月”,右書“遨游乾坤”。
    “這有算命鋪子?”李景瓏倒是十分意外。
    “準得不行呢!”百姓朝李景瓏說道,“昨天來的長安!只算三天就走!”
    鴻俊伸長脖子望了一眼,見不是賣吃的,便說:“走罷?!?br/>     “李長史,來算姻緣還是官運?”有人打趣道。
    李景瓏猶豫片刻,本想走,又覺得錯過了似乎可惜,靈機一動,說:“算算你要找那人的下落?”
    鴻俊還沒算過命,這真的有用嗎?他對未來半點也不好奇,但想想還是湊個熱鬧。
    “你想問什么?”鴻俊排著隊,朝李景瓏問。
    李景瓏也沒想好,鴻俊說:“想問姻緣嗎?”
    李景瓏忽然說:“算算咱倆,緣分能到哪兒吧?!?br/>     鴻俊便不說話了,李景瓏搭著他的肩膀,倚著他,活像兩弟兄,又說:“驅(qū)魔司中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知道莫日根他們總有一天會走,可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不會走。”
    鴻俊笑道:“回家我?guī)е闳?,你想回長安了,再一起下來也行。”
    說也奇怪,兩人朝那隊伍里一站,內(nèi)里算命的便快了不少,說不了幾句話便輪到他們。正在猶豫誰先進,李景瓏要讓鴻俊先時,內(nèi)里卻道:“李長史先請。”
    “他居然知道你名字!”鴻俊驚訝道。
    “耳目聰敏?!崩罹碍嚨吐曊f,“聽見方才外頭百姓說話聲了?!?br/>     說著便邁步進去,只見鋪內(nèi)隔著一面屏風,繞過屏風之后,側(cè)旁又有一簾,面前則是一道門。
    “這兒先坐。”一個男人的聲音低聲說道。
    李景瓏一走進簾子,四周瞬間寂靜無聲,仿佛跨進了一個法陣,剎那所有的聲音都隨之遠去,靜得簡直非比尋常。
    “隔音之海。”男人答道,“外頭聽不見里頭,里頭也聽不見外頭?!?br/>     案幾對面坐著一名白皙孱弱的年輕男子,眼上還蒙著黑色布條,一身漆黑的長袍裹到領(lǐng)口,嘴唇溫潤如玉。
    李景瓏頓時警惕起來,面前此人會法術(shù)?!是妖怪?
    “長安驅(qū)魔司使李景瓏。”男子低聲說,“久仰了,在下袁昆?!?br/>     李景瓏沒想到竟是同道中人,沉聲道:“閣下何方神圣?”
    “后院有人等著,自然會回答你?!痹サ吐暤?,“還想問什么?”
    李景瓏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懷疑地打量袁昆,袁昆緩緩道:“不是想問緣分嗎?”
    李景瓏:“你認識鴻?。磕闶茄郑俊?br/>     “緣分在你一念之間?!痹?cè)過頭,思忖良久,而后道,“天寶十四年,也即一載后,須得謹慎行事?!?br/>     李景瓏深吸一口氣,袁昆卻探出手,一手手肘支案,另一手白皙手指分開,按向李景瓏胸膛。
    李景瓏朝后退,袁昆悠然道:“將你上衣解開,快,后面人還等著呢。”
    “你想做什么?”李景瓏警惕道。
    袁昆答道:“解不解,亦在一念之間。”
    李景瓏:“……”
    李景瓏下意識地抬起手,解衽。
    “這就對了?!痹ルS口說道,“世間萬物,因一念而生,也因一念而滅?!?br/>     李景瓏解開單衣,袒露左胸,說:“你想看我的心燈?”
    袁昆沒有回答,反而說道:“緣分、生死、成敗,天翻地覆,桑田滄海,都在這一念里?!?br/>     說著,袁昆掐劍指,輕輕畫出一個符文,前推,烙在了李景瓏左胸上。李景瓏感覺到一陣灼痛,說道:“這是什么?!”
    袁昆答道:“以后你就知道了?!?br/>     “你……”
    “問完了?!痹ルp手擱在案上,被蒙著的雙目朝向李景瓏,說道,“付錢罷?!?br/>     李景瓏眉頭深鎖,問:“多少?”
    “畫個押?!痹ゴ鸬?,“欠我一具尸體,時間到了,我自己來取,寫。”
    李景瓏沉聲道:“誰的尸體?!”
    袁昆眉毛一揚,說:“寫就對了。總之不會讓你去殺人,屆時我只朝你要個已死之人。信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間。”
    兩人僵持片刻,李景瓏呼吸漸急,與瞎子對峙,雙眼緊盯著袁昆,袁昆遞過筆來,把一張紙鋪開。李景瓏便寫下“欠袁昆一具尸”,袁昆又將朱砂泥印推來,李景瓏也不知為何,居然就這么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指印。
    我在做什么?按完指印后,李景瓏才稍稍清醒過來。
    “到后院去罷?!痹フf,“你是個好孩子,要走的路還有很長。”
    李景瓏退后,心想袁昆若是妖怪,必須盡快回去與鴻俊商量對策,留下這欠條,只要自己堅守本心,不胡亂殺人,哪怕是妖怪也拿他沒辦法。
    他起身退出簾外,四周瞬間又恢復了喧囂,只聽袁昆在里頭朗聲道:“下一位。”
    李景瓏轉(zhuǎn)頭,看不見鴻俊進來,袁昆在里頭說:“還不快走?非要時時刻刻在一處才心安?”
    李景瓏只得進了后院,天井內(nèi)站著一個男子,見他進來,便緩緩點頭。
    “旁的人算過命,都是從側(cè)門走的?!鼻嗄昴凶涌涂蜌鈿庹f道,“我等你很久了,李景瓏。”
    那青年男子身材挺拔,近九尺身長,與李景瓏一般高,五官輪廓深邃,雙目漆黑里隱約現(xiàn)出暗金色澤。
    此刻他裸著上身,腹肌輪廓分明,一身小麥色肌膚,腰際圍一襲漆黑卷繡金紋王裙,雙足不丁不八地站著,神態(tài)隨意,卻有種君臨天下的氣勢。
    李景瓏瞬間開始擔心鴻俊的安危,退后一步,心道這是黑蛟?外頭的又是誰?
    “唔,不是黑蛟?!蹦乔嗄昴凶诱f,“不必擔心。”
    李景瓏震驚了,他能看穿自己內(nèi)心?是什么妖怪?
    “是。”青年男子點頭,說道,“外頭那位能看見你的未來,我能看穿你的內(nèi)心。我們不能算是妖怪,雖然……我偶爾也會吃人。不過至少現(xiàn)在不吃人?!?br/>     “你是誰?”李景瓏終于開口,打量那青年男子,赤著上身,王裙的樣式,令他想到了昨夜在驪山高崖上所見的那男人……他們的王裙款式很像,莫非……
    “猜對了?!鼻嘈蹨睾偷卣f道,“時間不多了,切磋幾式罷,免得害我小侄兒又被割耳朵?!?br/>     李景瓏:“……”
    鴻俊轉(zhuǎn)過屏風,四處張望,問:“有人嗎?”
    “這兒吶?!痹ピ诤熥雍螅鸬?,“你在往哪兒看?別朝天井走,穿幫了可別怪我?!?br/>     鴻?。骸埃???”
    “你是那個算命的嗎?”鴻俊進了簾子坐下。
    袁昆說:“你可真聰明?!?br/>     鴻俊嘿嘿一笑,低頭看見李景瓏寫的紙,問:“這是什么?”
    袁昆不露聲色將紙收起,說:“說罷,想問什么?”
    鴻俊撓撓頭,說:“有生之年,我還能見到我爹嗎?”
    袁昆:“你爹脾氣不大好罷?!?br/>     鴻俊“呃”了聲,說:“是我惹他不高興了?!?br/>     袁昆答道:“萬般煩惱,皆由心起,不必庸人自擾,你爹依舊是疼你的?!?br/>     “騙鬼。”鴻俊眼眶紅了,“昨晚上還吼我來著。”
    袁昆道:“還問什么?”
    “那,”鴻俊不自在地問,“我能回家嗎?回家的話,會與長史分開嗎?”
    “這就要看你把哪兒當成家了。”袁昆答道。
    鴻俊沒聽明白,袁昆又道:“還問什么?”
    鴻俊想了想,說:“沒有了。”
    “你后頭那條鯉魚,得趕緊去修煉積功德了吧。”袁昆忍不住又道。
    “趙子龍,哎,說你呢?!兵櫩“氧庺~妖抱了出來,鯉魚妖正在睡午覺,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醒了過來,張著嘴歪過腦袋,朝袁昆看了一眼。
    袁昆:“怎么修煉成這德行,太沒美感了?!?br/>     鯉魚妖:“……”
    鯉魚妖頓時慘叫一聲:“鯤神!鯤神!您是鯤神嗎?!”
    袁昆皺眉道:“不僅沒美感,還這么多嘴?!?br/>     “鯤……你是鯤神?”鴻俊震驚了,說,“你怎么來長安了?青雄呢?”
    鴻俊知道青雄有個至交好友,乃是北海的一條鯤,只是極少來中原,沒想到居然在這兒碰上了!
    “鯤神萬福!”鯉魚妖慌忙跪下了,說,“小的求求鯤神,指點一條明路……”
    鴻俊:“你真的是鯤神嗎?青雄在哪兒?快告訴我!你見到我爹了嗎?”
    “都閉嘴!”袁昆不耐煩了。
    鯉魚妖馬上去鴻俊的包里掏,掏出一包驪山的魚食,雙手捧著,眼中帶著期待,說:“鯤神,這是小的進貢……我想當條龍,不行也當回人,求求您了!”
    “不吃這個?!痹ケ荒酋庺~妖折騰得十分煩躁,又說,“救八十一個人,救過之后再來找我,須得全靠你自己,不可有人相助。”
    “至于你……”袁昆手里拿著一把算尺,在案幾上敲了敲,思考片刻,說,“兩年之后,你自然就能回曜金宮了。”
    “真的嗎?”鴻俊道。
    “你在質(zhì)疑我的本事嗎?”袁昆險些炸了。
    鴻俊忙擺手道沒有沒有,袁昆說:“鯉魚給錢,滾吧,魚食留下來,至于你……”
    鴻俊說:“我有錢?!?br/>     袁昆說:“你留張欠條,欠我一個魂魄?!?br/>     鴻?。骸鞍。俊?br/>     袁昆說:“寫?!?br/>     鴻俊莫名其妙,在紙上寫了,順便按了下手印。袁昆說:“總算集齊了?!?br/>     “誰的魂魄?”鴻俊問。
    “反正不是你的?!痹フf,“也不是李景瓏的,后院有人等著你,去吧。”
    鴻俊便莫名其妙,到得后院中,忽見青雄,頓時大叫一聲上前去,青雄拉開架勢,正在教李景瓏打一套拳,聽到鴻俊叫聲,便回手一指,點住他的額頭,把他抵住。
    “我爹呢?”鴻俊問。
    “不知道?!鼻嘈鄞蛲曜詈髢墒?,朝李景瓏說:“記住了?”
    “受教?!崩罹碍嚤?。
    青雄又朝鴻俊說:“從前你總纏著我,說我不教你功夫,現(xiàn)在教你,認真看。李景瓏,你空了須得督促他多練。”
    李景瓏答了聲是,便在一旁看著。
    鴻俊收斂心神,跟在青雄身后,青雄先前打了一套鵬飛萬里,教會李景瓏,現(xiàn)下又換了架勢。拉開拳掌,說:“這套掌法是你爹生前所用,須得配合五色神光,方能發(fā)揮最大威力。”
    鴻俊“嗯”了聲,不敢打岔,青雄又解釋道:“全套掌法,只有兩式,一式是‘放’,一式是‘收’,五色神光乃是世間最強的法寶,雖不免有克制之物,卻蘊神魔一體之力……”
    說著青雄雙手先是一撒,說:“施放之時,包羅萬象,如萬古玄門,生生不息。收回之時,如須彌山納于芥子,管你山巒滄海,萬物一收盡化作虛無。”
    鴻俊跟隨青雄轉(zhuǎn)身,雙掌錯分,凝神視掌,掌中五色神光流轉(zhuǎn)。
    “千變?nèi)f化,都在這兩式之中。”青雄說,“收得對,可起滔天巨浪,折斷山巒;放得對,可擋崩天狂雷,泰山壓頂?!?br/>     鴻俊錯步,轉(zhuǎn)身,青雄如金鵬展翅,鴻俊則如翩翩孔雀,練武時神態(tài)自若,極是賞心悅目。
    “學會了?”青雄問。
    “會一點了?!兵櫩≌f,“方才鯤神說……”
    “慢慢練吧?!鼻嘈鄞鸬溃肮灾秲?,后會有期?!崩^而一轉(zhuǎn)身,轟然迸發(fā)萬丈金光,平地升起,前廳內(nèi)一聲巨響,一道黑光沖破天際,兩只大妖怪竟是同時消失了,留下李景瓏與鴻俊面面相覷。
    午后,鴻俊一臉無法相信,仿佛像做夢一般,與李景瓏走進驅(qū)魔司。
    鯉魚妖則踉踉蹌蹌,連步履都充滿了茫然。
    “他朝你做了什么?”鴻俊問。
    李景瓏答道:“在心燈之處,留下了一個烙印。”
    鴻俊說:“我看看?”
    鴻俊看見李景瓏胸膛上,有一道火焰般的飛舞印記,像道瘀青。
    “也許是保護你心脈的法術(shù)?!兵櫩≌f,“青雄教了你什么?”
    李景瓏微一笑,答道:“幾招掌法,幾招劍法?!?br/>     “趙子龍你沒事吧?”鴻俊朝鯉魚妖喊道。
    鯉魚妖被鯤神嫌棄了,頗有點頹然,抱著佛骨,說:“我想去救人。”
    就在此時,門外有人喊道:“李長史!驅(qū)魔司李長史!”聽聲音卻是大理寺黃庸。李景瓏便去開門,把人放了進來。
    黃庸裹著厚厚的裘襖,進來便累得直喘氣,說:“西北邊出了大事兒,信鷹飛了一天一夜,你得同我去兵部走一趟,還有你……走走走,都走!”
    李景瓏眉頭皺了起來。
    黃昏時,大明宮殿頂。
    重明、青雄與袁昆三人立于頂上,夕陽投來,琉璃瓦流光溢彩。
    “看他造化罷?!痹フf,“怕就怕天魔復生之時,凡事人算不如天算?!?br/>     重明聲音中帶著怒氣,說:“我只想將他帶回曜金宮中,若這一生永不下山來,魔種再強,又奈得他何?孔宣若當年愿聽我的話,留在曜金宮,不與那女人相戀,何曾會有今天?!”
    青雄淡淡道:“重明,雛鳥離巢,天經(jīng)地義。你涅槃之日將近,到得那時,還有誰能保護他?”
    “心燈雖錯付了人?!痹サ拿裳鄄荚陲L里飄揚,低聲說,“但那李景瓏的出現(xiàn),也未必不是一個轉(zhuǎn)機,只要他能堅守住……”
    “我不會將希望寄托在一個凡人身上!”重明怒道。
    青雄說:“所以你逼著鴻俊選,總之只要你不好受,便要所有人都不好受就對了?!?br/>     “你……”重明注視青雄雙眼,煩躁不安地出了口氣。
    青雄答道:“今天你也聽見鴻俊所言,這還不夠么?”
    袁昆的眉頭擰起,沉聲道:“有時候真煩你們這些鳥兒,成天唧唧喳喳,婆婆媽媽的,當務之急,是找到那黑蛟,究竟它逃去了何處?”
    ——卷一·狐美人·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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