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異今年職二, 每周能去學(xué)校上一兩天課,其余時間要么是網(wǎng)吧游戲廳、臺球館、或者半夜的飆車少年,兒童時期缺少管教, 他從小玩這些就野, 騎個自行車也能玩?zhèn)€雜技,那輛摩托車也是一點點倒騰,從一輛廢架子慢慢升級,從別人手里贏回來的。
苗靖初三, 還有兩個月中考,她念書刻苦,當(dāng)然算畢業(yè)班的尖子生,成績排在全校前十,光榮榜上一直掛著她的照片,只是性格有些內(nèi)向,每天穿著校服獨來獨往, 白天上課,晚上晚自習(xí),回家自己做飯生活, 算是單調(diào)又沉寂的初中生活。
二室一廳的房子,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陳禮彬和魏明珍留下的東西都陸續(xù)消失不見,當(dāng)然, 當(dāng)年苗靖初識踏入這個家門,還感受到陳異媽媽殘留那一縷溫柔氣息也在歲月里悄然彌散, 只有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的丁點生活痕跡, 房子顯得空蕩、簡單又陳舊。
陳異經(jīng)常會毫無征兆冒出, 有時候是半夜有人敲她的窗回家,有時候是早起發(fā)現(xiàn)隔壁屋子有人,也有她下晚自習(xí)路邊飛馳而過的摩托車,或者吃飯的時候突然闖進(jìn)一個人,兩人生活在一起,其實也沒什么不方便,童年時期住過同一個房間,都沒有什么壞習(xí)慣,兩人說話都不多,在各自房間忙著各自的事情,只有吃飯時間才湊到一塊,苗靖沒有別的感受,只是覺得他特別能吃,食量起碼是自己的雙倍,冰箱里的牛奶和米缸的米量消耗速度驚人,她記得陳禮彬是瘦高秀氣的體型,但陳異肩寬背闊,站在面前很有壓迫感和震懾力。
吃完飯陳異會留點飯錢在桌子上,金額不會太大,有時候是三四十塊,有時一兩百,通常能看出他某段時間的經(jīng)濟(jì)能力,錢可能是他打臺球贏的,十塊二十塊,也可能是摩托車飆車的獎金,苗靖聽他打電話,知道他們有一幫人,半夜會聚到郊區(qū)的盤山公路去飆車,跑贏有彩頭,金額通常幾千塊錢,只是這些錢到手,要給車子升級裝備,也要請身邊哥們兄弟吃喝玩樂,最后剩到苗靖手里的,就是讓她買點好吃的。
說起來,苗靖初中那幾年住校,吃得最好的還是這時候,一方面她會去食品廠買邊角料或者臨期食品應(yīng)付肚子,另一方面時不時也總有那么一頓全葷宴,她第一次做紅燒牛羊肉和蝦蟹海鮮,廚藝這時候從青澀到成熟過度,但陳異吃東西也不挑味道,無論多難吃都能泰然吃完。
陽臺有洗衣機(jī),家里的衣服如非麻煩,一般扔洗衣機(jī)里洗,苗靖第一次鼓起勇氣攔住陳異,是阻止他把貼身衣物和襪子扔進(jìn)去,她紅著臉,吞吞吐吐站在洗衣機(jī)面前,很不容易把這句話說出來,陳異頭發(fā)滴著水,叉著腰嗤笑她挺講究的,轉(zhuǎn)身回浴室倒洗衣粉熟練搓衣服——他從小到大,什么活沒干過。
經(jīng)過陳異拎刀震懾鄰里,這一片居民區(qū)對他的大名如雷貫耳,沒有人敢輕易搭訕,當(dāng)然兄妹倆也冷感到不愿搭理外人,大家等著看好戲,沒有家長管教,兩個未成年人在家,陳異那性子,又是十六七歲的愣頭少年,進(jìn)局子是肯定的,早晚的事情,不過自家要躲遠(yuǎn)點,以免遭殃。
日子也就這么平平靜靜過來,中考前的那兩天,陳異突然回家,因為天氣太熱,苗靖在家復(fù)習(xí),心情略緊張,沒空做飯,連著幾天給兩人煮面條,陳異從外頭買了幾盒熟食,還有西瓜和水果,兩人坐在桌邊,陳異突然往她碗里砸了個大雞腿,面條熱湯濺到苗靖茫然無措的臉龐,竄進(jìn)她眼睛里,她頻頻眨眼含淚,陳異悶頭把半盒醬牛肉推過來“吃。”
苗靖洗完碗出來,桌上留著半個西瓜,豎著插了個勺子,光禿禿的杵著,另一半已經(jīng)被陳異抱走到房間里。
考場就在本校,苗靖打算早上坐公交去學(xué)校,下午考完回家,中午留在學(xué)校吃午飯休息,她拎著個競賽得獎發(fā)的帆布包出門,檢查自己的文具、準(zhǔn)考證,還準(zhǔn)備了一顆蘋果,陳異懶洋洋打開房門去洗手間,苗靖前腳邁出大門,他含著牙膏沫喊住她“等我。”
陳異冷水撲臉,捋捋毛刺刺的寸頭“我送你過去。”
“好……”
兩人騎摩托車走,苗靖戴了頭盔,很有分寸的扯著他一點衣擺,車子轟隆隆發(fā)動,他長腿支地,側(cè)頭說話“抓穩(wěn)了,你摔下去,直接去醫(yī)院就行了。”
摩托車往前飚走,苗靖身體跟著慣性往前沖,整張臉又趴撞在他背上,寬闊肩背是凜冽的煙草味,健康又蓬勃的氣息,并不難聞,不知道是不是車速過快的原因,有一點點暈眩和飄蕩的感覺。
這回苗靖沒有強(qiáng)撐著把身體支坐起來,而是虛虛俯在他后背,兩手攥著他t恤兩角,微微閉著眼,安靜又緊張地感受撲面強(qiáng)風(fēng)和掠過耳邊的嘈雜。
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快樂。
陳異把她送到學(xué)校,轉(zhuǎn)身飆車離去,苗靖跟著人流進(jìn)學(xué)校,回頭看一眼摩托車上的黑色背影。
考試很順利,下午從考場出來,校門外里三層外三層都是接孩子的家長,苗靖低著頭慢吞吞往外走,猛然聽見一聲尖銳的喇叭聲,一抬頭,意外看見人群之外有個年輕高大的身影,懶洋洋坐在锃亮的摩托車上,手里夾著只香煙,漆黑的眼睛似乎含著一縷笑,懶散看著她。
她眼睛猛然一亮,三步兩步上前去,杵在他面前,全然不知道自己臉上蕩漾的明媚笑意和雀躍的腳步,和明晃灼燙的太陽一起融化在半下午的燥風(fēng)里。
陳異面色平淡,語氣敷衍“考得怎么樣?”
“還可以。”
“走吧。”
“嗯。”
一考完試,陳異連個招呼都不打,又消失不見。
中考成績在七月初就出分,苗靖的成績進(jìn)了全校前十名,排名在全市一百名內(nèi),藤城有一所省重點高中,這個成績板上釘釘被省重點錄取,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情。
陳異也看見了那張鮮紅的錄取通知書,窩在椅子里,兩條腿交疊架在凳子上,平靜問她“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苗靖笑容隱去,眨了下眼睛,兩手?jǐn)R在膝上,抿緊嘴唇。
之前說好的,等她初中畢業(yè)就滾,這個家她也住了這么久,陳異不追究魏明珍的事,也沒難為她,苗靖沒有再留下的理由——但魏明珍的電話依然打不通。
直接去魏明珍報給她的那個地址去找人?還是按魏明珍的意思回z省老家找姨媽一家繼續(xù)念書?
“給你買張回老家的火車票。”陳異把腿收回來,垂眼慢聲叮囑她,“你把行李收拾一下,我送你去火車站。”
苗靖輕輕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回房間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幾件洗得發(fā)舊的衣服,一點生活用品,幾本課外閱讀書,那張錄取通知書和個人檔案,連一個行李箱都裝不滿,背著個書包就足夠。
陳異真的給她買了張回z省的火車票,把她帶到了火車站,送到檢票口,人高馬大站在她面前,想了想,從兜里掏出一疊錢“拿著。”
“不用了。”苗靖搖頭,縮著手,“我身上還有點錢,夠用了。”
他把錢收回去,推推她的肩膀“那走吧。”
“再見。”苗靖低頭沒看他,輕聲告別,“謝謝你,陳異。”
“再見,走了。”他伸手,似乎在她頭頂虛拍了下,腳步一轉(zhuǎn),已經(jīng)大步邁開,反手揮了兩下,快步走出了候車室。
苗靖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默默收回目光,茫然坐在椅子上等列車到站。
如果可以,她希望她現(xiàn)在就年滿十八歲,是成年人,可以獨自一人,可以隨意所為,可以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可以有翅膀或者有方向,但她十五歲,離十八歲只有三年,為什么就不可以?
身邊人群來來去去,走走停停,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列車遲遲沒有到站,電子屏顯示晚點三小時,苗靖坐了很久很久,最后一刻機(jī)械式站起來,邁步去了退票窗口,而后走出了火車站。
火車站的花壇前有人靜靜等著,腿長筆直,肩膀很寬,毛刺寸頭,倚著電線桿,姿勢不好惹,囂張的吞云吐霧,在那淡薄又嗆烈的白霧里可見眉眼利落,神情冷峻,牢牢盯著那個拖著厚重馬尾,穿變形t恤,文靜纖弱的女孩子。
“去哪?”他高聲喊住她。
苗靖轉(zhuǎn)過身,眼里閃過一絲慌張,卻強(qiáng)裝鎮(zhèn)定走到他面前,抿抿唇“去找工作。”
“找什么工作?”
“電子廠招暑期工,也可以去飯店洗盤子,都能包吃包住。”她手里攥著幾張招工廣告單。
他搖頭笑了。
“你可以養(yǎng)活自己,我也可以。”苗靖定定看著他“我自己走,不會再找你,也不會再麻煩你。”
“苗靖,看不出來,你還挺有出息。”他夸張嗤笑,“那你走吧。”
她鄭重點點頭,轉(zhuǎn)身離開,沿著街道商鋪往市里最熱鬧臟兮兮的地方走,最底層的人群有最強(qiáng)烈的生命力,這個時代只要有手和有腦子,氣候長夏無冬,不會讓人餓死凍死,她有很多工作都可以做,也可以吃苦。
過人行道,有車從她身邊疾馳而過,猛然剎車支地,車上人伸臂把她橫腰一攬,苗靖天旋地轉(zhuǎn),還來不及喊出口,扔摔在摩托車上,她心砰砰跳,跌撞在他手臂,是那股熟悉好聞的男生氣息。
“陳異——”
苗靖尖叫,車子車速不減,顛簸扭動,她姿勢不端正怕跌,只能死死揪在他身上。
“你性格還挺倔的,跟誰學(xué)的?”陳異大笑,“從小就這樣,挺招人討厭的。”
“你要帶我去哪?”她大喊。
“帶你慶祝一下。”
摩托車左拐右拐,在車流中不斷穿插,拐到了城郊山里,車速再一檔檔往上提升,已經(jīng)開始超速行駛,罡風(fēng)把兩人衣服灌滿,耳邊都是尖嘯聲,身體開始失重漂浮,苗靖受不了這種刺激,頭腦空白,口干舌燥,看他提起前輪,猛然一個飛速跨越,兩人身體騰飛在半空中,閉眼死死巴住陳異后背。
“陳異,陳異,我害怕,停下來,停下來……”
他在山道上左突右進(jìn)蛇形飚動,開始了花式耍酷,險險飛馳在懸崖邊緣,苗靖全然承受不住,已經(jīng)頭皮發(fā)麻四肢綿軟,最后甚至嚇得哭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腦缺氧的關(guān)系,哭得格外的慘烈酣暢,悶在他后背嚎啕哽咽,頭盔濕透,他的后背衣料也濕透,又很快被熱風(fēng)吹干。
最后機(jī)車停在山頂一處緩坡,陳異咧嘴笑,問她爽不爽,來了個特颯爽的耍酷式下車,支著手臂坐在地上吹涼風(fēng),苗靖綿軟無力爬下車,一個不著力,直接摔在草地上。
她哭得滿臉通紅,涕淚橫流,鬢發(fā)絨毛全沾在面頰脖頸,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肩膀還一抽一抽,哽咽著打嗝。
山風(fēng)過耳,空氣甘甜,陽光熱烈又清透,青草茸茸,有鳥叫鶯啼,陳異不管旁邊人哭得厲害,叼著根草閉眼睡了,后來睡醒,發(fā)現(xiàn)苗靖也哭累睡著了,細(xì)胳膊細(xì)腿蜷在草地上,凌亂發(fā)絲黏在白皙面頰,眼尾還掛著淚痕,小巧的鼻唇緊緊皺著。
他拍醒她“苗靖。”
苗靖朦朦朧朧睜開眼,眼淚洗滌之后,心特別安靜,情緒也特別平靜,好像煩惱都很遙遠(yuǎn),往事也不值得回味。
“起來。”他把她擰起來,“回家了。”
她神情愣住。
陳異已經(jīng)戴上了頭盔“我就當(dāng)做件好事,等高中畢業(yè)你再滾,你老家那破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什么狗屁玩意,還不如不念。”
“上車。”他不耐煩,“快點,回家做飯去,我餓了。”
苗靖顫著手腳慢慢爬到摩托車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以慢一點嗎?摔下去會死掉。”
他哈哈大笑。
省重點的學(xué)費不算太夸張,學(xué)雜費一千二,住宿費七百,校服和軍訓(xùn)其他費用五百,也許補(bǔ)課費和各類繳費會超出預(yù)期,苗靖在暑假兩個月有找過工作——白天在家做一點手工活,晚上去網(wǎng)吧打工,陳異和他的那幫朋友也常混跡網(wǎng)吧,工作還算安全清閑。
陳異扔給她一支手機(jī),讓她去辦個卡,存下自己手機(jī)號“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